14、
蜀太师王宗佶既罢相,心怀怨恨,暗中畜养死士,密谋作乱。上表说:“臣官居大臣,论亲,是陛下长子,国家之事,休戚是同。如今储君未定,必定会成为祸乱根源。陛下如果认为宗懿的才能足以继承,就应该早行册礼,再任命臣为元帅,兼总六军。如果认为时局艰难,宗懿年幼,臣又怎敢为了谦让而不担当重任!陛下既已正位南面,军旅之事应该委之臣下。请让臣开元帅府,铸造六军印信,一切征兵工作及军事行动,都由臣独断专行。太子早晚向陛下视膳问安,微臣握兵于外,环环保卫,万世基业,请陛下决策。”蜀主王建怒,隐忍未发,问唐道袭意见,回答说:“宗佶威望,内外慑服,足以统御诸将。”蜀主更加怀疑。
三月二十八日,王宗佶入见,辞色悖慢。蜀主晓谕他,王宗佶拒绝退下,蜀主不堪其忿,命卫士将他当场扑杀。贬其党御史中丞郑骞为维州司户,卫尉少卿李钢为汶川尉,之后都在路上赐死。
华杉曰:
史书上经常说某人“大不敬”,“狂悖”,什么叫大不敬?什么叫狂悖?王宗佶这就是了,上下五千年,很难找出一个如此大不敬,如此狂悖的标准案例。他这封奏章,写得毫无智慧,从头到尾每一个字都是大不敬,都是狂悖。与其说它是一篇政治檄文,不如说是丧心病狂的心理叛逆,全篇总结就是五个字的愤怒呐喊:你杀了我吧!
王宗佶说自己是“陛下长子”,他只是干儿子,王宗懿才是亲儿子,而王建有一百二十个干儿子。他说储君未定是祸乱根源,祸乱根源不就是他吗?他说要么你封王宗懿为太子,但是太子只需要管早晚请安,让我掌全国兵权;要么你就直接封我当太子,而且不管是否我当太子,兵权都要现在就给我!奏章结尾,他写道:
“臣请开元帅府,铸六军印,征戍征发,臣悉专行。太子视膳于晨昏,微臣握兵于环卫,万世基业,惟陛下裁之。”
这一段,口气差不多是最后通牒,不知道的,以为他已经把皇帝完全控制了,是要逼皇帝退位。事实上呢,他什么准备也没有。王建看了这奏章,无疑是气疯了,他不知道王宗佶已经走到哪一步,问唐道袭。唐道袭抓住时机,火上浇油,说王宗佶威望很高,足以统御诸将,潜台词就是必须铲除了。前面908年有记载,唐道袭对王宗佶怀恨在心,而表面上更加恭谨。这次就找到机会报复了。
胡三省评论说:“以华洪之得人心,尚且不免于祸,何况王宗佶之骄恃轻脱,他的死是应得的。”华洪的事,前面902年有记载,他跟王宗佶一样,也是王建养子,叫王宗涤,因功劳大,得人心,引起猜忌而被害死,害死他的人里面,就有王宗佶参与。华洪什么坏事都没干,都被杀了,王宗佶怎么敢如此呢?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心里不平衡,非作死不可!
王宗佶有他不平衡的理由,因为王建生儿子比较晚,他是第一个养子,曾经一度被视为继承人。但是,人家生了亲儿子了,你怎么能还记着这个账呢?他因为跟王建亲,所以敢这么说话,人们总是对最亲的人最肆无忌惮的发泄情绪,因为他认为这是安全的,亲人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对外人可不敢;但是王宗佶说的话,是亲儿子都不敢说的。
王宗佶已经成了一个疯狂的怨妇,见了王建,还辞色悖慢,似乎是王建欠他一个皇帝位子,他是来要账的。王建此时并没有要杀他,父子恩情还在,所以劝喻他回去,他拒绝退下,继续闹。最后王建“不堪其忿”,激情杀人,下令卫士将他当场扑杀。
作死了,心理就平衡了,因为一切都平静了,安息吧!好歹算是大闹了一回,出气了。
15、
当初,晋王李克用去世,周德威握重兵在外,国人都疑心他。晋王李存勖召周德威,命他带军队回来。夏,四月一日,周德威抵达晋阳,留兵于城外,自己一个人徒步进城,伏在先王灵柩前,哭泣极为哀痛。退下,谒见嗣王李存勖,毕恭毕敬。众心由此释然。
华杉曰:
周德威就守一个字:“敬”,和前面的王宗佶形成鲜明对比。要他带兵回来,他没有直接带军队入城,而是留兵于城外,自己一个人,连马都不骑,徒步进城,这就让所有人放心了。胡三省注解说:史言周德威临敌勇而事上敬。
16、
四月三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杨涉罢相,任右仆射;任命吏部侍郎于兢为中书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张策为刑部侍郎,都担任同平章事。于兢,是于琮哥哥的儿子。
17、
夹寨奏报:余吾寨晋兵已经撤走,皇帝朱温以为援兵不可能再来,潞州必定可以攻取,四月六日,从泽州南还;四月十二日,抵达大梁。在夹寨的梁兵也不在严密防备。晋王李存勖与诸将谋议说:“上党是河东屏障,没有上党,就没有河东。况且朱温所忌惮的就是先王而已,听说我新继位,以为小孩子不懂军事,必有骄怠之心。如果选精兵倍道兼程发动突袭,出其不意,必定可以将他击破。取威定霸,在此一举,机不可失!”张承业也劝李存勖出动。于是派张承业及判官王缄向凤翔借兵,又遣使贿赂契丹王阿保机求骑兵。岐王李茂贞衰老,兵弱财竭,竟不能呼应。晋王李存勖大阅士卒,任命前昭义节度使丁会为都招讨使。四月二十四日,率周德威等从晋阳出发。
18、
淮南派兵入寇后梁石首,襄州出兵迎战,击败淮南军于瀺港。淮南又派部将李厚率水军一万五千进攻后梁荆南,高季昌迎战,击败淮南军于马头。
19、
四月二十九日,晋王驻军于黄碾,距上党四十五里。
五月一日,晋王伏兵三垂冈下,第二天早上,大雾,进兵直抵夹寨。梁军没有斥候,想不意晋兵突然杀到,将士们都还没有起床,军中惊扰。晋王命周德威、李嗣源分兵为二道,周德威攻西北角,李嗣源攻东北角,填平堑沟,火烧营寨,鼓噪而入。梁兵大溃,向南逃走,招讨使符道昭马失前蹄摔倒,为晋兵所杀。失亡将校士卒数以万计,丢弃的物资、粮草、器械,堆积如山。周德威等抵达城下,呼唤李嗣昭说:“先王已经薨逝,如今晋王亲自来,击破贼军夹寨。贼兵已经离去,可开门!”李嗣昭不信,说:“他一定是被俘投降了,派来骗我的。”准备射击。左右制止他,李嗣昭说:“如果大王果真来了,可以见面吗?”李存勖亲自前往呼喊他。李嗣昭看见李存勖身穿白衣,大声恸哭,几乎昏绝,城中皆哭,于是打开城门。
当初,周德威与李嗣昭有矛盾,晋王李克用临终时对晋王李存勖说:“进通忠孝,我爱他很深。如今不能把他救出重围,是不是德威不忘旧怨呢!你把我这意思告诉他。如果潞州之围不解,我死不瞑目。”进通,是李嗣昭小名。晋王李存勖告诉周德威,周德威感动哭泣,由此战夹寨非常卖力;既与李嗣昭相见,于是欢好如初。
康怀贞带着骑兵一百余人从天井关逃回。皇帝朱温听闻夹寨失守,大惊,既而叹息说:“生子当如李亚子(李存勖乳名),李克用可以说还没死!至于我那些儿子,都是猪狗而已!”下诏就地安集散兵。
华杉曰:
朱温认为晋兵不会来,夹寨梁军不再设防备,甚至连斥候都没有!敌军来了都不知道,这都是不可饶恕的兵法大忌。孙子兵法说: “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你永远不能认为敌人不会来,永远都要有防备。军队多强大,打仗都勇敢,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保持警惕,永不懈怠。为什么要认为敌人不会来呢?就是想偷懒,松懈;一松懈,就会丢掉性命。
再说朱温说自己儿子的话。如果说王宗佶是“大不敬”,朱温就是“小不敬”。子不敬父,是“大不敬”;父不敬子,就是“小不敬”。中国文化没有“小不敬”的说法,我发明的。小不敬也会闯大祸,朱温说自己的儿子们——至于吾儿,豚犬耳——都跟猪狗一样。他这样说,就是当真全军、全国人民侮辱自己的儿子们。而且这种贬斥侮辱,是在和“别人家孩子”的对比中提出来,就更加让儿子们难以忍受。你说他们是猪狗,他们就要做出猪狗之事了,朱温后来就是被自己的儿子所杀。
大不敬容易避免,因为从小就受这样的教育;小不敬的错误则很容易犯,因为老子打骂儿子似乎是理所当然。孟子说:“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上对下的礼敬更加重要!
20、
周德威、李存璋乘胜直扑泽州,刺史王班一向不得人心,众人不愿为他为用。龙虎统军牛存节从西都(洛阳)率军接应夹寨溃兵,抵达天井关,对部众说:“泽州是要害之地,不可丢失;虽然没有皇帝诏旨,也应当去救。”众人都不愿意,说:“晋军胜气方锐,况且我们寡不敌众。”牛存节说:“见危不救,不义;畏敌强而躲避,不勇。”于是举起马鞭,引军向前。抵达泽州,城中人已经纵火喧噪,要响应晋王,王班躲进牙城,闭门自守,牛存节抵达,才安定下来。晋兵寻即抵达,在城墙边穿地道进攻,牛存节昼夜拒战,坚守十三天,刘知俊从晋州引兵救援,周德威焚毁攻城战具,退保高平。
晋王回到晋阳,休兵行赏。任命周德威为振武节度使、同平章事。命州县举荐贤才,罢黜贪婪残暴的官吏,减轻租赋,抚养孤穷,平反冤狱,禁止奸盗,境内大治。认为河东地狭兵少,于是训练士卒,令骑兵一律步行,不看见敌人。不得乘马。军事部署完成之后,应各自遵守自己收到的命令,左军不能跑到右边,后队不能跑到前面。行军要前后相连,不可以随意逗留,也不能中间有断绝,不可因躲避危险而队伍不整;分道并进,约期会师的,延误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犯者必斩。李存勖之后能兼并山东,攻取河南,都是因为他士卒精整的缘故。
华杉曰:
什么是兵法?三十六计不是兵法,上面讲李存勖这一段,才是真正的兵法。孙子兵法第一篇《计篇》,这里的计,既不是计谋,也不是计划,而是计算,在开战之前,计算有没有胜算,能不能打赢。怎么计算呢,就是对敌我双方进行对比计算,叫“五事七计”,五个方面,七个科目。
五事,是"道、天、地、将、法"。道,是“令民与上同意者也。”是上下一心,是“人和”。
天、地,是天时地利。
将,是比较双方将领能力。
法,是军法是否严明。
上面讲李存勖这短短几句话,就是道天地将法了。
七计,是“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七计是在道天地将法之外,又加了两条,士兵的“强”和“练”,强,是兵强马壮,是体能;练,是训练有素,是专业。两者加起来,就是“精整”,精锐整齐。
用五事七计,对照,就读懂李存勖的兵法了。
学兵法,要读懂“五事七计”;学多了《三十六计》,就说走火入魔,学成“智小而谋大”。
21、
当初,晋王李克用平定王行瑜,唐昭宗批准他以皇帝名义承制封拜。当时方镇大多都有这项特权,自己发出皇帝专用的墨制诏书,李克用耻于与他们相同,每次任命官吏,必定写表章奏报朝廷。至此,晋王李存勖开始承制任命官吏。李存勖尊敬监军宦官张承业,以兄长之礼事奉他,每次到他家中,升堂拜母,赏赐馈赠十分丰厚。
潞州被围一年多,士民冻饿而死超过三分之二,市里萧条。李嗣昭劝勉考核农桑,放宽租赋,宽缓刑法,数年之间,军城完全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