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内忧外患
2.辽东悲歌
辽河的明朝守军看着驰骋在冰面上的后金骑兵,扭头就跑,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因为在河岸明朝没有修筑任何的防御工事,不跑就当活靶子。
王化贞告诉过他们,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我们的防御就是进攻,就是一举荡平敌人。
可他没说,当敌人率先进攻的时候该怎么办。
事实证明,王化贞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一切悲剧由此开始。
总有这样的一群人,想着功名成就,却没想功败垂成;想着彩票中奖,却没想概率多少;想着创业成功出任CEO,却没想创业失败倾家荡产;想着人生路上一帆风顺,却没想磕磕碰碰才是真;想着国家富强对外扩张鼓动战争自己可以从中分一杯羹,却没有想过战争的风险、战争的代价,失败了怎么办。
凡事总往好处想,偏执的认为自己做的事情都会成功都会如自己所愿,一丁点坏处和风险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中,在他们的字典里似乎没有失败两个字,在行动中也没有位自己留下退路。
这世上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没错,这是乔布斯的名言,我们看到的是偏执却没看到在他偏执的背后是无与伦比的才华和能力,所以他改变了世界。
有能力的偏执有如正确的航线,带领拥有者驶向阳光夏威夷海滩;而没有能力的偏执同样带领拥有者驶向大海,不过终点是百慕大三角。
有着偏执和自大,有着一条路走到黑的坚持,有着建功立业的野心,唯独缺少一点,那就是实现野心的能力。
缺少最重要的一点,不仅不会成功,反而会坏事。
努尔哈赤在拿下辽阳的第二天便决定定都辽阳,整个后金忙于迁都根本没工夫渡过辽河兵发辽西。
敌军没来,没来的原因是人家在搬家,和王化贞半点关系都没有,但事在人为话在人说,王化贞可以说敌人在修整,也可以说是因为自己整顿军队让后金军队望而却步。
我想和你一起睡觉,我想和你一起起床,同样的行为,不同的境界。
精于计算的王化贞当然知道该怎样说。
在王化贞的自我营销下,于是有了“提弱旅,守孤城,天下望然”的英雄形象,也有了朝廷升任他为辽东巡抚的嘉奖。
这时候王化贞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告诉满朝文武,后金军队不过是一群鼠目寸光的蛮夷,他们压根没有占领辽阳的打算(弃辽阳不守),我过些日子便亲率大军夺回辽阳。
而事实上,后金已经定都辽阳好些日子了,王化贞派个侦察兵就什么都知道了,可王化贞没有。
王化贞一举荡平策中最引以为傲的一点就是蒙古四十万骑兵的“临时工”,不需要像正式工(明军)一样支付各种福利后勤报酬,一锤子买卖,一百万两白银换现成的四十万蒙古骑兵,说来就来,无需任何训练,而且战斗力还很可观,起码高于明朝平均水平。
对明朝来说,蒙古和女真都是敌人,拉拢一个去打另外一个,自己在一边看蟹蚌相争然后渔翁得利,既消灭了心腹大患后金还让蒙古背上了一口黑锅,可谓一举两得一石二鸟。
这是王化贞想到的重点,还有他没有想到的以及不知道的
一百万两白银,四十万骑兵,平均每人到手是2.5两。这其中包括到后金的路费、一路上的伙食费、打仗的劳务费、战斗受伤的医药费、如果不幸战死抚恤金也在其中。
而2.5两白银,折合现在的人民币约等于1300元。
怎么看,这个钱也不值得人家卖命。
更重要的是,林丹汗和他的察哈尔部砸锅卖铁男女老上齐上阵也没有四十万骑兵。
这才是重点。
由此可见一举荡平策压根就是王化贞从头到尾的一厢情愿以及异想天开,根本没有可实际操作性。
当王化贞得到后金进军辽河失守的消息后,一举荡平已经抛在脑后,提弱旅守孤城的勇敢也不复存在。
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和上过战场并且活下来的人,二者眼中战争的定义是不一样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前者因为无知所以勇敢,后者因为经历所以慎重,所谓善战者不言战,整天叫嚣打这个打哪个自然也是不懂战的。
所以熊廷弼主张三方布置,以守为攻;王化贞主张一举荡平,以攻为守。
有些时候只有在亲自面对,才会明白其中的艰难,这艰难远不是作为旁观者评论两句那样轻松和自在。
这个道理,王化贞以前不懂,现在懂了,如同棒喝,所以他懵了。
王化贞在发懵,而后金骑兵已经到逼近广宁门户西平堡,守将副总兵罗一贯亟待援兵。
懵了的王化贞手足无措,毫无章法,直到熊廷弼的传信怒斥他平常的吹的牛皮说的大话都去哪里了(平日之言安在),王化贞才猛然醒来。
“不能让熊廷弼看笑话!”
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更是政治问题,也就是性命问题。
虽然最后还是被看了笑话,但此时王化贞仍然寄希望于自己可以消灭来犯的后金军队,就是消灭不了击退也可以。
总兵刘渠、祁秉忠率军三万支援西平堡。
这是王化贞的希望,不过这个希望在援军出发以前就已经注定它破灭的结果。
从一举荡平策来看,王大人其实是一个比较天真比较幼稚的人,他认为自己手中有四十万蒙古铁骑便可以荡平后金,哪怕他不知道四十万骑兵意味着什么(如果林丹汗有这个数字基本没努尔哈赤什么事了),也没有考虑过林丹汗有没有四十万骑兵即使有人家会不会同意。
王化贞说,我给钱,公平交易,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
首先,世上有很多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其次,这钱也不够啊。
王化贞是一个天真的人,他相信等价交换,我出钱别人就一定会出力,同理,我真心对待别人,别人也一定会真心回报我。
所以他相信周围人,更相信其中一个,把此人当作心腹,而这个深受王化贞信任的人一手毁掉了王化贞的希望。
副总兵罗一贯坚守城池,后金军队围攻西平堡久攻不下,正愁没办法呢,听闻三万明军来援,个个眉开眼笑,就跟打了胜仗似的。
来了三万敌军的援军,换别人哭的心都有了,怎么反而开心呢?
对于攻城,后金军队很不擅长,这种别人在城上打你你在城下打不到别人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倒下还得硬着头皮往上冲,大家都很不擅长;但对于进攻,对于围点打援,对于野外作战,双方一马平川面对面冲锋,公平较量,骑兵为主的后金军队是行家。
努尔哈赤当即分出一半军队前往迎击刘渠的三万明军,不过这一次并不如所想的那样,刘渠身先士卒,反而打退后金军队三次进攻,打得后金军队有些不敢继续进攻了,明军占据上风。
就在刘渠准备扩大优势乘胜追击的时候,后方突然传来“兵败了”“兵败了”的喊声,明军一片大乱,刘渠暗想不好心中猜测可能是后金军队偷袭后军,夺路而走,走到沙岭的时候被随后而来的后金军队赶上一刀斩落马下。
刘渠和很多明军到死可能都不知道,其实明军并没有败,只因为有人喊了一嗓子。
喊的人叫做孙得功,身份是明军游击,是王化贞的心腹和最信任的人,所以王化贞把这次出兵的重任没有交给总兵刘渠而是交给了他,在此之前还让孙得功执行了一项绝密任务,秘密前往辽东腹地后金境内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李永芳,内容是李永芳作为内忧里应外合。
孙得功回来向王化贞表示一切谈妥,王化贞很满意。
不过孙得功并没有说,内应谈妥了,不过不是李永芳,而是孙得功自己。
他没有说服李永芳,反过来被李永芳说服了。
于是就有了孙得功在关键时刻大喊兵败使得明军战败的这一幕,总兵刘渠祁秉忠以及三位副总兵全部战死于沙岭。
立下大功的叛徒孙得功没有选择立即找努尔哈赤表功,而是跑回了广宁,向孙得功讲述刘渠轻敌冒进导致明军兵败的消息。
王化贞并没有生气,更没有吓破胆,因为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在他看来广宁城城池坚固,军备齐全,自己手头还有几万明军,到时候后金攻城自己在城头往下打炮射箭,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相当简单相当容易,属于稳赚不赔的买卖。
王化贞之前可能犯过很多错误,唯独这一次是正确的,无比正确,正确到近乎真理,因为以后有一个人就是用同样的方法以少胜多击败了倾巢出动的后金军队,第一次用实践证明了这种战术思维的正确性,他对于这种战法的总结就是六个字:
凭坚城,用大炮。
这其实就是熊廷弼三方布置策的精髓。
距离这个人出场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距离他登上历史舞台还有四年的时间。
这是历史赐予他的机遇,和王化贞没关系,即使王化贞也有着类似的想法,因为王化贞把城防毫无保留的交给了他最信任的人,这个人就是孙得功。
孙得功在逃回广宁的路上进行了“自残”,头盔没了,盔甲破了,披头散发,再加上一身不是孙得功自己的血,活脱脱一个杀出重围的形象。
前苏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孙得功通过自学学习到了精髓,并且冒着随时来不及喊出“别动手,我是自己人”的情况下被不知情的后金军队追上来一刀砍死的可能,这简直就是用生命在演戏。
好在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孙得功得到了他想要得到,广宁城的安危和王化贞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上,他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还要回到广宁就是为了这个,他要拿王化贞和广宁城来当自己投降的投名状。
不过孙得功没有注意保密,风声四起,王化贞和几个随从混在逃亡的百姓中逃出了广宁,连马都没有,骑的是骆驼,狼狈至极。
来自四面八方逃亡的人们拖家带口朝山海关走去,滚滚如流的队伍时不时有着新成员的加入,人数太多使得队伍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步履蹒跚缓缓前行,一路上伴随着孩子的哭闹、孩子的嬉笑打闹,还有不断传来的争吵和各类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平静还很热闹,但传递出来的仍是一股令人呼吸困难的压抑和沉重,除了孩子每个成年人的脸上都面无表情的麻木。
与之相反的是一支逆流向上的队伍,为首的是辽东经略熊廷弼,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当他第一次成为辽东经略的时候他也曾率八百人在人人要逃的时候力挽狂澜,不过这一次他不会如愿,也不想如愿。
熊廷弼一眼看到了逃难队伍中狼狈的王化贞,王化贞也看到了熊廷弼,王化贞告诉熊廷弼广宁内乱,咱们可以收集兵马杀回去。
王化贞说完话期待的看着熊廷弼,熊廷弼面带微笑,温柔的告诉王化贞:
“王大人当初的六万大军一举荡平,现在怎么样呢?”
语气很轻,面带笑容,可这句话的伤害力无异一柄钢刀插在王化贞的心脏。
怎么样?你难道不会看吗?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是毫无掩饰的幸灾乐祸,而王化贞夺回广宁这茬熊廷弼压根没顾得上理。
王化贞没有放弃,他接着说,夺回广宁不现实,可以退守宁远。
这是一个靠谱的建议。
熊廷弼的声音陡然一变,大声喝道:
“如今局势万分危急,收拢部队即使夺回广宁也人心不稳,未必守得住城;全军溃败,谁来给你守护宁远?当务之急是掩护这辽东数十万军民撤回关内,为苍生计,为生灵计,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此时兵溃之势,谁与为首?惟护百万生灵入关。)
熊廷弼这么做是有历史依据的。
当年曹操率兵南下,荆州新丧刘琮归降,有人建议刘备拿下荆州以抗曹军(据说是诸葛亮),被刘备拒绝,理由就是即使拿下荆州城内也是人心惶惶未必能守得住城,再者逃亡百姓不能不管不顾,以人为本。
熊廷弼没有选择撤退,而是把手里的五千人交给了王化贞,让他掩护百姓逃亡山海关,而他要继续前进,因为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去做:
放火。
烧掉房屋,烧掉粮仓,烧掉武器库,通通烧掉,烧掉眼前可以看到的一切。
如果放火会尿床的话,按这个量熊廷弼可能得人工制造一个湖。
自己不用,也不要留给敌人。(勿以资敌)
李云龙突围时候舍不得炸掉重机枪,熊廷弼感同身受并且更加难过,这其中大部分物资都是当年熊廷弼一手经办的,烧掉的是物资,同时也是熊廷弼的心血。
“没事。丢了咱们再挣!”
熊廷弼这样安慰自己,他相信很快他还会回来。
在空旷的山海关外挤满了无数难民和溃散的明军,当时正值隆冬,逃亡的百姓拖妻带子,他们带了家里积攒的仅有的一点钱财,带了家里最宝贵最值钱的东西,可却没有人带这个时候最不值钱但却最有用的粮食,史书记载十几万人早晨做早饭的时候也没有几缕炊烟,大人们饥肠辘辘尚且还可勉强忍耐,孩子们受不了饿的又闹又哭,在这种旷野荒郊露宿野外本就寒冷的天气再加上肚里没食,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死亡的降临都有人闭上眼再也无法醒来。
除了寒冷、没饭吃之外,百姓面临的还有来自自己人的威胁,那些在后金面前柔弱的像一只羊的明军在百姓面前摇身一变成为了强大无比的恶狼,他们成群结队抢劫百姓的财物,被抢劫的百姓苦苦哀求,没被抢劫的百姓冷眼旁观默不发声,看着和自己一样的人被踹倒在结霜的土地上,看着这些本该保家卫国的士兵们肆无忌惮的围殴这他们本该保卫的百姓,他们沉默了。
“反正被抢的又不是我。”
哪怕被抢的人和他们是一样的,哪怕有可能下一个被抢的就会轮到自己。
强雄贵功业而贱人命,持三尺剑,争逐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终乱离,漓血荒野,枯骨相籍。
是时,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炭,血泪并煎于其中。
数十万百姓和数万败军就这样在山海关外露宿了三天,三天后关门打开了。
开门的原因是熊廷弼赶到,以辽东经略的身份手持天启皇帝御赐的宝剑强令关吏开门。
不开门的原因不是因为关吏和将士不开,他们也是执行命令,执行有“威震九边”之称的蓟辽督师王象乾的命令。
关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关外的百姓和明军疲惫的身躯突然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涌向山海关的关门。
这不再是普通的大门,而是希望之门,生命之门。
或许几年之后,这些人脑海中会浮现出当年关门下有一个人手持宝剑的身影,没有他的怒斥关吏,没有他的正气凛然,或许就没有了他们还在人世的今天。
熊廷弼为他们打开了生命的大门,他救了几十万人的生命,可更多因为眷恋故土留在辽东的百姓,这大部分的辽东百姓,他救不了,辽东的战火大明的灭亡,他同样更救不了。
22年后,山海关的大门再一次打开,这一次带来的不是希望也不是生命,而是一个民族夹杂着他们的野心他们的利益,入关的也不是难民而是彪悍异常的八旗劲旅,逐鹿中原的大门为他们打开,他们就此拥有了一统中原的游戏资格:
1644年清兵入关。
砍杀和鲜血,英雄和悲歌,伟大和哀嚎,改朝换代和尸骨累累,同时展开。
这些都不是熊廷弼一个人可以改变的,从能力而言他无力改变,从时间而言他没资格改变,就在现在的三年以后也就是天启五年1625年熊廷弼被下狱论死,死后头颅在辽东、蓟州、宣府、太原、大同、延绥、固原、宁夏、甘肃九边巡回展出,以此警醒九边将士以熊廷弼为反面典型。
罪名是:失陷广宁。
熊廷弼压根没有去过广宁,一直以来坐镇广宁的都是王化贞,而广宁失守也是因为王化贞心腹孙得功。
而坐镇广宁本该担任广宁失陷第一责任人的王化贞反而在崇祯五年1632年,熊廷弼死后的第七年才被处死,并且曾经一度有可能免于死罪,差一点没死成。
有人说这是因为熊廷弼情商太低得罪的人太多,可在我看来这只是表面而非根本,我们有必要了解熊廷弼的真正死因,因为熊廷弼的死牵涉了很多人很多事,通过了解这些人这些事大家可以清楚的明白明朝内部处于一个什么样混乱的情况,这些情况又怎样反作用于辽东战事并产生消极的影响最终导致明王朝的崩盘。
因为西方兵圣克劳塞维茨在他那本西方军事圣经的《战争论》中开篇明义的讲到: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战争是政治的工具,一切战争都离不开也不可能离开政治。
这些人和事用两个字来概括:
党争。
俗称好几群人吵架。
熊廷弼的命运和辽事相关联而背后则和明朝内部的党争共命运,这不光是熊廷弼的命运同时也是以后每一个身处辽东的经略、总督共同的命运且大都不是好运。
辽河以东被后金占了,辽河以西也被放弃了,整个辽东的所有权似乎要完成明朝到后金的转移,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山海关,如果这样,内部党争外部战争的明朝确实内忧外患。
不过说起真正的内忧外患,明朝还数不上,在它之前还有一个:
后金。
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