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1.金世成
与第七卷《金和尚》讲的同一个人,那一篇写金和尚有钱有势,这一篇就是前传。两篇文章的主旨差不多,充分表现了蒲松龄对这类不学无术不学习不上进,却有钱有势的人深深的嫉恨!
金世成是长山县人,平常放荡而不检点。后来他突然间出家做了行脚和尚,行为疯疯癫癫,竟然把脏东西当成美味来吃。碰上狗啊羊啊在他跟前拉屎尿,他会趴在地上去吃。他自称是佛,那些愚昧的男女看他所作所为异于常人,就以弟子的身份去侍候他,这种人有成千上万。金世成呵斥这些弟子吃屎,没有人敢违背。金世成建造了殿堂楼阁,花费的金钱不计其数,人们却都愿意捐献。县令南公厌恶金世成的怪僻行径,就把他抓起来,用竹板子打他,让他修缮孔圣人的庙宇。金世成的门人弟子知道后争相奔走相告说:“佛遭难了!”争先恐后去募资援救。宫殿一个月就修整好了,所聚集金钱之多之快,超过了严酷官吏的追逼勒索。
异史氏说:我听说金道人,人们都就他名字的谐音称他“今世成佛”。其人品到了吃喝污秽的地步,低到了极点。痛打不足以折辱他,处罚恰巧可以成就一件事业,南令公的处理方法是多么妙啊!不过,孔庙的塌坏竟然要靠妖道来修整,这也是士大夫的耻辱啊!
0202.董生
警示年轻人不要淫欲放纵,否则恶病缠身。
有个姓董的书生,字遐思,是青州西边的人。冬日某天,夜幕降临,他把床上的被子铺好,又把炭火添旺。正要点灯,刚好朋友来招呼一起去喝酒,于是锁上门就走了。到了朋友家,座中有个医生,擅长用太素脉法辨别人的贵贱寿夭,挨个给人看。他最后瞅着王九思与董遐思说:“我看过的人多了,没有人的脉象像你俩这样奇特了:看上去本是富贵的脉,却有低贱的兆头;长寿的脉,却有短命的征兆。这个中的缘由不是我敢探知的。不过董先生更严重些。”大家都吃惊地询问究竟。医生说:“我的道术也就到这个程度了,不敢妄下结论。希望两位先生谨慎为好。”两个人刚一听说时特别害怕,后来觉得医生的话模棱两可,就放在一边,不再着意。
半夜里,董遐思回到家里,看见书房门虚掩着,心中很是疑惑。醉醺醺中自己思忖着,这一定是离开时匆忙,所以才忘了上锁。进到屋里,没顾得上点燃灯火,就把手伸进被窝里,摸摸还温不温。刚把手伸进去,就觉得有人赤身躺在里面。董遐思大吃一惊,缩回了手。他急忙点灯照看,竟然是个漂亮女子,年轻美貌,宛如仙女一般。董遐思不禁狂喜,调戏地去摸她的下身,却摸到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不禁害怕极了,打算跑开。这时美女已经醒来,伸手拽住了董遐思的胳膊,问道:“你往哪里去?”董遐思更加恐惧,浑身发抖,哀求仙女饶恕。美女笑着说:“你看到什么了,认为我是仙女?”董遐思说:“我不怕你的头而怕你的尾。”美女又笑了,说:“你错了。哪里有什么尾巴?”说着便拉着董遐思的手,强迫他再去摸,而美女的大腿肌肤滑腻如油脂,尾巴骨那里光秃秃的。于是又笑着说:“怎么样?醉得糊里糊涂的,不知见到什么东西,便如此诬赖人!”董遐思原本就喜爱她的美丽,此时更加被她迷惑住了,反而责怪自己偶然间弄错了。不过还是怀疑她的来历。美女说:“你不记得你东边邻居家那个黄毛丫头了吗?屈指算来搬家已有十年了。那时我是个不到插簪子年龄的女娃,你也是个垂发的儿童。”董遐思恍然大悟,说:“你就是周家的阿琐吧?”美女说:“是啊。”董遐思说:“你这么一说,我仿佛想起来了。没想到十年不见,竟出落得如此苗条漂亮!然而你为啥突然间到这里来呢?”美女说:“我嫁了一个呆傻汉子,过了四五年后,公婆相继去世了,现在我又成了寡妇。只剩下我孤独一人,无依无靠。想起孩童时相识的只有你,所以就来投奔你。进门时天已黑了,正赶上邀请你喝酒的人来到,于是我就先藏起来等待你返回。不料等久了,双脚冰冷,身子冻得起鸡皮疙瘩,这才借用被窝暖和一下,但愿不会让你疑心。”董遐思很高兴,便脱了衣服和美女睡在一起,心里很是得意。
过了一个多月,董遐思渐渐消瘦,家里人感到奇怪,询问原因,他说自己也搞不清楚。日子久了,面容脸色更加显得憔悴,这才感到害怕,于是又去找那个擅长诊脉的医生瞧病。医生说:“这是妖脉呀。以前死亡的预兆就要应验了,你的病没法治了。”董遐思大哭起来,不肯离开诊所。医生没有办法,只好在他手上扎针,在肚脐上灸艾,又送给他药物,嘱咐说:“如果你遇见了什么,一定要尽力拒绝。”董遐思也感到了自身的危险,回家后,美女嬉笑着挑逗求欢,他忿怒地说:“不要再纠缠了,我都快死了!”掉头躲开,连看也没看美女一眼。美女很不好意思,也生气地说:“难道你还想活吗!”到了夜里,董遐思服了汤药,独自一人睡觉,他刚一闭眼,就梦见自己与美女交媾,醒来时已经遗精了。他更加害怕,便搬到内房去睡,妻子点着灯守着他,但是他一做梦,还是那个境况。睁眼一看,那个美女已经无影无踪了。又过了几天,董遐思吐了一斗多的血死去了。
王九思在书房里,看见有个女人进来,由于喜欢她的美貌,便跟她发生了性关系。他打听女人从哪里来,女人说:“我是董遐思的邻居。他过去与我相好,没想到被狐狸精迷惑致死。这东西妖气可怕,读书人应该谨慎提防。”王九思更是佩服她,于是彼此欢好相处。过了几天,王九思精神恍惚,身体瘦弱。一天,忽然梦见董遐思对他说:“跟你好的是个狐狸精。她害死了我,又想害死我的朋友。我已经告到地府中去了,要出这口窝囊气。七日之内的晚上,你要在屋外点上香,不要忘了。”王九思醒来很诧异,对女人说:“我病得很重,恐怕不久就要死了,有人劝我不要再有房事。”女人说:“命当长寿,有房事照样生存;命当短命,没有房事也照样早死。”说完就坐在他跟前,调侃嬉笑。王九思心猿意马不能把握自己,又同她发生了性关系。事后虽然后悔,可就是割舍不断。
到了晚上,在门上插上了香。女人来后,就把香拔下来扔了。夜里王九思又梦见董遐思,责备他违背嘱托。第二天夜里,王九思暗中嘱咐家里人,等他睡下以后再偷偷把香点上。女人在床上,忽然吃惊地说:“怎么又点香了!”王九思说:“不知道。”女人急忙起身找到香,又折断掐灭了。进屋说:“谁教你这样干的?”王九思说:“也许是家里人担心我的病,信了巫婆的驱灾降妖的话吧。”女人闷闷不乐。家里人暗中发现香灭了,又点燃插上。女人忽然叹息着说:“你的福气荫泽真大啊。我误害了遐思,又跑到你这里来,实在是我的过错。我将要与他在地府阴曹中对质。你如果不忘从前的欢好,不要弄坏了我的肉身。”女人留恋不舍地从床上下来,倒在地上就死了。用灯一照,是只狐狸。王九思怕它再活过来,急忙叫来家人,把狐狸剥了皮,挂了起来。
王九思病得很厉害,看见狐狸精走来对他说:“我已经向法曹申诉了,法曹认为董遐思见女色而生妄心,死是罪有应得。只是责备我不应该迷惑人,把我修炼的金丹收去,还让我活着回来。我的肉身在哪里?”王九思说:“家里人不知情况,已经把皮剥了。”狐狸精凄惨地说:“我杀害的人太多了,就是今天丧命也是晚的了。不过,你也太残忍了!”狐狸精恨恨地走开了。王九思病得差点送了命,半年后才好起来。
0203.龁石
聊斋故事的地域分布中,山东占了很大的比例。在山东故事中,淄川、济南、新城、崂山等地又占了很大的份额。淄川,是蒲松龄的家乡。济南,是蒲松龄多次赶考的所在地。崂山,是蒲松龄旅游过的地方。而新城,则是蒲松龄东家毕际有的姻家王渔洋所居住的地方。
新城王钦文老先生家里,有个姓王的马伕,年幼时就入崂山学道。学道时间长了,不再吃熟食,只吃些松子和白石。浑身长满了毛。这样过了好几年,他惦念老母亲,便回到家里,渐渐又恢复吃熟食了,但还是照旧吃石头。他拿起石头对着太阳看,就能看出这个石头是甜的还是苦的,是酸的还是咸的,吃起来就像吃芋头一样。老母死后,又进了深山,至今已有十七八年了。
0204.庙鬼
索命鬼的故事
新城有个秀才名叫王启后,他是山西左布政使王中宇王象坤老先生的曾孙。他曾经见过一个女人走进屋里,身子又黑又胖,其貌不扬,她笑着走近坐床,显出极轻佻亲密的情态。王启后拒绝她,她还是不离开。从此,王启后不管是坐着时,还是躺卧时,总是看到她,但自己始终意志坚定,毫不动摇。这个女人大怒,用手打他嘴巴子,击打有声,却不怎么疼痛。女人又把带子挂在梁上,揪着王启后的头发要一起上吊。王启后不知不觉跑到房梁下面,伸着脖子做出上吊的样子。人们只见他脚不挨地,在空中挺着身子悬立着,却也死不了。从此以后,王启后便得了疯癫病,有一天忽然说:“她将要和我一起跳河了。”说着,便向着河的方向狂奔,人们把他拽住了。类似的行为花样很多,一天里经常闹上几回,巫术与药物治疗都没有见效。一天,忽然看见有个武士挽着锁链子进来,怒声呵斥道:“你竟敢来骚扰一个淳朴诚实的人!”当即就用铁链子锁上女人的脖子,从窗棂中出去了。刚到窗外,女人就不再是个人形,它目如闪电,张着血盆大口。王启后想起城隍庙里有四个泥塑的小鬼,它非常像其中一个。从此,王启后的病症就消失了。
0205.聂小倩
倩女幽魂的故事被无视影视剧改编,看看原版文章吧。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按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
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馀,又一媪衣[黑+曷]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云:“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
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铤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一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
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襆,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
既而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欻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
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之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容颦蹙而欲啼,足[单人旁+匡]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生僻字] 。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阴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馀,当知儿肝鬲。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一日,俛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慄。”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欻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
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87版电影《倩女幽魂》改编了这个故事,王祖贤扮演的聂小倩无人可以超越了。
0206.陆判
陆判是外科大夫。换心使“文思大进,过眼不忘”;换头,使之“长眉掩鬓,笑靥承颧”,成为了“画中人”,展现了蒲松龄文思之巧,想象力之丰富。
陵阳有个书生名叫朱尔旦,字小明。他性格豪爽旷达,不过有些愚笨,学习虽然很努力,但是还没有什么声名。一天,文社的朋友们聚会喝酒,有个人对朱尔旦开玩笑说:“你不是有豪爽的名声吗,如果敢在深夜里去十王殿,把左廊下的那个判官背来,大家就凑钱宴请你。”原来,陵阳有个冥府十王殿,那里供着的神鬼都是用木头雕刻成的,装饰得栩栩如生。在东边的廊下摆着一个站立状的判官,他那绿色的脸膛,赤红色的胡须,显得面貌格外狰狞凶恶。传说夜里常听到两廊下发出拷打审讯的声音,进这里参观的人,往往都觉得毛骨悚然。所以大伙借此来难为朱尔旦。朱尔旦听了,笑着起身,径直往十王殿去了。没坐一会儿,就听到门外大叫道:“我请大胡子尊师到了!”众人都忙站起来。顷刻间,朱尔旦背着判官进了屋,把判官放在几案上,举起酒杯,一连向判官敬了三杯。大家看看判官的样子,吓得哆哆嗦嗦,连坐都坐不稳了,于是急忙请朱尔旦再把判官背回去。朱尔旦又把酒洒在地上,恭敬地向神灵祷告:“弟子刚才轻率无礼,大宗师想必不会见怪吧。我的家离此不远,理应趁着兴致到我家来喝酒,但愿你不要为人鬼异域所限。”说罢,就背起判官走了。
第二天,大家果然请朱尔旦宴饮一番。傍晚,朱尔旦喝得半醉回来,酒瘾未能尽兴,便又点亮灯,自斟自饮。忽然有人掀起帘子走了进来,一看,原来是判官。朱尔旦忙起身说:“想来我真是要死到临头了!昨天晚上多有冒犯,今天是来砍头的吧?”判官张开长满浓须的大嘴,微笑着说:“不是的。昨天承蒙盛情相邀,今夜偶然得闲,我是恭敬地来赴你这个达人之约的。”朱尔旦听了非常高兴,拉着判官的衣袖,连忙请判官入座,然后亲自刷洗杯盘,点上烫酒的火。判官说;“天气暖和,可以冷饮。”于是朱尔旦遵命不再烫酒,把酒瓶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急忙去告诉家人准备菜肴果品。妻子听后,非常恐惧,嘱咐丈夫不要出去了。朱尔旦不听,立等妻子准备妥当后,便端着出来了。他们你一杯我一盏地喝起来后,朱尔旦这才问起判官的姓名,判官说:“我姓陆,没有名字。”他们又谈起古代的典籍,判官应答如流。朱尔旦又问:“你懂不懂八股文之道?”判官说:“美丑好坏都能分辨。阴间读书作文与阳间大略相同。”陆判官的酒量很大,一口气就喝下十大杯。朱尔旦喝了一天的酒,这时醉得身子都挺不住了,趴在桌子上酣睡起来。等朱尔旦醒过来,只见残灯昏黄,鬼客已经离去。
从此以后,陆判官每隔两三天就来一次,交情更加融洽,有时脚对脚同床而眠。朱尔旦把文稿拿出给陆判官看,陆判官就操起朱笔批改,说写得都不好。一天夜晚,朱尔旦喝醉了,先睡去,陆判官仍然自斟自饮。朱尔旦在醉梦中,忽然感觉到脏腑内微微疼痛,醒来睁眼一看,只见陆判官端坐在床前,正给他开膛破肚,一条条整理肠胃呢。朱尔旦一下惊呆了,问道:“你我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何把我杀了?”陆判官笑着说:“莫怕,我是为你换个聪慧之心。”说着从容不迫地把肠子放到腹腔里,然后再把腹部缝合上,最后用裹脚布缠在朱尔旦的腰上。手术完毕,看看床上一点儿血迹也没有,只觉得肚子上有些发麻。朱尔旦看见陆判官把一块肉放在案桌上,便问那是什么。陆判官说:“这东西就是你的心。看你作文不敏捷,知道你的心窍堵塞不通。刚才我在阴间,在成千上万的人心中,挑出一个聪慧心给你换上了,留下这个拿回去补那个空缺。”说完,陆判官站起身,掩上屋门就走了。天亮以后,朱尔旦解开裹脚布,看看伤口缝合处已经愈合了,只有一条红线痕迹留在那里。从此以后,朱尔旦文思大进,凡阅读过的典籍,过眼不忘。过了几天,朱尔旦又把自己写的文章给陆判官看。陆判官说:“写得可以了。不过你的福气薄,不能大富大贵,也就是中个秀才、举人吧。”朱尔旦问:“何时中举?”陆判官说:“今年必定考个头名。”不久,朱尔旦科考获得第一,乡试果然中了经魁。朱尔旦的同窗学友平时总爱嘲笑他,等到见到朱尔旦的试卷后,个个目瞪口呆,无不惊异,他们细细打听后,这才了解这桩异事。于是,大家一致请求朱尔旦向陆判官先为介绍,愿意跟陆判官交个朋友。陆判官答应了这件事。大家大摆酒席,等待陆判官到来。一更初,陆判官来到,只见他红色胡须飘动,两目炯炯发光犹如电闪。众人见状,茫茫然失魂落魄,吓得脸无人色,身子发抖,牙齿打颤。时间不长,一个个都退避而去。
朱尔旦拉着陆判官回家喝酒。喝到醉醺醺的时候,朱尔旦说:“洗肠剖胃的事,已经蒙受了很大的恩惠。不过还有一件事也想请你帮忙,不知行不行?”陆判官便请朱尔旦尽管说出。朱尔旦说道:“心肠可以更换,想必面孔也可以更换吧。我的老婆,她是我的元配妻子,身子长得还不错,就是头面不怎么好看。我打算麻烦您再施展一下刀斧,可以吗?”陆判官笑着说:“好吧,等我慢慢找机会吧。”
过了几天,陆判官半夜里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起身招呼他进来,拿烛光照去,看见陆判官衣襟中包着一件东西。问是什么,陆判官回答说:“您从前嘱托我办的事,一直很难物色到合适的。刚才正好得到一个美女的头,恭敬地来交差来了。”朱尔旦拨开一看,脖颈上的血还湿乎乎的呢。陆判官催促快进入内室,不要惊动了鸡犬。朱尔旦正担心内室的门已经上了闩,陆判官走到,用手一推,门就打开了。他们到了卧室,见夫人正侧着身子睡觉呢。陆判官把美女头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皮靴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然后按着夫人的脖子,像切豆腐一样,一用力脑袋就滚落在枕头旁边,那真是手起刀落,迎刃而解。陆判官急忙从朱尔旦怀中取过美女的头,合在夫人的脖子上,仔细校正了部位,然后一一按捺合拢。完成之后,判官把枕头塞在夫人肩侧,叫朱尔旦把夫人原来的头埋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就走了。朱尔旦的妻子一觉醒来,觉得脖子微微发麻,脸也干涩不平,用手一搓,掉下一些血片,非常害怕,忙叫丫环打洗脸水。丫环进来,一见夫人脸上血迹斑斑,差点儿吓昏过去。夫人用手洗脸,满盆水变成了红色。当她抬起头来,已然面目全非,丫环一看,又是一阵惊怕。夫人拿过镜子自己来照,惊愕万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这时,朱尔旦进了屋,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夫人。他细细端详着夫人,只见长眉延伸到鬓发,面颊上显出一对酒窝,简直像个画里的美人。解开她的衣领验视,果然颈端有一圈红线痕,线痕上下肉色截然不同。
早先,吴侍御有个女儿,长得十分美丽,先后定了两家婚事,都是没能过门,丈夫就死了,所以十九岁了还没有嫁出去。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她去逛十王殿。当时游人杂乱,其中有个无赖看中了她的美色,便暗中探明了她的居处,趁夜黑人稀,爬梯子跳进她家的院墙。他在小姐寝室门口挖洞钻进去,先在小姐床边杀死一个小丫环,接着逼迫小姐想要强奸。小姐拼命抗拒,大声呼喊,无赖急眼了,把小姐也杀了。吴夫人隐约听到喧闹声,叫丫环前往察看,丫环看见尸首后,惊恐万分。这时全家上下都惊动起来,大家把小姐的尸体停放在厅堂上,把头安在脖颈旁,一门老少哭哭啼啼,闹腾了一夜。等到清晨,揭开覆盖小姐尸首的被单,发现身子还在,而脑袋却没有了。主人把所有的侍女鞭打了一顿,认为她们守候不严,致使小姐的头颅成了野狗的腹中之物。吴侍御把凶事报告了郡守。郡守严命衙役限期捕贼破案,三个月过去了,凶手仍是没有抓到。
朱家妻子换头的事渐渐传到了吴侍御耳边。吴侍御对此事颇有疑心,便派了一个老妈子去朱家打听。老妈子见了朱夫人,吓得扭头就跑,回到府里报告了吴侍御。吴侍御见女儿的尸体仍然在,又惊又疑,无法自己弄明白,便猜想是朱尔旦会妖术把他的女儿害了,于是到朱家盘问此事。朱尔旦对吴侍御说:“我的妻子在梦中被换了头,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是我杀了小姐,真是冤枉。”吴侍御不信,告到了官府。官府把朱家的所有人口都收审了一遍,口供都和朱尔旦说的一样,郡守断不了这个案子,只好把朱尔旦放了。朱尔旦回来,找到陆判官,请求他出主意。陆判官说:“这事不难,我让吴家的女儿自己去说。”当日夜里,吴侍御梦见女儿说:“孩儿是被苏溪的杨大年害死的,与朱孝廉没有关系。他曾经嫌妻子不够漂亮,陆判官便拿孩儿的头给他妻子换上了,这是孩儿身子虽死而脑袋还活着的好事。希望不要与朱家结仇。”醒来,吴侍御把梦中事告诉夫人,夫人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于是,吴侍御把梦中之事告诉了官府。官府查问,果然有杨大年这人,于是捉拿归案,终于使凶手认罪伏法。吴侍御就去拜访朱尔旦,请求与夫人相见,这样一来,两人就结成了翁婿。于是把朱尔旦妻子的头和吴侍御女儿的尸身合在一起埋葬。
朱尔旦曾经三次进京参加礼部会试,都因为违反了考场规定而落榜,于是对考试做官的路子就灰心了。这样过了三十年,有一天晚上,陆判官告诉朱尔旦说:“你的寿命不长了。”朱尔旦问期限,陆判官说有五天。朱尔旦问:“你能救我吗?”陆判官说:“一切都是上天所定,人们怎能凭私愿行事?况且在通达的人看来,生死本是一回事,何必以生为快乐,以死为悲哀呢?”朱尔旦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他去置办临终用的衣服被褥和棺材,当准备就绪后,他就穿着盛服死去了。第二天,夫人正扶着灵柩哭呢,朱尔旦忽然飘飘忽忽地从外面来了。夫人非常害怕,朱尔旦说:“我虽然已经是鬼,但与生时没有什么两样。我担心你们孤儿寡母的,真是恋恋不舍啊!”夫人听了非常悲痛,不禁痛哭流涕,泪水沾湿了衣襟,朱尔旦温和地安慰劝解着妻子。夫人说:“古时候有人死还魂的说法,你既然能够显灵,何不再生?”朱尔旦说:“天数不能违背。”夫人又问:“你在阴间做什么事呢?”朱尔旦回答说:“陆判官推荐我办理文案事务,有官爵,也不受什么苦。”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朱尔旦说道:“陆公跟我一块来的,可以准备些酒菜食物。”说完就快步走出屋去了。夫人依照嘱咐,准备了酒食,只听到屋里欢笑饮酒,声高气壮,宛如生前。到半夜再窥视,屋里空荡荡的,不见二人的踪影了。从此以后,朱尔旦每过三五天就回家一趟,有时还留宿亲昵一番,顺便把家里的事情料理一下。朱尔旦的儿子名玮,刚五岁,他每次来都要抱一抱,等儿子长到七八岁时,就在灯下教他读书。他的儿子也挺聪明,九岁时就能写文章,十五岁时成为秀才,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以后,朱尔旦渐渐地回家次数越来越少了,只不过个把月来一次而已。
有一天晚上朱尔旦又来了,他对夫人说:“今晚要跟你永别了。”夫人问:“去哪里?”他说:“接受天帝的任命担任太华卿,即将到远地上任,那里事情繁多而路途遥远,所以不能回来。”母子俩抱着朱尔旦痛哭。朱尔旦安慰夫人说:“不要这样!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家里的生计还可以生活下去,哪里有百年不离散的夫妻呢!”又注视着儿子说:“好好做人,不要毁了我留下的家业。十年后我们再见一面。”说完,径直走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了踪迹。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那年中了进士,官授行人之职。他奉皇上之命去祭祀西岳华山,途经华阴县的时候,忽然间有一队用雉羽装饰车盖的车马,不避出行的仪仗,急速驰来。朱玮很是惊讶,仔细审视车中坐着的人,原来正是他的父亲。他跳下马来,哭着跪伏在道路旁边。朱尔旦停住车子,说道:“你的官声很好,我可以瞑目九泉了。”朱玮依然跪伏不起。朱尔旦说完,催促车马起行,不顾地飞驰而去。车马跑出一段路,朱尔旦回头望了望,解下身上的佩刀,派随从送给儿子,还远远地对朱玮喊道:“带上它,保你富贵。”朱玮想追随父亲,只见车马随从飘忽若风,眨眼之间早已不见了。朱玮痛苦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抽出佩刀注视,只见佩刀制造非常精致,上面镌刻着一行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朱玮后来升官当了司马,共生了五个孩子,名字分别叫朱沉、朱潜、朱沕、朱浑、朱深。一天晚上,梦中听到父亲说:“佩刀应该送给浑儿。”于是他就把佩刀传给了四儿子朱浑。朱浑后来官至总宪,官声很好。
异史氏说:把仙鹤的腿锯下来接在鸭子的腿上,想达到以长补短的效果,这种人可谓荒唐妄想;把鲜花剪下来移到另一树上进行嫁接,可谓异想天开而富于创造性。何况用斧凿置换人的肝肠,用刀锥改变人的头颈呢!陆判官这个人,真可以说是丑陋的外表包藏着美好的风骨了。明末到现在,年代不太久远,陵阳的陆判官还在世间吗?还有灵验吗?如果能为他执鞭效力,这是我所高兴而仰慕的。
86版《聊斋》改编了这个故事,换心换头的场景,童年阴影!
0207.婴宁
这篇故事景物描写色彩清丽纯朴,勾画出自然而鲜明的山野田园景色,有效衬托了婴宁“天然去雕饰”的性格。
王子服是莒州罗店人,幼年丧父。他绝顶聪明,十四岁就成了秀才。母亲特别疼爱他,平时不叫他到郊野去游玩。给他说了个亲事,姓萧,没嫁过来就死了,所以还是独身。元宵节那天,他舅舅家的孩子吴生,邀请他一块去观景。他们刚出村,舅舅家有仆人追来,把吴生招回去了。王子服见游女如云,便也乘兴独自游玩。有个女郎带着一个小丫环,手中拈着一枝梅花,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王子服目不转睛地盯着女郎,竟然忘了顾忌身份。女郎走过去几步,回头对小丫环说:“看那个儿郎,目光灼灼,跟贼一样!”把梅花扔在地上,跟丫环说笑着走开了。
王子服拾起梅花,怅然若失,像丢了魂似的,怏怏不乐地回家。王子服到家后,把花藏在枕头底下,倒头便睡,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母亲见他这样子很着急。她请和尚道士设坛驱邪,但王子服病情越来越重,瘦得不像样子。医生给他把脉诊治,开方下药,发散表邪,而王子服总是迷迷糊糊的。母亲温柔地询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子服沉默不言。正值吴生来到,母亲便嘱托他不露声色暗中追查犯病的原因。吴生走到床前,王子服看见他就哭了。吴生靠近床边安慰劝解他,细细追问他的心事。王子服全部说了出来,还求他想办法。吴生笑着说:“你也太痴了!这个愿望有什么难以达到的?我会替你寻找她。她徒步到郊野去玩,说明必定不是豪门世家。如果未曾许人,事情就好办了;就是已经有了人家,咱们豁出去多花些钱,估计也一定能够如愿。只要你病体康复,此事交给我好了。”王子服听了这话,不觉露出笑模样。吴生从王子服那里出来,把情况告诉了王子服的母亲,然后便打听那个女郎的居处。不过,不管如何寻查探访,始终没有找到女郎的踪迹。母亲非常忧虑,但什么办法也没有。然而,自从吴生走后,王子服愁颜顿开,也能稍微吃些东西了。几天后,吴生又来了,王子服问起事情进展如何。吴生骗他说:“已经找到了。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姨表妹,现在正等着找婆家。虽然是近亲通婚有所禁忌,但实话实说,没个不成的。”王子服喜上眉梢,问道:“她住哪里?”吴生瞎编道:“住在西南山中,离这里约有三十里。”王子服再三嘱托,吴生自告奋勇,满口答应,然后离去了。
此后,王子服饮食逐渐增加,病况也就一天天好起来。他探视枕头底下,梅花虽然干枯了,却还没有凋落。王子服凝神遐想着,摆弄着这枝梅花,就像见到了那个姑娘。王子服怪吴生不来,便写信召唤。吴生支吾推托,不去见面,王子服又气又恨,郁郁寡欢。母亲怕他旧病复发,赶紧替他筹划婚姻大事,但一跟他商议,他就摇头拒绝,一心盼着吴生到来。吴生始终没有音讯,王子服更加怨恨。不过转念一想,三十里路也并非多远,何必非要仰仗别人呢?于是把枯梅放在袖里,赌着气自己前往,家里人都不知晓。
王子服孤身一人,一路上孤零零的,连个问路的人都没遇到,一直向南山走去。大约走了三十多里地,只见群山叠嶂,翠林爽人,山谷寂静,渺无人烟,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遥望山谷尽头,在花丛乱树掩映中,隐隐约约有个小村落。下山进村,看到房屋不多,都是茅草搭的小屋,而意境非常幽雅。北面有一家,门前种的都是垂柳,院墙里桃树、杏树尤其繁盛,中间还种着一丛竹林,野鸟在其中鸣叫着。王子服估计这一定是哪家的花园,不敢冒失进去。回头看看对面人家,门前有一块滑洁的大石块,于是就坐在上面休息。一会儿,听到院墙内有个女子拖长声音呼叫“小荣”,这声音娇细动听。正当他专注倾听之间,有一位女郎由东向西走来,手执一朵杏花,低倾着头,正要往头上插。她一抬头看见王子服,便不再戴花,微笑着拈花进去了。王子服仔细打量这个女郎,正是元宵节郊游时所遇到的。他心里惊喜非常。但想到没有借口接近,便打算呼叫姨妈,可是跟姨妈从来没有交往,又怕出差错。院门内无人可问,王子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神不定,走来走去,从早晨一直挨到日落,一心盼着院里有人出来,连饥渴都忘了。这时,那个女郎从门缝里露出半个脸,窥探着王子服,好像奇怪他为何不离开。
忽然有个老太太拄着拐杖出来,对王子服说:“你是哪里来的郎君,听说从上午就来了,一至呆到这时。你打算干什么呢?莫非饿了吧?”王子服忙站起身作揖,回答说:“等着找亲戚呢。”老太太耳聋没听见。王子服又大声说了一遍,这才问道:“你的亲戚贵姓?”王子服回答不出来。老太太笑着说:“好怪哟!连姓名都不知道,怎么探访亲戚?我看郎君也是个书呆子吧。不如跟我进来,吃点粗茶淡饭,家里有床,可以住上一宿。等到明天回家,打听好姓什么,再来探访不迟。”王子服正饥肠辘辘想吃东西,何况又可以接近那个漂亮姑娘,所以非常高兴。王子服跟着老太太进去,只见门内白石铺路,夹道满是红艳艳的花朵,片片花瓣坠落在台阶上。沿着石板小路往西走,又过一道小门,豆棚花架布满庭中。老太太把王子服请入客厅,只见室内白壁光亮如镜,窗外海棠树的柔枝艳朵探入室中,床上铺盖及桌椅家具都是干干净净。王子服刚坐下,就有人从窗外探头探脑窥视。老太太唤道:“小荣,快去做饭!”外边有个丫环高声应答。坐了一会儿,他们聊起了家世。老太太说:“郎君的外祖家是不是姓吴?”王子服说:“是。”老太太惊呼道:“你是我的外甥呀!你的母亲就是我的妹子。近年来,因为家里贫穷,又没个男孩子,也就不通音讯。外甥长得这么大了,还不相识呢。”王子服说:“这次就是为姨妈而来,匆忙中就忘了姓什么。”老太太说:“老身姓秦,没有生过孩子。现在有个女孩子也是庶出的,她母亲改嫁,送给我抚养。人倒聪明,就是少些教导,总是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发愁。过一会儿,叫她见见你。”
不大工夫,丫环做好了饭,有肥嫩的小鸡,很是丰盛。老太太不断劝让王子服多吃点。吃过饭,丫环进来收拾餐具。老太太说:“叫宁姑进来。”丫环应声而去。过了好久,听见门外隐隐约约有笑声。老太太又叫道:“婴宁,你的姨表哥在这里。”门外仍是“嗤嗤”笑个不停。丫环把婴宁推进来,婴宁还在捂着嘴,笑个不停,不能控制。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说道:“有客在,还是叽叽嘎嘎的,像个什么样子?”姑娘忍住笑,站在一边,王子服向姑娘作了一个揖。老太太说:“这是王郎,你姨妈的儿子。一家人还不相识,这叫外人笑话了。”王子服问道:“妹子多大了?”老太太没有听清,王子服又说了一遍,姑娘又笑起来,笑得头都抬不起来了。老太太对王子服说:“我说过少教育,这时看出来了吧。年纪都十六岁了,傻呆呆的还像个小孩子。”王子服说:“比我小一岁。”老太太说:“外甥已经十七岁了,大概是庚午年生,属马的吧?”王子服点头答应。老太太又问:“外甥媳妇是谁呀?”王子服回答说:“还没有呢。”老太太说:“像外甥这样的才貌,为何十七岁了还没有定亲呢?婴宁也还没有婆家,你俩倒极为匹配,只可惜姨表兄妹结婚不太好。”王子服没说话,两目只是注视着婴宁,顾不上眨眼旁视。丫环对姑娘小声说:“看他目光灼灼的,贼样一点没改!”姑娘又是大笑,对丫环说:“咱们去看看碧桃开没开?”她突然站起来,用袖子掩嘴,迈着细碎快步走出去了。走到门外,才纵声笑起来。老太太也站了起来,招呼丫环收拾床铺,为王子服安排就寝。对王子服说:“外甥来一趟不容易,最好住个三五天,慢慢再送你回家。如果嫌屋里憋闷,屋后有个小花园可供消闲,也有书可供阅读。”
第二天,王子服到房后一转,果然有半亩地的园子,细绒绒的小草犹如绿色地毯,杨花点点铺在小径上,园内有草屋三间,四周被花木丛团团围住。他穿过花丛,慢慢走着,只听见树头上有“簌簌”响声,仰头一看,原来婴宁在树上,看见王子服走来,大笑着,差点掉下来。王子服急忙喊道:“不要笑了,小心掉下来!”婴宁一边笑着,一边下树,仍是抑制不住地笑个不停。快要到达地面时,一个失手掉了下来,这时笑声才收住。王子服上去扶她,暗地里掐了一下她的手腕,婴宁又笑起来,笑得靠着树迈不开步,许久才停住。王子服待她笑够后,才从袖中掏出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来,说:“都枯萎了。为什么还留着它呢?”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妹子扔下的,所以保存至今。”婴宁问道:“留着它有什么用呢?”王子服说:“以此表示爱恋不忘啊。自从元宵节相遇,深思得病,原以为性命不保,没想到今天能够目睹妹妹容颜,希望开恩可怜可怜我。”婴宁说:“这太不算个事儿了。自家的亲戚有什么舍不得的呢?等兄长走时,就叫个老仆人,把园中的花摘它一大捆,给你背去。”王子服说:“妹子是个呆子吗?”婴宁问:“因何说是个呆子呢?”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而是爱拈花的人。”婴宁说:“亲戚的情分,爱还用说吗。”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并非亲戚之间的爱,而是夫妻之间的那种爱。”婴宁说:“这有什么不同吗?”王子服说:“夜里要同床共枕呀。”婴宁低着头思考了很久,说:“我可不习惯和生人睡觉。”话没说完,丫环不声不响地来到,王子服惶恐不安地躲开了。
过了一会儿,王子服与婴宁在老太太的屋里又见面了。老太太问婴宁:“你们到哪里去了?”婴宁回答说在园子中一起聊天。老太太又问:“饭早就熟了,有什么话没完没了地说这么长时间?”婴宁说:“大哥要跟我一块睡觉。”还没等婴宁说完,王子服尴尬极了,急忙用眼睛瞪她,婴宁这才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幸好老太太耳聋没听清,依然是絮絮叨叨盘问不止,王子服忙用别的话遮掩过去。因这事,王子服小声责怪婴宁,婴宁说:“难道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吗?”王子服说:“这是背人的话。”婴宁说:“背别人,怎能背老母呢?再说睡觉也是常事,有什么避嫌的?”王子服真是恨她的痴呆,没有办法让她明白。刚吃完饭,王子服家中有人牵了两头毛驴找他来了。
原来,王母见王子服久久没回来,心中开始疑虑,在村中找了个遍,竟然毫无踪影。因此去找吴生打听。吴生想起从前说过的话,所以教人到西南山村去寻找。寻找的人经过几个村子,才到达这里。王子服出门,正好碰上来人,于是进去禀报老太太,还请求带着婴宁一起回去。老太太高兴地说:“我早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只是我身老体衰不能走远路,外甥能够带着妹子回家去,认识一下姨妈,太好了!”说罢就呼叫婴宁,婴宁笑着来了。老太太说:“有什么喜事,笑个没完?如果把这个爱笑的毛病去掉,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说着生气地看了她两眼。又接着说:“大哥打算带你一同回去,去收拾收拾吧。”老太太又招待王家来人吃了酒菜饭食,才送他们出去,叮嘱婴宁说:“你姨妈家田产丰裕,养得起个把闲人。到了那里不必急着回来,稍微学点诗书礼仪,将来也好侍候公婆。顺便麻烦你姨妈,给你找个好丈夫。”王子服和婴宁听罢嘱咐就起程上路。走到山坳,回头看望,依稀还能看到老太太仍然靠着门向北方眺望。
到家后,王母看见有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惊问她是谁,王子服说是姨家的女儿。母亲说:“从前吴郎对你说的话,那是骗你的。我没有姐姐,哪里来的外甥女呀?”又询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这个母亲生的。我的父亲姓秦,他死时,我还在襁褓中,还不知记事。”王母说:“我有一个姐姐嫁给秦家,这是确实的,不过她早就死了,哪能还存在呢?”于是细细询问婴宁母亲的面庞及其皮肤痣疣,都一一符合姐姐的特点。又疑心重重地说:“倒是的。不过死了很多年了,怎么能还活着呢?”正疑虑中,吴生来了,婴宁躲进内室。吴生询问了事情经过,久久陷于迷惑不解中,他突然问道:“这个姑娘是不是叫婴宁?”王子服答应是,吴生连称怪事。王子服问吴生知道些什么,吴生便说:“秦家姑姑去世后,姑父一人在家独居,迷上了狐狸精,后来病死了。狐狸生了个女儿叫婴宁,用席包着放在床上,家里人都看见了。姑夫死后,狐狸还常来。后来请来张天师的符贴在墙壁上,狐狸这才带着婴宁走了。莫非就是她吗?”大家都拿不准地议论着这件事情。只听见内室里婴宁“嗤嗤”地笑个不停。王母说:“这个丫头也太憨了。”吴生希望见见婴宁。王母便进入内室,这时婴宁仍旧憨笑着不管不顾。王母催她出去见客,她这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对着墙镇静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她出来后,冲吴生刚一拜过,就扭身跑回去了,放声大笑起来。满屋子的女人都被逗笑了。
吴生提出自己前往婴宁家里去看看究竟,顺便替王子服说媒。找到那个山村后,发现一间屋舍也没有,只有凋零的落花飘洒在地上。吴生想起姑姑埋葬的地方仿佛就在附近,只是坟头荒没,无法辨认,只好诧异感叹而回。王母听说后,怀疑遇到了鬼,把吴生的话告诉了婴宁,婴宁一点儿也不害怕。又哀怜她无家无靠的,她也毫不伤悲,只是一刻不停地傻笑。大家都捉摸不透。王母叫婴宁和自己的小女儿一同生活起居。婴宁每天早早地来给王母请安,针线活做得精巧绝伦。就是喜欢笑,怎么禁止也禁止不住,不过嬉笑之时风姿嫣然,大笑也不损害她的妩媚,大家都很喜爱她。邻里的妇女姑娘也都争着同她要好交往。
王母选择好吉日良辰,准备让二人拜堂成婚,但是总怕婴宁是个鬼物。后来在太阳底下偷偷察看婴宁的身影,与常人无异。到了吉日那天,让婴宁盛装打扮行新娘礼,可是婴宁笑得太厉害不能行礼,只好作罢。王子服由于婴宁又憨又傻,担心她向外人泄漏房中私情,结果她却严守房中隐秘,只字不提。每逢王母忧愁生气时,只要婴宁一到,一笑就能化解。奴婢使女犯了小过错,怕遭到主人的鞭打,就央求婴宁先去王母那里说话,然后犯错的奴婢使女再去投见,这样就可以免去责罚。婴宁爱花成癖,凡是亲戚朋友家有好花,她都搜集个遍,有时连金钗首饰也暗里当出去,用来购买优良品种。几个月后,院里所有地方,包括台阶两旁、茅厕周围都栽满了花。
后院有一架木香,靠近西边邻居家的院墙。婴宁经常爬到木香花架子上,摘些花插在头上或放在屋里把玩。王母看到时,就要责怪她,她始终不改。一天,西邻家的儿子看到婴宁正在花架子上摘花玩,被她的姿容迷倒了,一个劲儿盯着看。婴宁没有躲避,依然是笑着。西邻子以为婴宁对自己有意,更加心旌扬荡。婴宁用手指指墙根,笑着下去了,西邻子以为那是告诉他约会的地方,非常高兴。黄昏时,西邻子前去指定的地方,婴宁果然在那里。西邻子过去奸淫她,突然感到下身像被锥刺扎了一般,疼痛难忍,禁不住大叫着跌倒了。再一细看,根本不是婴宁,而是横在墙根的一根枯木,下身所接触到的是被雨水泡烂了的一个窟窿。西邻子的父亲听到大叫声,急忙跑过来询问情况,西邻子只是呻吟着不说话。妻子来了,这才如实说了事情经过。点火照亮,只见枯木窟窿中有一只大蝎子,像小螃蟹一般大,西邻家老头劈开了木头,捉住蝎子打死了。然后把儿子背回家里,半夜儿子就死了。邻居那家把王子服告了,揭发婴宁妖异作怪。县官平时很钦佩王子服的才学,熟知他是个行为正派的书生,判定邻居老头是诬告,准备杖打处罚。王子服替邻居老头乞求免打,县官这才把他解了绑,赶了出去。事后,王母对婴宁说:“看你如此憨傻的样子,早就知道过分的乐呵中隐伏着忧患。幸亏县官明察,这才没有牵累,如果遇上个糊涂的长官,必定会把你抓到公堂上对质,那时我儿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亲戚朋友?”婴宁露出一本正经的神态,发誓以后决不再笑。王母说:“人哪有不笑的,只不过应该有时有晌儿啊。”从此以后,婴宁竟然真的不再笑,就是有人逗她,她也不笑,不过整天也没有悲伤的表情。
一天晚上,婴宁对着王子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起来。王子服很是诧异。婴宁哽咽着说:“以前因为一块过日子短,说了恐怕让你们害怕惊怪。现在发现婆婆和你对我都是特别疼爱,没有异心,所以实话相告或许没有什么妨碍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亲临走的时候,把我托付给鬼母,我们相依生活了十多年,才有今日。我又没有兄弟,所依靠的只有你了。老母在山里独自孤寂吃苦,没有人可怜她给她迁坟合葬,她在九泉之下将遗恨无穷。你如果不怕麻烦和花钱,使地下人消除悲伤痛苦,或许可以使生养女儿的人不再忍心把女儿溺死和抛弃。”王子服答应了婴宁的要求,只是顾虑荒草中难以找到坟冢,婴宁说这个用不着顾虑。选定日子,夫妻二人用车拉着棺木前往。婴宁在漫山遍野的荒草丛中,指点着坟墓方位,果然找到了老太太的尸体,而尸体尚且完好。婴宁抚尸痛哭起来。后来把老太太的尸体抬回来,又找到秦家的坟地,一起合葬了。这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太太前来道谢,醒来后便告诉了婴宁。婴宁说:“我夜里也见到了她,还嘱咐她不要惊吓了你。”王子服很遗憾没有请她留下。婴宁说:“她是鬼,这里生人多,阳气盛,她怎么能久留?”王子服又问起小荣,婴宁说:“她也是狐狸,最机灵了,狐母把她留下照顾我,经常弄吃的东西喂我,她的好处我总是念念不忘。昨天问过鬼母,说小荣已经嫁人了。”从此以后,每年清明,王子服夫妻俩都要登临秦家坟地,拜祭扫墓从不间断。过了一年,婴宁生下一个儿子,这孩子在娘的怀抱中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大有母亲的风度秉性。
异史氏说:看婴宁那“嗤嗤”憨笑的样子,好像是个没心没肺的;然而看她在墙下使出的恶作剧,也是很狡猾机智的。至于凄切地怀恋鬼母,一反狂笑为痛哭,我的婴宁大概是用笑来隐藏自己的吧。我听说山中有一种草,名叫“笑矣乎”,人们闻到它,就会笑个不停。如果房里种上这么一株草,那么相比之下,就使合欢和忘忧失去了光彩。至于解语花,它的扭捏作态正是令人讨厌的。
86版电视剧《聊斋》还原了这个故事。很成功的剧集单元。
0208.义鼠
杨天一讲,曾见过两只老鼠从洞里出来,其中一只被蛇吞吃了,另一只眼睛瞪得像圆圆的花椒粒,好像非常愤恨,但是只能远远望着,不敢上前。蛇吃饱了肚子,蜿蜒爬入洞穴。蛇身刚要钻进一半,那只老鼠迅速奔来,用力咬住蛇的尾巴。蛇发怒了,退着身子出洞。老鼠本来就轻巧敏捷,见蛇出来,马上就一溜烟跑掉了。蛇追不着,又返回原地。刚要钻洞,老鼠又跑回来了,仍旧咬蛇的尾巴,和刚才一样。蛇进洞,老鼠就来咬;蛇出洞,老鼠就逃跑。就这样,双方斗了好长时间。最终,蛇不得已从洞里出来,把死鼠吐在地上。老鼠过来闻了一阵,“啾啾”叫着,像哀悼一样,把死鼠叼走了。我的朋友张历友为此写了《义鼠行》。
0209.地震
古代描写地震景象的故事。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晚上八九点钟,发生了大地震。当时,我正好旅居在稷下,与表兄李笃之在灯下喝酒。忽然听到类似打雷的声音,从东南方向传来,向西北方向而去。大家都很惊异,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不一会儿,桌椅摇摆晃动,酒杯翻倒,房梁、椽子、柱子移动错位,发出“轧轧”的声音。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脸色都变了。过了很久,才明白是地震了,急忙从屋里跑出来。当时,只见楼阁房屋有的倾倒了又立了起来;墙倒屋塌的声音,和小儿哭、女人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喧闹得犹如开锅。人们眩晕得站不住,只好坐在地上,随着大地滚来滚去。河里水倾泼出岸边一丈多远,满城里鸡鸣狗叫不绝。过了一个时辰,才稍稍安定。看看大街上,男男女女都裸露着身子,聚集在一起,竞相诉说着地震时的景况,都忘了自己还没有穿衣服呢。后来听说某个地方的井倾斜得不能打水了。某家的楼台南北调换了方向。还听说栖霞山裂开了,沂水陷出一个大洞,足有好几亩大。这些真是不寻常的大变故啊。
有个在县城里居住的妇女,夜里起身去外面解手,等回去时,看见一只狼叼着自己的孩子。妇女急忙与狼争夺孩子。就在狼一松口的时候,孩子被妇女抢了过来,搂在怀里。可狼蹲着不走。妇女大声喊人,等邻居奔走聚集过来,狼就跑了。妇女惊怕的心安定下来,不由得感到欣慰,指手划脚地向大家叙说狼叼孩子时的情况,以及自己如何夺回孩子的情况。说了半天,这才突然想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于是就跑开了。这件事和地震时男男女女都忘了自己没穿衣服是一个样子啊。人在慌乱着急中忘了应该注意的事情,这是多么可笑呀!
0210.海公子
蛇精故事。
东海古迹岛长着五色的耐冬花,一年四季不凋谢。海岛自古就无人居住,岛上极难见到人。登州的张生生性好奇,喜爱游走打猎。他听说岛上的美景后,就准备了酒食,自己驾着小舟就去了。
到了岛上,那里鲜花盛开,香飘数里,有的树很粗,大到十几个人才能围抱过来。他流连忘返,非常惬意。又打开酒瓶,自斟自饮,只是遗憾身边没有一起游玩的伙伴。忽然间从花丛中走出一个美人来,红色衣裳炫人眼目,别的女子根本就无法相比。她见到张生,笑着说:“我自谓兴致不同凡响,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情调相同的人。”张生惊讶地询问女子是什么人,美人说:“我是胶州的女娼,刚从海公子那里来。他寻找胜景自在地漫游去了,我因为走不动,所以就留在这里了。”张生正苦于寂寞,如今遇上美人,非常高兴,便招呼美人坐在一起,一块儿喝酒。美人说话温柔婉转,令人神魂颠倒,张生非常喜欢她。张生担心海公子回来,不能尽情欢乐,于是拉着她与她交欢。美人也高兴地顺从他。
两人还没亲热完,忽然听到风“嗖嗖”吹来,草木也折倒发出响声。美人急忙推开张生爬起来,说道:“海公子到了。”张生束好衣带,愕然四顾,美人早已消失不见了。不一会儿,张生看见一条大蛇从树丛中爬出,比大桶还粗。张生非常恐惧,躲在大树后面,希望大蛇看不见他。大蛇爬到张生跟前,用身子把张生连同大树一起缠住,绕了好几圈,张生的两臂直直地被缠在胯骨上,一点儿也动不了。大蛇昂着头,用舌头刺张生的鼻子。张生的鼻子出血,流到地上成了一滩,大蛇就低着头喝地上的血。张生料到自己必死无疑,但忽然间想起腰中带有荷包,荷包中装着毒杀狐狸的药,于是用两个手指夹出,弄破纸包,把药末堆在手掌心中,然后又侧着脖子看着手掌,让血滴在药上,不大工夫就积了一把血。大蛇果然凑到掌心来吸血。没等吸完,大蛇就伸直了身子,摆着尾巴,发出犹如霹雳一般的声音,身子碰到树上,树干从中间崩裂,最后大蛇像根梁木一般躺在地上死了。张生头昏眼花站不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用船载着大蛇回去了。他大病一场,过了一个多月才好。怀疑那个女子也是个蛇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