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神是什么?”
“我觉得……算是从前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幻想吧。”
“哦。
我觉得神只是人们幻想出来的、希望他们可以施加外力以改善生活的非生命物体。但是我们又无法证明他们不存在,于是我们就认为他们是有生命的,希望他们能有朝一日用极其合理的方式说服我们,主动证实他们存在或决不存在。”
二模的前一天晚上,我与施应岑散漫地说了几句话,本以为这是无意义的讨论。
然而第二日的下午,我坐在安静的考场里,盯着白纸黑字的卷子,诚心地双手合十。
如果神真的存在,请告诉我选择题的答案吧——选择题就好。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选择题,每个选项后面似乎都跟着“吃人”二字,我仔细看去,只瞧见各类名词充满不屑的眼神,端起姿态斜睨着我。
挺好,同归于尽吧。
晚自习前施应岑调出了电脑上的空方格版,问我要不要来一局五子棋。
她表情极淡。所以我捉摸不透她对历史卷的看法,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先暂时性摆烂,还是迷惑我,假装彻底摆烂实则疯狂复习。
但是她不屑于制造这样的幌子,也完全不必。于是我选择了接受挑战。
这一局下了十七分钟,我们棋子的布局已经逼近整片屏幕的边线,还是没有分出胜负。战况胶着中,其他同学挂着或难过或兴奋的神情走进教室,默默观战。
我正要抬手画下下一个棋子,目光却瞥见前门进来的人。
何意还看上去何别人不太一样,不太一样地特别沮丧,一路眼睛紧盯着地面,与往常考完试得心应手的状态相去甚远。
这可是稀奇事啊。
我画歪了棋子,施应岑赢了,我应约下场,她挑战下一个人。
我下意识地看向林葭的位置——巧在那位置就在何意还旁边,只是此时无人。
林葭不住在学校。我再次提醒自己。
“怎么了。”我随口问。就我今天的观察,当下郁闷的人不在少数,他也无非就是多扣了几分。但仅仅出于他年级第四的成绩,我也有这好奇心来问。
“我明天不想考了。”他声音低沉,抓起了笔又放下,转头看着前面施应岑落子,她又赢了。
我很快知道他错了七道选择题。
七道嘛,不算啥。
“我错了七道,你们再怎么样不应该比我错得多哈,”政治老师写完卷子——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闲着无聊要来写历史卷子——后说道,“我是没有复习历史的哈。”
……我正要象征性说两句,现在觉得,已经不用了。
罢了,就让这单杀年级第四的卷子随风飘散吧。
其实起首送对手十分的事,我也经历过。
而且还不止一回。
去年夏天,我在楼梯上摔了一跤,一道锋利的砾岩划破了膝盖。但为了省事就没去检查。秋天回到学校,我才发现问题的性质并不简单,赶紧补去了一趟社区医院。
我得到的答复是,由于当时伤口比较深,没有正确处理,加上平时坐姿不当等等因素,引起了轻度滑膜炎。然而关键在于只是轻度——介于一种让我犯难的境地间。因为它放弃体育课训练显然有些不值,而继续坚持则是另一重高山,新的挑战。
平心而论,我的身体素质本来就不算好。差得可以的肺活量和缺乏力量的核心躯干与新出现的关节症状一并阻挡着我,使我本就不乐观的体育课状况雪上加霜。
我一度是队伍末尾的那个。
我最初以为只要我知道我已经尽力,别人再怎么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都没有关系。就像一句话说的——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可涟漪总是会不可控制地扩大,直到我不能再假装忽视。
首先是老师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跟紧前方的人,从对我掉队的疑惑到懒得再提醒,每回经过只是抬手示意,直指跑道远处。
“啊?是谁最后一个?三圈也能拖到四分半吗?”一个同学这样说,音量正好能让全力冲刺的我清楚地听到。
林霖。
我很想把滑膜炎三个字扔在他脸上,但我每当看到对方的眼神,就顿时停住了。
其实我根本不敢看对方的眼神。
一天晚上,趁舍友都睡着,我悄悄打开一盏灯,拿出镜子,对着过于惨白的光紧盯我在镜面里的脸,想象这张脸在接近窒息、勉力支撑却还是远远落后于队伍是怎样显得有些可笑,怎样令能在操场上肆意驰骋的同学感到不解。
第二天,我把镜子塞在柜子底,再没拿出来过。
但我记得镜子里的脸有三处结痂的疤,分别在左眼下、左侧嘴角边、右侧额头上。
我从出生两个月以来患有严重湿疹,过敏原是海鲜、湿气与尘螨。
我长期避免与镜子打交道,不得不经过时也仿佛神游般低头看地板纹路。余光匆匆地一扫,还是看到镜子里那张结疤的、感染而泛着不正常的红、甚至有堪堪封住流脓的膜。
我看到的只是脸。
入学前两个月,我和林霖同桌,他不经意间瞥见我右手虎口处的一大片疤时立刻做出微微后仰的姿态,不假思索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太熟悉了,我应对的话也太熟悉了。
“我自己弄的。”
事实如此,轻描淡写。但正如世界上许多身有疾病的人一样,只有自己明白难受时如何痛苦。因为神经的翕动身体不能被思绪操控,片刻后看着新鲜的血液顺重力从抓出的伤口流出,蜿蜒成线,染红一块白色衣衫。
那是很奇妙的感觉。
——甚至还曾使我上瘾。
就算下决心要更加远离镜子,我也不得不面对期末的测试。等待的过程中我比以往更多地趴在桌子上,课间也没有动作。那时我觉得坐在座位上、不用因计时限制而在跑道上狂奔是最幸福的事,哪怕上一整天文化课也不成问题。
这个周五还是来了。
我与另外三名补考的同学一起随着哨声吹响而冲出起点。不同的是,她们保持着中等偏快的速度跑过中程,而我则在突然袭击的阵痛中陡然慢了下来。
奇怪。当我的身体疲惫酸软时,我的思维却像脱水的鱼一般挣扎着跳动活跃,触碰着毫无关联的想法。我看见老师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神色如常说“她就这样”,林霖在远处看着继续说笑,其他人看着我笨重而吃力的身影缓慢前行,不知道会想什么。
四分零四秒。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了报成绩的瞬间,我刹那浸透校服的冷汗和同学们猛然聚集的目光。
我的心脏好像被什么轻轻剜开了,快而迅捷,不知名的情绪逐渐漫过干涩的喉咙。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夕阳西下的周五,我在这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坐在操场发愣。膝盖无休止的刺疼拼命将我从漩涡中唤醒,但最终失败。
我觉得,这一整年都没有把滑膜炎告诉同学或老师,在未来大概会成为我宣布自己很有勇气的好证据吧。
我站起来,在大风中已僵硬的手轻轻抖了抖。
这次大考,我先少了十一分啊。
与曾经的我相较,他的郁闷真的不值一提——我谴责自己如此自私的想法。
奈何谴责抵不过怨。
我还记得我多渴望一个人的安慰,随便是谁,随便说什么都好,即使什么也不说,一个拍肩或拥抱都足够了。再吝啬一点,一个带有鼓励意味的眼神也能起效。
可是我同样记得,这个人没有出现。
那天乘地铁回家路上,我忍不住眼泪又收把它收回去,反复四次。更多的挣扎都没有用了。我几乎是在绝望中盘算考前最后的周末该怎样查缺补漏。
我没有想过第一,或者第二。我只将希望放在前十的位置里,撤回了此前定下的一切目标。
都不可能了。
可是运气,它就爱与我开这样的玩笑。
文化科全部达到A1,我以共计超过第二名十三分的成绩拿下班级第一、年级第十,达成了入学以来从未设想过的成就。
于是这又成了后来我说自己抗过压的好证据。
也许是哀兵必胜吧——舍友说。
二模成绩出来了。
我是第三。
但十三班整体而言并不理想。
由于先前抽调了一些人到本部去,新编了一个班,原来对十三班的要求也相应地放低——但是依旧没有完成。
班主任的黑眼圈让她看上去几夜未眠。
何意还也不遑多让。
林葭和她放学同行的好友于桉、同何意还一起掉到C线。
但这次模考题不规范、冤假错案多,参考意义也就放在那,不用多想——班主任又说了。
我怀疑这话是她对自己说的。
“欸?你说何意还会不会黑化啊?”于桉凑过来对我咬耳朵。
“啊?”我震惊。
但你还别说,于桉一分析——还真有点可能。
“你看,他最近都不怎么和其他人说话了,听到别人叫他的态度和之前比也显得冷漠,只有对阿葭还是很好。”
“我自己觉得哈,他只是不能接受这次的失败吧。毕竟最拿手的数学也因为心态而失误了啊。”我想了想,回答。
于桉和我关系还算不错。但我知道,面对她时,最好不要提出反对的观点。
因为她有很强的“攻击性”。此处特指与当有人她想法不同的情形,不是不加分辨的攻击。
这是我几经评判擅自下的定义,不过事实说明这很管用。
所以当我和阿葭、她还有别人一起聊天,我一直提醒自己发表相异观点时先加一句“只是个人想法”,避免造成什么不必有的矛盾。
——颇像网络上说“不是吐槽牛肉、羊肉不好吃,只是单纯地谈论白水煮青菜的口感”的发言。
奇怪的求生欲。
二模之后的五一假期前,林葭说要在这五天里好好休息一下,修复受到打击的心。
于桉和我赞同点头。
结果被说——“又双叒叕考了A1的人不要说话!(假装生气)”
不管怎样,先放松两天吧。
然而事与愿违。
我拿起手机,活动了一下关节,顺手点开未读消息。
未读消息①
韩棋:你当了两年林霖的舔狗,还想再来舔何意还吗!
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