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年疲惫的睁开双眼,视线起初模糊不清,片刻之后才看清自己正一间陌生的茅草房。
他记得自己正去青州的路上,行至这人迹罕至的西梧山,突遭大雨,躲避不及,之后发热昏沉,也不知睡了几日。
是谁救了自己呢?
正思谋着,一颗毛躁躁的小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脸上虽很脏污但却难掩眉眼的秀丽,一见自己醒了,就笑嘻嘻地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
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
“你醒了?”
青年轻轻地点点头。
“那你饿了吗?”
青年只觉肚中一阵灼烧,简直要饿死了。
少女双手托腮望着正在吃野果子的青年,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暗暗想着眼前之人举止是如此斯文,身上的布料这般轻薄明亮,眉眼是多么好看,自己独居这苍莽山崖,平日里就很少能见到外人,眼前这般神仙似的人物更是头一回见。
青年受这甜美的果实滋养终于有了些力气,见少女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柔声说道,“你不吃吗?”
少女羞赧地笑了笑,摸摸肚皮表示自己不饿。
身边的少女已经熟睡了,青年却睡意全无,只是静静端详着身侧的这张小脸,她的发是湿湿的,身体也是湿湿的,月光下她白洁的肌肤像是晶莹的雪,他想起刚才她说的那番孩子气的话。
“我们怎的就不能睡一起呢?我救回来的小鹿小兔都和我睡一起的啊!”
青年的身体渐好,闲来无事就用随身的宝剑为少女制了一只竹笛,少女极爱那剑鞘上镶的各色宝石,青年就抠下两颗墨玉坠在那竹笛上,但那锋利的剑却是从不让她碰的。
他怕伤了她。
少女聪颖极了,略略教过一点指法之后,竟能自行吹奏,旋律流畅空灵,甜蜜快乐。
但渐渐的在这快乐中青年听出了忧伤。
晚上少女瑟缩在青年的怀中,倾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小鹿和小兔伤好了都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少女将二人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也会走吗?”只听青年在黑暗中轻叹一声,将怀中的少女抱的更紧了一些。
“我还有一场约,不得不去。。。等事情一了结,我就回来找你。”
青年出生武林世家,自幼承袭各路名师教导,他天子聪颖,又肯吃苦,自出师后,他的剑术在不断的决战中日渐精进直至再无对手。
但对于一个剑客而言,再没有比没有对手更让人痛苦。
月前他接到避世多年的剑神下的战书,约定十月十五在青州观云台一战。
多年前剑神年少成名,却在功成名就之后退隐山林,青年苦寻老前辈多时,此时被主动约战,自然欣喜若狂,当即动身前往青州,没想到却因病滞留在西梧山至今。
他身体已经大好,心中虽不舍这山间的明月清风的宁静,但终究是身负剑客之魂,趁着晨光微曦便上了路。
原本以为可以按时抵达青州,不成想路遇水患,直到十一月初才到青州,方知剑神等待多日无果,不知从何处得知青年在西梧山,日前才匆匆离去,两人路上擦肩而过,竟也没碰着。
青年日夜兼程拼命追赶,想在到达西梧山之前追上剑神,决战凶险,他不愿心爱之人目睹。
西梧山已经下了两场薄雪了,但都没能积聚起来,大地依然袒露着它的本色。
剑神最终还是早一步上了山。
待青年赶回时,院中却多了一座新坟,茅屋内空空如也。
青年只觉周身寒冷,正发愣着,却听到幽谷传来一阵熟悉的笛声,循着声音远远望去,只见一位白衣黑发的少女的身影在山涧闪烁。
风雪突来,笛声骤停。
只见少女拾起一枯枝,迎着飞雪翩然起舞,速度之快竟是化成一团白雾。
渐渐别处都被白雪所覆,只余少女脚下露着大地粗粝的本色。
青年一动不动的立在崖边观望着。
少女背着柴火回到居住的茅草屋时,却发现新坟被人动过了,地上也有些乱糟糟的痕迹。
是她的郎君回来了吗?
推门一看,果然他的郎君回来了。
少女来不及放下柴火,便紧紧抱住了她日思夜想的人,只是怀中之人为何这般僵硬冰冷,像是被冻住一般。
桌子上放着两把宝剑,一把是青年的,一把是剑神的,剑神的那把剑身上还沾着些泥土,她在下葬剑神时一并也把他的剑做了陪葬。
“他败在你的手下。”青年的声音毫无感情。
“我,我在劈飞雪玩儿,下雪的时候我都这么玩儿,他见了就非要和我比。”少女抚摸着青年苍白的脸颊,讷讷地说道,“我没有杀他。”
剑神死前经过了一场殊死搏斗,内力潮涌,最终决堤,经脉尽断而死,死时他的嘴角还戴着微笑。
青年忽将剑神的宝剑抽出,塞到了少女的手中。
“和我比一场。”
少女愣在了原处,不解其意。
青年拔出自己的剑,厉声喊道,“和我比一场!”
飞雪终停,西梧山银装素裹,如同仙境。
两人一直身形未动,只是对望着。
青年忽然弃剑,飞身而起,直落山涧。
少女站在崖边,默然流泪,目送着青年愈走愈远的背影,天地之间又只余她一人而已。
青年只觉天地都失去了颜色,只顾急行奔走,等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置身一处无名幽谷。
谷中植物繁茂,连叶遮天,不见阳光,正与他的心灰意冷不谋而合。
他浑浑噩噩,不再练功舞剑,整日静坐弥想,渴了就喝叶上的露水,饿了就摘枝头的果实,待时光流转,再次清明之时,原本的青丝都已变成华发,早不知岁月几何。
他已然忘却了一切,犹如婴儿初生。
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所以离开了一直安居的幽谷,四处乞讨流浪,饱尝人间冷暖,可无论被欺负的多厉害,都不曾反抗。
一日他来到一处苍莽山崖,崖上有一座废弃的茅屋,他正好过夜。
他总觉得这茅屋有些熟悉,却又不知何为何熟悉。
睡得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笛声,似是天上来,流畅空灵,甜蜜快乐,心中竟是泛起从未有过的欢喜。
等悠悠转醒,却只听到外面的蛙鸣虫叫。
他用粗糙的双手摸了摸沟壑苍老的脸庞,只觉濡湿一片,那欢喜的余韵过去,竟是升腾起一阵苦涩。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竹笛,那笛子虽然历经岁月,却依然可见制作之人的精心和细致。
他将竹笛取下,笛尾的两只墨玉挂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外面突然狂发大作,山雨欲来,这座濒临倒塌的茅屋更是瑟瑟发抖。
他刚走出屋子,整个房梁就倒塌了下来。
山哭地嚎,这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
第一滴雨终于落下,却被他用笛身挡走。
当暴雨轰隆而至,他化身为一阵黑色旋风,抵抗着这暴戾的世界。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烂泥之中,散落着已成碎末的竹笛,那原本温润光泽的墨玉掩埋在黑泥之中,难分彼此。
他站在崖边静静的看着彤阳初生,衣衫没有半点濡湿和泥点。
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现,但他的脸上没有悲也没有喜。
西梧山虽险峻,但这世间最高的山却是昆仑山。
多年之后一位身着华服的英俊青年,访遍名山,终在昆仑山的最高峰见到了传说中那位以笛御雨的剑神。
不过令青年意外的是,剑神并非传说中的那般是个老人家,相反却是一个年轻男子,只是有着一头及地的白发。男子有着一张极英俊的脸庞,长身玉立,一身白色薄衫,与他的白发成一色。
男子就静默地坐在峰顶,脚下云海翻涌。
青年下跪恭敬的问道,“请问是剑神前辈吗?”
男子没有答话,仿佛一尊神象。
青年也不气恼,继续恭敬问道,“晚辈不才,斗胆请前辈赐教。”
男子依旧没有答话。
青年继续说道,“晚辈从小痴迷剑术,也算小有建树,除了前辈再无敌手,毕生所愿就是能承蒙前辈赐教,与前辈一战。”
男子还是没有答话。
“前辈,我业已练成以笛御雨的绝技,这世间唯有您才能让我的剑术更上一层楼,这已是我人生的唯一意义。”男子咬咬牙,继续说道,“我知这会是生死一战,山上之前已经离妻别家,抛下一切顾念。”
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低头望向恭敬跪拜在青年,那目光像是穿透了万物众生。
“请剑神前辈定要全力以赴,我也会以命相搏,生死相见。”
青年起身拔出腰间的宝剑,那华贵漂亮的剑鞘,镶满了各色宝石,美中不足的是有两处露出了剑鞘的本色。
男子也缓缓起身,云雾像是有灵一般在他手中凝成一把长剑,青年只觉心中热血汹涌,缓缓地举起宝剑,期待着兵刃相接的声音。
金乌升起,照亮了万物,将一切都染成了明亮的橙黄。
男子翻转着剑身,阳光照射在云雾凝成的长剑,在剑锋生出一道美丽的虹。
青年屏气凝神,他期待一生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就在青年将手中的剑刺出去的刹那,男子却纵身跃入了脚下的云海。
青年愣在了原地,不知何意。
原本还算平静的云海即刻变得汹涌,橙黄的云朵迅速聚集化为乌云,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之后雷声滚滚响彻云霄。
过了好一会儿才雷声渐消,云海重新恢复了平静。
青年心中原本盘踞的执念似乎也随着这一场雨烟消云散,如此刻的天际一般澄澈透亮。
他抬头向更高的天际望去,远远的望见白发男子端坐在一朵白云之上,似真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