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学术小品文的关系,本书的许多哲学上的分析链路会给人一种茫然迷惑的感觉,但这不影响主要的观点表达,这部书延续了韩炳哲在《倦怠社会》的中心思想,以自由主义为包装的现代独裁社会,只不过,如标题所展现的,这部书以他者的消失,社会的同质化为视角切入讲述一个高度同质化的现代社会,显而易见的是,在他者的否定性消失的同时,过度的同者化所展现的是“失去了二重性,人就会与自我熔在一起。这种自恋式的核熔毁(Kernschmelze)是致命的。”现代人以相类似的价值观在思考、践行并激励着自我,而一个个自我又是分立的,他们之间不再有真实的“沟通”,相反,“沟通”由简化的点赞与数位通信所取代,数位科技与互联网用无距离取代了远和近,那么我想问:“当所有人都认同自由,都在用自由之声说话时,我们真的身处自由社会吗?”
这让我想起了不久之前所看过的一部影片——“巴比龙”,他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另一种层面的震撼。巴比龙在悬崖之上纵然一跃的那一瞬间,大概能比“肖申克的救赎”更能诠释什么叫对自由的追求?辗转几个荒岛,在无声幽禁当中扛着岁月时光的巨轮碾压前行,这一切都没能阻挡一个人对着大洋以外那自由的追寻,哪怕最终他面对的是在茫然大洋中漂泊至死的悲惨结局,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前往最后一个未知。自从巴比龙含冤入狱后,这一路下来的环境之恶劣,时光巨轮对人意志之消磨碾压,相对肖申克的越狱,在外部环境和人的心理活动上都可以说是一种压倒性的超越,至少从越狱事实的角度来比较这两部作品,“巴比龙”简直可以堪称奇迹,可以说他用行动诠释了这种奇迹。
巴比龙与路易·德加在海岬上分别
但是,哪怕是如巴比龙一般的奇幻演绎,在他与路易·德加在海岬上分道扬镳之时便深刻地诠释出了自由的不同含义,而我个人认为全片正是在此刻纵然展现出一种全然不同的境界,就好像全片那么多的铺垫都在为此刻做准备,在这一刻所呈现出的含义,远大于越狱本身。在全片百分之八十的篇幅对巴比龙经历的描写与人物形象的建构,再到最后的越狱,无不在用一种高度反差与透着绝无可能性的视角暗示着,此种类型的越狱活动绝无可能,而最终巴比龙虽将其变为了可能,可是德加又在最后关头选择了自己的“自由”,他不再逃亡了,他选择了在恶魔岛上安度余生,伴随他的,是那记录了几十年如一日的监狱生活及越狱经历的壁画以及他自身对故土虚幻的想念,在恶魔岛这一方世界里,那么多人死了,不少人也疯了,但德加找到了他的“自由”,那种十足的内在满足感在最后他的呐喊欢呼中与巴比龙的呐喊遥相呼应,你甚至无法判断,巴比龙与德加相比,谁最终找到了终极的宁静。与巴比龙越出高墙那传统广义的自由相比,你能说德加到底是害怕外面世界的无处不在的不确定性还是恰逢在恶魔岛这封闭的乌托邦中体悟到了另一重自由呢?我更相信前者确实有之,但德加与高更或许有某种吊诡的相似,即他无意间在恶魔岛遇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朴素的自由。
从这一层含义出发,我可以说,这里便是自由的另一层面向。在现实中,自由的含义也便是如此,无所谓哪种更为深刻的自由之思或是哪个面向更能被称之为“自由”而值得我们所有人为之终生追寻的方式,世间不仅有巴比龙,也有德加,我想,这便是德加这一角色在全片所存在的重大意义,不论是想象还是行动,这其中都蕴含了那个自由的“你”,你不是盲目的追求其中一种,你只需找到“你”即可。
在新自由主义所主导的现代社会,巴比龙的意志应该是为绝大部分人所接受与认同的,我们在自由市场经济及互联网的背景下所有有意无意间的传播与秉持的价值观可以说都是来源于与巴比龙所类似的概念。我们会将不拘一格的所谓“追寻自己”人生道路的艺术家、音乐人视为可赞叹的对象,我们会羡慕那些能脱离朝九晚五工薪社会走入荒野冒险的自由者的经历;我们也时常会身体力行,不定期来个短期旅行,或是干脆离开现有的秩序来个间隔年,以告诉我们自己,我们也在追寻自由,我们也在旅途中寻找自己,寻找世界的终极内涵。而在社交媒体这个个人品牌集中塑造及消费平台上,生活仿佛就是为了平台本身而存在,每一段经历,每一个想法都能以个性化、自主化为包装进行自我品牌形象的塑造,这些素材隐隐约约都在为同一个主题服务——自由,我们在这里吸收有关自由的理念,如有可能再进行关于自由的线下实践,最终我们再生产关于自己对“自由”的理解。在社交媒介中,每个人的经历与想法仿佛都各具特色,个性化的彰显也显得是如此的丰富多样,但久而久之,一种压力、焦虑质感会不断让人感到有些奇怪,即这真的是最真实的我思我想吗?这其中仿佛又有什么力量主导着我去思考,去想象,去践行我的生活,而这并不叫自由。在如此繁复多样的价值观冲击下,其本质就是同质性的认同,自由从未如此广泛地被认同,一个简单的概念被如此多的人所接受、所践行,只不过遗憾的是,自由如今成了另一种独裁,人人不加思考便接受了隐藏于物质世界中的自由,以自由之名行千篇一律的人生。
巴比龙的自由是那么抽象,热烈的抽象,广阔的自由世界是那么多人生琐事、无谓的选择、趋同的价值观,这无不是现代社会的人所要共同面对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积极地接受着自由的理念,用同一个声音思考,以同一种方式生活,自由世界只允许思考自由与积极,恬静的思考、漫无边际的想象、纯粹的文学与艺术是被挤压至黑暗角落的废弃品;到底哪里是监狱?
而这些被自由主义新时代的人们所逐渐抛弃的东西,仿佛都沦落到了大西洋南部的一个小岛上,被德加所拾起,他驾驭住了茫然,抬头望向大西洋那无边的蔚蓝,呼吸着从彼岸故乡吹过来的夹杂着洋流的季风,在岛上一步步走入虚幻的想象中,你能说他仍旧深处禁闭当中吗?在他拒绝了巴比龙一同踏上“自由世界”的邀请后,他那坚定的眼神与歇斯底里的呐喊,何尝不是一种归于自由的自我肯定,那一刻,巴比龙值得我们赞叹,而德加也更是值得我们为之所动容。在这个满是群情激昂的自由时代,我们可以不必如那自由斗士一般去冒险,去追求遥远的自我,去探秘宇宙的终极,不妨时刻冷静地反观自我,我一定要如此吗?如果客观条件根本不允许如此抑或是这明显就不是当下的自己想要的经历,也许我们只是想如德加一样,静静地仰望着海岬对面的星辰大海,想象着心中那深邃的乌托邦,与自身所创造的壁画、思想共存,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面向的自由,你能说它不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