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道上的晨星
天还未亮透,东方的山梁刚泛起鱼肚白,我便被窗外的犬吠惊醒。摸着黑套上母亲缝的粗布棉袄,灶间传来玉米饼的焦香——那是父亲在铁锅边沿烙的干粮,要装在布袋里当午间的口粮。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晨雾中的山影层层叠叠,像浸了墨的宣纸在风中舒展。
我的书包是用化肥袋改的,蓝白条纹在晨光中泛着灰白。穿过村口的打谷场,总能遇见同样挎着布袋的同窗。从元山村到海流素太的十二里山路,是命运给我们布置的第一道几何题——清晨踩着星辰出发时,是酣畅淋漓的大下坡;傍晚背着夕阳归来时,却是步步吃力的上坡路。我们像迁徙的雁群,沿着沟壑边缘的小道向南飞去,三个山梁在雾霭中起伏,如同大地隆起的脊椎。
二、四季轮回的修行
春天的山路最是恼人。融雪后的泥浆裹着碎石,每走一步都要把脚从泥淖里拔出来。裤脚沾满黄泥,沉甸甸地坠着,走到学校时,裤管早已冻成硬壳。但山桃花的甜香会忽然从某个崖畔飘来,粉白的花瓣落在书包上,像命运撒下的碎糖。放学的上坡路上,我们常把书包拴在腰间,手脚并用地攀着裸露的树根。沟底的溪水裹挟着冰凌奔涌,水声混着喘息,在暮色里织成一张密实的网。
夏日的晨露最懂少年心事。骑自行车冲下三道梁时,车铃在寂静的山谷叮当作响,惊起成群的麻雀。车胎碾过碎石路的咔嗒声,和着布谷鸟的啼鸣,谱成独特的山间晨曲。可傍晚的上坡路就成了苦刑,自行车成了沉重的负累。我们推着车在沟沿走"之"字,车把上挂的铝饭盒叮咚碰撞,像为我们的喘息打着节拍。记得那次载着邻村女孩摔下陡坡,我的门牙生生穿透下颚,血水混着沙土在口中凝结成块。可第二天照旧推车出门,母亲用艾草灰敷着伤口说:"读书人的血,浸到土里也能长出字来。"
三、沟壑边的光阴
秋天的山道铺满金黄。野酸枣熟透了,我们边走边摘,裤兜里总揣着几颗酸得皱眉的零嘴。放学时的上坡路最考验耐力,三个山梁像三座逐渐升高的门槛。我们发明了"接力读书法"——每人背诵一段课文,背错的人要帮其他人背书包。李二虎总在《木兰辞》的"朔气传金柝"处卡壳,他的帆布书包便轮流挂在我们肩上。暮色漫过第三道山梁时,总能看到元山村的炊烟,细细的一缕拴在月牙尖上,把我们的饥肠勒得更紧了。
腊月的寒风是淬火的铁。布鞋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脚趾早已冻得失去知觉。放学的上坡路成了冰霜迷宫,沟沿的枯草挂着冰凌,像无数指向深渊的箭头。我们排成纵队贴着山壁挪步,前边的人用木棍凿出落脚点。有次大雪封山,我们在教室困到天黑,班主任王老师把办公桌拆了当柴烧。跳跃的火光里,他教我们背《沁园春·雪》,说文字能暖人心。那夜我们互相搀扶着往回走,十二里上坡路竟走出某种悲壮——每个人的睫毛都结着冰花,却还在争论"山舞银蛇"到底像不像西梁的雪脊。
四、生命的等高线
大黄总在第三道山梁的界碑旁等我。这条老狗通体金黄,眼角的绒毛泛着灰白。它最懂上坡路的艰辛,每当我停在沟边的歪脖松旁喘气,它就用湿凉的鼻尖拱我的水壶。暴雨天里,它走在外侧用身子挡住沟壑,皮毛上的雨水在我裤脚溅出断续的虚线。初中毕业那天,它跟着送我到东山垭口,再不肯往前。我走出老远回头望,它还蹲在夕阳里,身影渐渐融进苍茫暮色,像山梁上最后一道等高线。
五、四十年后的等高线
2024年8月,柏油路已经修到元山村口。我和两个妹妹站在当年界碑处,GPS显示此地海拔比记忆矮了十二米——或许是岁月侵蚀了山梁,或许是我们长高了天地。寻找当年的沟沿小路时,无人机在树丛间发现几段残存的路基,碎石缝里竟钻出几株山丹丹。
"原来这三个梁子坡度超过45度呢。"小妹的智能手表闪烁着数据。我们却盯着她高跟鞋上的泥渍发笑,四十年前这里的一场雨,能让我们穿着千层底打三天滑。在第二道山梁背风处,我们找到半截生锈的车链,油污早被风雨淘洗成铜绿。大妹突然哼起当年的上坡号子,三个年过半百的声音撞在山壁上,惊飞了岩缝里栖居的蓝尾鸲。
六、山道尽头的光
暮色降临时,我们站在大东山顶。当年的煤油灯早已换成光伏板,新校舍的白墙在暮霭中格外醒目。山脚下高速路的车灯汇成流动的星河,与我们那个年代的手电筒光遥相呼应。
"其实每条路都是通的。"小妹忽然说。她指间夹着电子笔,屏幕上跳动着跨国公司的报表。我想起王老师临终前的话:"教育不是让人逃离大山,而是让大山里长出新的年轮。"夜风裹着四十年前的读书声掠过耳际,那些在冰雪中颤抖的坚持,在饥饿中燃烧的渴望,终究化作了漫山遍野的星光。
下山时,我们特意绕道西梁。月光下的沟壑已成生态保护区,当年的之字路隐在格桑花海里。三个手机电筒的光斑在花丛中游移,恍惚间又见当年火把明灭的队伍。十二里上坡路在计步器上显示为9865步,而那些嵌在等高线里的青春,又何尝能用数字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