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道

任村白家庄村前有条河，名叫浊河。春秋河水清澈，欢快流淌；夏季山洪暴涨，波涛汹涌。河床是清一色的鹅卵石，洁白光滑。儿时常去河里洗澡摸鱼，戏水玩耍。河畔有条小路，顺着河床西上，可以走到山西。这条路是古时的交通要道，是河南安阳通往山西长治的一条捷径。因此，那些探亲的、赶脚的、做生意的、种山地的人经常走这条路。每天来来往往的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像瞧唱赶会一样，很是热闹。

这条路虽是捷径，却十分难走。先是两省交界的河床路，东起林州杨耳庄，西到平顺芣兰岩，鹅卵石遍布，横七竖八，活活络络，一脚踩下去，不是哄你一跌，就是硌你一下，歪脚绊倒，是常有的事。河流七扭八绕，弯弯曲曲，忽儿在左，忽而在右，碰到河水，只能脱鞋卷裤，赤脚蹚过。碰到天冷，炸得脚疼。一路之上，不知得脱多少次鞋，蹚多少回河。

这样走四五十里，到了梯后村，就像钻进了死胡同，周围全是悬崖峭壁，挡住去路。一道长长的瀑布从山上奔泻下来，噴珠溅玉，轰然作响，气势磅礴，蔚为壮观。顺右一看，只见一条有无数个之字形的石阶挂在陡峭的悬崖上。不用说，这就是路，也叫梯。梯长七里，共有五十四段，全用石头铺成。顺着石梯盘旋而上，有数百米高。堪比蜀道，似上青天。每走一次，都累得腰酸腿疼，汗流浃背，精疲力竭，粗气直喘。驻足稍憩，可以看到云雾在脚下缭绕，苍鹰在崖畔盘旋。瀑布在阳光的照射下，噴溅的水气升腾到天空，呈现出七彩霞光，宛若彩虹。石梯与彩虹交相辉映，形成奇观，故名虹梯关。上到梯头，就见路边有一堆一堆的小石头，那是走路的人陆续堆起来的，说是放一块石头，腿就不疼了，身就不累了。梯头不远处，有一座石券，形似现在山中隧道洞口，上刻虹梯关三个大字。关口左边是悬崖绝壁，右边是万丈深渊，位置险要，天堑一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该关隘自明代到民国二十年，均有军队把守，可见此关的地理位置何等重要。

走过七里梯，前面就是五里栈。顺着半崖上的小路，倚山而行。虽是平转，却很险要。头顶是险峰峻岭，脚下是悬崖峭壁，稍不留神，就会跌下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什么阎王鼻子，小鬼脸，老虎嘴，和尚头等处，走时得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其实，人们说得玄乎，也不是特别危险。那些挑担的，赶脚的，甚至骡驮棺都能通过。据历史记载，清乾隆五十五年曾捐资拓宽该路，成为豫晋重要商道。捐资者遍布河南的林州、水冶、安阳和山西的平顺、壶关、长治各地。可见该路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多么重要。

走过五里栈，就是小梯沟，弯弯拐拐的山路，路陡弯急，时有石阶。好在不长，只有二里半。过去小梯沟，就是臭水峧。该处是漫上坡，路非常受走，时而转山，时而下沟。路上都是搓脚石，稍不留神就会滑倒，蹲得屁股生疼。走过这段路，便到了现在的虹梯关乡，这是个不大的小镇，大路从街中穿过，两旁有饭铺，客店，铁匠铺，染布坊。在这条古道上，算是比较热闹的地方了。行人爱在这里歇歇脚，喘喘气，喝口水，吸袋烟，遇见熟人，就拉上两句闲话，然后各奔东西。再往西走，就是董达岭。上十里，下十里，走得你腿困脚疼，浑身疲惫。下了董达岭，再走十几里，就到了平顺县城。这条路，我走了几回，每走一次，会甩掉二斤肉，少活三四年。经常走这条路的人，还编了个顺口溜：“七里梯，五里栈，小梯沟，二里半，臭水峧，一搭担，董达岭上住客店。”

这条路所经过的十来个村庄，都有饭铺，客店，卖烧饼麻糖，蒸馍面条，留人住宿，起火做饭。过去的人节俭，出门自带干粮，到吃饭时，借用客店的锅灶，做些汤，把干粮泡一下，给掌柜的一些柴钱，就是起火做饭。这样省钱，吃的还舒服。在诸多饭铺中，董达岭饭铺的黄疙瘩最有名，最受行人喜爱。不是因为好吃，而是个大实惠。人们常夸赞道：“董达岭的黄疙瘩，像坯鞋（鞋底）一样大。”好家伙，像鞋底那么长，那么大的黄疙瘩，多么诱人！一个也就三分钱，便宜得很。行人们都会算计着时间，到吃饭时一定得赶到董达岭，吃像鞋底一样大的黄疙瘩。行人对住宿也不讲究，不管尊贵贫贱，一律住大客房，睡满间炕。偶而有女客，就跟女掌柜睡。有牲口的，拴到后院马棚里，不收钱。草料都是自带，也可以跟掌柜买。过去在外住宿，就是这么简单。

这条路是一条丝绸之路。很多客商赶着骡马，每天往返于安阳——长治之间，山西小米、玉茭便宜，白面、粉条奇缺；河南粮食较贵，布匹洋货很多。太行山里有不少山货土产，水冶一带很多店铺经营日用杂货。于是，那些客商们就把山西的粮食运到河南，或者把山里的黄丝、花椒、核桃、柿饼驮到安阳、水冶；再把麦子、粉条、洋布、煤油捣往山西，从中赚个差价。一年四季，就这样来回捣腾，既方便了百姓，又赚到了钱财。很多客商就是靠这样发家致富，买庄置地的。

这条路也是一条谋生之路。林州人多地少，十年九旱，粮食奇缺，住宅窄狭。有的弟兄们一分家，没房了，没地了。为了糊口，就带上妻子儿女，去山西种山地。靠近豫晋地界一带的林州老百姓，特别是任村一带的人家，几乎每家都有种山地的。他们到平顺、潞城落脚，挖一孔土窑，开几亩荒地，种谷子、玉茭、大豆、蔓菁，来养家糊口，苦渡时光。每到年底，会挑上粮食，送到老家，孝敬父母，尽尽孝道。走时，家里也会挖上几升白面，劈上两格粉条，让山西的儿孙们过年解馋。要知道，在虹梯关一带种山地的人，一年四季是吃不上白面的，只有大年初一才能吃一顿纯白面饺子。当然，走时不忘带上父母烙好的白面油饼，在路上当干粮。这里说的谋生之路，还有另一重意思。河南碰到灾荒年，就会上山西逃荒要饭。这条路上就会走来三三两两，一拨一拨的要饭队伍。携儿执女，拉家带口，忍着饥饿，一步一跌地往山西走去。

这条路还是一条凶险之路。半路上有几个前不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是贼寇强盗，土匪响马出没之处。他们拦路抢劫，杀人越货，客商遇害的事，时有发生。同时，每到五黄六月，山洪爆发之时，河水会突然猛涨。肆虐的洪水，倾刻间铺天盖地而来，卷着树枝，冲着石头，波涛汹涌，狂奔直泻，霎时就溢满河床。行人躲不及，跑不掉，就被洪水吞噬，去见龙王。因此，好多客商都是结伴同行，谨防打劫；行走也尽量避开夏季，免遭不测。

这条路又是一条回家的路。很多种山地的人，每到年跟，就陆续回林州老家过年，看看父母，叙叙亲情，全家老小，团团圆圆，高高兴兴，过个好年。那些在外打工的人，一进腊月，就会背着铺盖，揣着票子，哼着小曲，满载而归。回家后，用挣来的辛苦钱，去买年货，过大年。当然，那些老在外面的人，也得回家。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把老骨头，得入故土，进祖坟。魂归故里，才得安稳。于是，儿孙们就把死者装入棺材，绑上两根老杆，让两个骡子一前一后驮着，像抬轿一样，往老家运送。棺材上面绑一只公鸡，也有说头。这就叫骡驮棺，路上常见。到家后，举行仪式，隆重安葬。了却生者与死者的心愿。也有的用红包袱包住死者的骨头，回老家后，再装棺入敛，埋入祖坟。

这些已是陈年往事了。如今从安阳到长治，已有了高速公路。过去三天的路程，现在只用三个小时就到了。客车从林州红旗渠分水岭北钻入隧道，穿过林虑山，跨过百米高的南谷洞大桥，又钻进高耸入云的太行山中，经白家庄、石柱、户宿、龙柏沟、羊角沟、碑滩、西沟、王庄等村，就到了长治。公路时而钻出山洞，在崇山峻岭中穿行，时而又钻入隧道，在幽深漫长的山腹里行驶。就像穿山甲在玩捉迷藏游戏，忽隐忽现，时有时没，似巨龙盘绕在山涧。很快，横贯山东与山西的铁路也将修成。这两条交通要道就取代了往日的古道。过去的这条捷径，就会慢慢被人们遗忘，被历史淘汰。但是，这条古道上的风景奇观却很诱人。那陡峭的山峰，清澈的河流，绚丽的山花，墨绿的丛林，是那么赏心悦目，深远幽静。特别是虹霓大瀑布和梯后大瀑布，气势磅礴，蔚为壮观。虹霓大峽谷和虹梯关险隘，更值得人们一观。如今，该处已成为旅游胜地，名曰通天峽。每天前来旅游观光的人如潮如涌，络绎不绝，比以前更繁华，更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