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已退,早起跑山,远远看见有老同事向山下走,山道宽可三两米,避无从避,强笑招呼。那人笑答。突觉神色异,其人凝目于其后,回首,牛副在,居然隔山招牛。一脸尴尬,人家没事儿人似的。
改游泳,老沙几十年的爱好。至泳池方知,识者众,而陌者寡。识者笑凝如枯树,沙益觉无聊。
后沿环山路散步,但无几步则遇同事。以往的笑,虽在炎夏一律的变化霜雪。遇老孟,当年力举上位,也淡得出鸟来,握手勉强无力,绵绵的像入无物之阵。
唉!这世道!
老沙就不想再出门。但热闹惯了,突然没人敲门,空落至极。偶发奇想,防盗门故意半开,可熟稔的脚步声近了又远,远远地飘到了曾经的牛副屋里。老沙想,这老小子怎么就?
登山,不行;游泳,不行; 散步,窝憋。老沙剩下的就只是到楼前小院散步。方寸之地,可得心静。
小院约三十平,刚上任第一年盖单位宿舍楼时,老沙力主局级楼、科级楼、科员楼三级分配。老沙所住自然局级楼,两层独楼,楼前大院,院植古槐。老沙小时听祖母讲,此物能辟邪,故费重金自东北运来,树龄约五百年了,倒推上去,生于明末了,因当年不像如今重视古物,故顺利运来。老沙以往回家,白天常醉眼迷离,晚上多深更半夜,别看在外面吆三喝五,一回小窝,很知冷知暖,大气不出,大步不迈,轻轻巧巧,回自己卧室,唯恐乱动惊了早睡下的女人的好梦。
偶尔夜半走到小院透口气。那槐树在无月的夜里,黑森森的,晚风一吹,飒飒作响,确有鬼的气氛。这么几十年,老沙何曾审视过给自己辟邪无数的老槐!
无事在家,拿把小壶,坐石凳上,望着多年不曾审视的古槐来。古槐约成人一搂粗细,树皮干裂,距根一米多处竟有两树洞,一左一右,对称分布,洞有小孩头大小。左右两洞各居一蚁族,两族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相安无事。蚁们排成长队,自树根向墙角穿行,络绎不绝,许是储备冬粮!或者口衔半根草,或者头顶的半粒米,或者拖片细菜叶,一个接着一个,忙着自己的事儿。
老沙转身回屋取块甜饼,掰成两份,分左右放到树下。了望蚁又黑又瘦,精干的样子,匆匆各自回窝报告。估计极难得此良食,稍顷,一左一右两只巨蚁出。两蚁之须长长支着,眼睛大大地凸显着,又高又壮,必是位高权重之蚁。老沙命其名,左曰左王,右曰右相。
左王出,即将甜饼粒紧紧咬住,须微微颤动,黑蚁侦察兵疾躬行至前,伸口咬了小咬,算是赏赐。左王即不再松口,两黑蚁相护,左王回巢。寻食之蚁多瘦弱,渐有骚动,缓缓停息,继续觅食。
老沙转头看右相。右相与左王外形相差无几。它将甜饼细细分成了基本相等的小块,小蚁即串成长队来领,几分钟功夫,数百只小蚁居然人各一份,秩序井然地吃掉,再觅食,右相和小蚁一样,食得半块,似乎又说了几句什么,回到洞中。
老沙眼里飘过什么。又向左右丢了两块。左王还那样处理,右相也一样。左王的蚁属下们骚动加剧。时一身形巨大之蚁被群蚁所拥,长须短须不停挥舞,巨蚁说句什么,群蚁悻悻然散开。
老沙顿觉有趣。再丢第三次甜饼。老沙发现第一次向左王报信儿的黑蚁,居然偷偷把饼粒拉到一边,张嘴正咬之时。另两个黑蚁侦察兵已搬来左王。左王须发俱竖,尖牙伸得长长,张嘴咬住黑蚁的脖子,顿见黑蚁断成了两截。黑蚁身后、左王周边,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了大大的一群,有的还咬着树的干枝,刚才那个身形巨大的蚁在最前面。蚁们会打架,在老沙尚属首见,当年觥筹交借,何曾有闲观此。但见巨蚁跃起,高约三十公分,恰似凌空骤降之巨鹰,细长有力的脚立时踢在左王的眼睛上,左王踉跄着退后两步,刚要还击,那些瘦弱的蚁们突然像疯了似的扑过去,紧紧围住左王。须发脚均受控于群蚁。蚁们不知何时学会了人类最最残忍的五马分尸,有的抓头,有的抓眼,有的抓耳朵,左王发出像霹雳一样的狂叫,左王像碎片一样从半空飞散开来。蚁群静极,仰望着巨蚁。巨蚁龙行虎步,走到正中,躬身望着左王的碎片,嚎叫。群蚁罗拜。巨蚁用口咬着老沙丢的甜饼,无师自通地碎成无数等量的小块,群蚁由圈变条,排成长长一队,依次领取。瘦弱的身体里补充了一点东西,居然也抖擞起精神来。再罗拜,又去觅食。
再看右相,还像前两次那样。
老沙眉心紧锁,锁成大大的疙瘩。取扫把,把左王的碎片连同与左王厮杀中殉灭的数十小蚁,扫成一堆。
在院前的小菜院里,挖一小坑,默立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