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体考结束之后,课表上的体育课就自动缩减成了每周两节,内容则是让我们自由活动。
“你觉得我们真的会有体育课吗?”我看着夹在数学和道法中间岌岌可危的体育课问。
“我觉得会也不会,”施应岑秒答,“课表上会有,实际上没有。”
我默默点头,表示就十三班老师们的风格而言,真的给我们这个机会放松是不太现实的。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从后来的一个月看,唯独我们班所有体育课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各路老师似乎也没有抢课的打算。我们至今不知道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和于桉、林葭等几人决定一同去打羽毛球,正好大家都对其略懂一二。私下里我对于桉说,这几天我和林葭最好不要走太近,就拜托她到时候主动和林葭组一队。
“没问题。”
我和林葭的关系就像初始预料般那样渐渐疏远,我无能为力。以她的性格,和我不得不走近的话应该会很不自然吧,我为自己的逃避找了一个理由。
上次正经打羽毛球比赛还是在三年之前,但是实际上再次上手也熟练得比较快。一来二回,正反手挑球、高远球一打,握拍的熟悉感觉便回来了八成。
也许多亏了我的水平远不算拔尖,不需要专业选手那么久的恢复时间。
虽然我以前见过这样的出手方式,但在和别人对打的过程中看到对方真的这样发球还是头一次。
我盯着于桉将羽毛球高高抛起再一击扣杀,难以相信她把杀球当作发球。
想了想,我还是说:“国际羽毛球赛事规定,发球运动员击球的瞬间,羽毛球高度不得高于1.15米。于桉,这样是不行的。否则我们大概率接不到你的第一趟球。”
于桉放下了拍子,站在原地: “我知道,可我就是不会那种方式啊……”
我暗暗松一口气,不会比会但不愿意要好得多。于是我走到对面场地,简单介绍了一下两种正规的发球方法。
“正手方向常发较高、较远的球,一般落点在对方后场;反手方向常发近球,一般堪堪越过那边的白线——确保过线,不违反规则就行,”我帮她调整了一下站位,“虽然都是可行的,但越是高水平的对局中,反手用得更多,因为高度卡得够死对方就不会有扣杀的机会。尤其是国际比赛,很多时候只要给对方机会杀球就相当于送了这一分。”
“不过有的时候也可以利用反心理套路,”林葭突然走过来,和声道,“用正手卸力发较低的球,或反手用力挑高挑远,可能会起到迷惑的作用。”
我僵住了片刻,随即转头离开,假装没有发现她的目光从始至终只停留在于桉身上。
然而,于桉在练习了几回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后,又改回了原来的方式。即使林葭在她身边指导,她也摇头道“学不会”,便将她的话暂且当作耳旁风。
但是,一次都接不到的对打真的让人兴致全无啊。
我慢慢靠近她,直视她镜片后的双眼,解释:“我之前也是不会反手的,秘诀就是多练。不管什么新鲜的、没见过的事物,只要练上一千遍、一万遍,最终都会熟悉起来。”
她低着头,我看不清神情。
回忆到此时像荡起涟漪的湖水,波纹从中间扩散开来。林葭又如何劝说,我几乎忘记了。但唯一清楚的是于桉在不久之后便变化了表情,面对飞奔而来的白色流星一动不动。
“所以她想摆烂?”听到这里,施应岑插话问道。
“……我想是的。但阿葭就像没有看出来,还绕过她去补救本该归属于她的部分。”
当时于桉明显地想要退出,偏偏站在原地不动。我想和林葭商量却又碍于先前的种种不敢上前,我旁边的队友看着我欲言又 止,逐渐变得疑惑。
是以对局演变成了心理折磨,纠缠了我们四人将近半个小时。
于桉嘴角下撇,白色镜框闪烁着一缕窜入室内球场的光,勾勒出一串晶莹白芒。最后我磨没了耐性,对她直陈“要是想离开就不要犹豫”,她闻言顺势拽着林葭一起走了。
只剩下我和我云里雾里的队友面对面干瞪眼。
“我还不会打羽毛球。”施应岑若有所思道。
“你不会吗?要不……下次我教你?”我试探着问。
她当即抬头,速度快得在我眼中划出残影。
“啊?可……可以吗?真的?”
“大家都是新手过来的啊,谁都有不会打的那段时间,这很正常啊。”我理所当然地回答。
其实我隐瞒了一点心思。
只要有施应岑在,我们俩单独行动,就可以避免和于桉、林葭交流,甚至还可以领先抢到标准场地,让她们无处可去。
我不能欺骗自己。在于桉走出场馆时,我目视她和林葭的身影感到了剧烈的愤怒。从星星之火到燎原之势,只消刹那便点燃了久久积郁的火药,我攥紧球拍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但我的确没有和施应岑说实话。如果没有这个攻击性的目的,我也许会踌躇不决。
自周一的体育课以后,微妙地、奇特地,我被裹入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框架。
——似乎只有施应岑了。这个模糊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盘旋。
林葭和于桉关系极好自不必说,直到少了那日与我搭档的队友,我才发现,我在十三班早就处于悬崖边势态危险的地带,只 是一直不敢面对这样的事实。
我怕纠纷,怕情谊降至冰点,更怕孤独。
能享受孤独的人必定是少数。而我并不是这少数人的其中之一。
想到这里,我感到有什么不对劲。
我想了一遍,又想了一遍,找到了。
和我一起转班的艾宁呢?
我上次和艾宁在学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
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来学校了。
艾宁的身体有很多问题。她的心理状况也有很多问题。我清楚地知道。
曾经有一次,她亦是整整五天没有出现,后来我才得知那几天她胃病极其凶猛地发作,一直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只能依靠打吊针维持身体正常机能的运行。
一如我后来才知道她患有严重的躁郁症。
有时我很痛恨她总是瞒着所有人独自与身心双重疾病抗争,明明她有很多朋友。她说这些病的源头已经不能追溯了,她不能在连语言都组织不好的情况下向他人倾吐。
我说,我不是他人。
她说这已经变成一种习惯。每当她回答“没事”,主宰语言系统的已经不是真正有条理的思考,而是养成了下意识反应的身体。
从此我不再相信“没事”一词。
艾宁很早以前就规划好了未来想去的学校,这一点和林霖一模一样。在逆光的区域里,她埋头念诵或解题的侧脸填满了和她有关的记忆。和于桉同样的白框眼镜,她却以“机敏、勤奋”来诠释。如果林葭自带的温柔多源于她的样貌,艾宁的温柔则是流露于与人相处的一点一滴。
然而她人生中的的第一次升学考试与想去的学校失之交臂,这曾一度使她怀疑自我。
艾宁最常拜访的地方或许是信息楼的心理咨询室。她曾过度依赖和心理老师的谈话,却又无法逃离这样频繁到诡异的失常。但我想,她所有的痛苦都没有被彻底治愈,一切只是延缓了某种时刻的到来。
是什么时刻呢。
第一次联考,她因为数学比我低了五分而删掉了我的微信,这令以后的她哭笑不得。她说自己以前太幼稚了,我倒认为是很正常的,毕竟没有人生来成熟。
但正因有这般鲜明的对比,她的巨大变化才得以凸显。
她变了。从单纯到看懂周遭事物却不愿拆穿,她越来越会感知他人的痛苦,越来越会赠予他人慰藉;她没变。从一而终地温和、友善、善于理解,这像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她就是如此倾听着我的烦恼,在我逐渐偏离预定轨道时拉住我的手不放松。
成长从来都需要代价。
她来学校的最后一天,我们趁着雨后天晴在操场上漫步。我受到内心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驱使,道出了我藏匿着的心声。
“成长从来都需要代价。你变化得越多,历经的困苦便越艰难。我……很开心你越来越好,但想到你为此承受的过往,我却又觉得不值得了。”
那日之后,我们竟然再没见过面。
艾宁离开之后,切实而言,我便只有施应岑能正常地说上话。于是我观察她的时长迅速超过了以往。
我看到她在描线,凑近,她画的是一种四肢很长、躯干只有一张笑脸的生物——反正不会是 人,应该是一种怪兽。
我接着询问,她告诉我,这是一种生存在更高维度空间的生物。我们人类文明的所有成就,于它们只是高度文明社会的细枝末节,它们存在于另一个我们不能探测到的时空里。
她为这种怪兽取了一个名字。
“你觉得它们是‘神’吗?”我没来由地问。
“不是。我不认为。
虽然我相信世界上可能存在神灵,像之前说的一样,但它们绝对不是。”她斩钉截铁道。
“哦。”
空气有些沉闷。
我想她也许注意到了我无法掩饰的情绪,像海底火山爆发之后 空寂的休眠。
“施应岑,”我突兀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都只有 彼此了?”
她在与我熟识前,在十三班亦只是独来独往,惯来独行。
“欸,我教你打球的话,我算不算贿赂你啊?”
“等等,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贿赂你。”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