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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事情是这样的,那本书不见了。昨天晚上我清楚地记得把它装进书包里去的,但在早上的时候,我翻遍也未见书的踪影。
丢什么都行,唯独这本书丢不得,为了借到它,我可没少花费功夫,要是导师知道我把他的书给弄丢了,这学年我可没好果子吃。
我赶忙拎起耷拉在客厅椅子上的书包,忽听刺啦一声,由于当时着急并没有多在意。我猛地推开妈妈卧室的房门,扑面而来的霉味和药味,令我有些眩晕。
墙边紧拉的窗帘自从妈妈回来后再也没拉开过,爸爸因此也搬到另一间卧室去了。房间里漆黑一片,我在冰凉的墙边摸索一会,找到了灯的按钮。悬挂在天花板下的白炽灯发出滋滋的声音,灯泡顶端暗暗发红,恍了一会过后,昏沉的光线笼罩着周围。
我退到门口,将手中的书包举在半空中,这才注意到底下划了一个口子。我手忙脚乱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问她看没看到那本书。
她半倚在床边,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那,给出的唯一反应便是抬了抬那松驰的眼皮和额上的几条皱纹。面对这样的情况我本应该习惯了的,可还是忍不住生气。
前些年,妈妈被诊断为抑郁症,刚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和几个朋友旅游。电话那头的声音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几句便能让人心情立马坠入谷底。
他说,妈妈病了,让我务必今晚从学校赶回来,却没说得了什么病,我也没问。他不知道我出去旅游的事,事实上,我也不敢让他知道,否则,少不了一顿臭骂。
对于妈妈生病的消息,我并没有觉得多么意外。事实上,我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她会累倒在病床上,我甚至能想象得出那幅画面。
但是,我没想到妈妈竟是以自杀的方式来到她必定会到来的病床上,虽然我设想过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可当我真的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妈妈时,还是觉得难以相信。
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面色苍白如死人一般。
两边颧骨像两个坟丘一样高高耸起,脸颊两侧则像两个干涸水洼一般凹下去,让这张脸显得更像骷髅。
她见我来了,空洞的眼神闪过一丝光影,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她抬起绑着绷带的右手腕,紧握着我的手,两片泛白的嘴唇上下蠕动着。
我忽然感觉鼻子有些发酸,眼睛里分泌出一种湿乎乎的液体,面前的妈妈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
妈妈是什么时候出院的呢? 我不大记得了,因为她稍微好了点之后,我便回学校了。倒不是我不想陪在妈妈身边,只是我无法不听从爸爸的话。
(二)
在那通电话后,我便告别了朋友,收拾行李回去。由于这次旅游把攒得钱都花得差不多了,便买了一张火车站票。这离家不太远,但也要站上7个多小时,不过,这其中最让我难以忍受的不是长久的站立,而是火车上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偏偏这天有30多度,再加上这几天又是节假日,乌泱泱一群人挤在一起活像是在大火炉里面。
我站在厕所旁边的过道上,里三层外三层都挤满了人,豆大的汗珠直溜溜地往下淌。我看到我右手边穿着白短袖的女生,后背已经浸湿一大片,露出的红色内衣,格外扎眼。
一股汗臭味、二手烟味、橘子皮味,还有尿骚味直冲脑门,我觉得自己几乎要晕厥了。
还好,没过多久,站门打开了。虽然我还有几站才到,不过,能暂时透透气了。
右手边那个穿白短袖的女生下了站,我便挪到她刚才的位置,上来的人不多,因此车内暂时没那么拥挤了。
恰好,火车上的推销员正推着长方形的小推车走了过来,我便买了一瓶水。
这时,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她坐在车厢门口,双腿交叉着,半倚着墙壁,侧着身子,盯着坐在她旁边那人的手机,嘴角上露出一丝羞怯的笑。
手机那端传来低俗短视频的声音,双手捧着手机的中年男子咧着嘴咯咯地笑着。
很快,包着头巾的中年女人将眼光落在手中的橘子上,她用粗黄的手指,用力摁在橘子上头,戳出一个洞,然后再一一把皮撕去。
她津津有味地吃着,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妈妈。
(三)
怎么形容她呢? 无处不是她的劳碌身影,无处不是她留下的痕迹,但你从未留意过她的声音。
她总是很忙,像钟表一样转来转去。她似乎害怕停下来,仿佛那会让她痛苦一般。
爸爸常常抱怨说娶了一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来一个话来。但碰到话多的人,又常常抱怨说太过絮叨嚼舌。
即使是在我们以为更年期的那段时间,她依旧很少说话,只是经常坐在一个地方发呆,突然想起来什么,一会哭一会笑的。
想起小时候,总喜欢躺在她怀里,她的手掌厚厚的,每根手指下都长着扁圆的黄茧。
有一次,我用指甲狠狠地戳了下那扁圆的黄茧,我问她,疼吗? 她笑着摇摇头。
于是,我挣脱出她的怀抱,跑向那堆针线盒,从里面掏出一根银色的针。
用右手的两只指尖紧紧捏着针眼的上半部分,缓步走到母亲身边,将那双厚厚的手掌反过来,一边用针扎着那扁圆的黄茧,一边问她,疼吗? 直到第九个,我才听到她发出轻微的嘶的一声。我赶紧问她,疼吗? 她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我有些失望,便把针丢在地上,钻进她的怀里去了。
这时,一个胖胖的列车员,走了过来,他是来开车厢门的。他让那个中年妇女把散落在地上的橘子皮捡起来,扔进洗手池旁边的垃圾桶。她呆滞的脸上又露出那抹羞涩的笑,她把橘子皮搓成一堆,装进一个白色的塑料垃圾袋。
可能是腿盘得太久,有些发酸,她一只手扶在墙上,一只手按在地上,连续两次才站起来。
由于我就站在洗手池旁边,所以,我便把那白色垃圾袋要了过来,丢进垃圾快要溢出来的垃圾桶。
她用着蹩脚的普通话,说着谢谢,那抹笑容虽依旧羞涩,却可以看见后面那一排黄黄的牙齿了。
(四)
妈妈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了,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饭也不吃了。
在确诊之前,我们都以为她只是更年期而已,直到那天半夜起来上厕所的爸爸,发现了蜷缩在地上割腕自杀未遂的妈妈。
我一直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自杀。当我试图去搜寻关于她的记忆时,只有忙碌的身影,一双宽厚的手掌,没有任何可辨别的声音。
她笑的时候,嘴角上扬却看不见后面的牙齿,只有轻微的哼哼声,她哭的时候,看不见滚落的眼泪,只有低沉的呜咽声。
或许杀死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动刀动枪,只需几句微不足道的话,随意的一个眼神便足以。
晚上,那本书又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原先微微翘起的书角已被压平,而且书皮比原来更亮了。上面残留的浓浓药味与书味混杂在一起,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但让我感到很舒心。
悬挂在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沉,我合上那本书,打算入睡,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
梦里的我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细细凉凉的像是捏着一根针。透过虚掩着的门,我看见端坐在客厅里的妈妈,她的背影一挫一挫,慢慢低沉了下去,缩成线团大小的黑影。
紧接着,我看见一个小孩,趴在那里扯着那团黑影,突然间,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画面一转,我看见虚掩的门后边站着一个人,我走过去,想要他手心里捏着的那根针。
他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那根针被他紧紧捏住,无论我怎样都拿不出来。
这时,爸爸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只见他伸出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针端,略微一抬,便把那根针提了出来了。刹那间,那人像干枯的木桩裂开许多拇指大小宽的缝隙,随着轰的一声,碎落一地。
爸爸捏起那根针,我跟在他后面一起走到因恐惧而战栗着的黑影面前,拉扯出一条条丝线,直到丝线被扯尽。
(五)
自从她回来后,家里但凡尖锐和任何可能致伤的东西都收了起来锁在柜子里,那把钥匙爸爸随身携带着,只有他在家并且需要的时候才会打开。
有一段时间,妈妈情况好了许多,再加上那阵子他不知在忙什么,经常忘记锁柜门,妈妈便把那些菜刀、剪子什么的一并都掏了出来。那时,我像往常一样在卧室看书,并不是我多么喜爱读书,只是为了减少与她的碰面。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怀疑妈妈已经死了,现在这个满身药味,拖鞋拍打地板发出踢踏声的人,只是妈妈留在世上的一副空壳。
那是一天半夜,因口渴,我半眯着眼睛打开卧室的门,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挡在自己面前,还没等反应过来。一瞬间,只感觉汗毛直立,脊背发凉,我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双臂夹着头,失声大叫起来。
直到爸爸打开客厅的灯,方才看清眼前的人,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绑着绷带的右手腕,悬在半空中,手掌紧紧攥成一团,不管我怎么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走到她身边,试着把攥成一团的手掰开,她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凹陷的双眼紧紧盯着攥成一团的右手。
好不容易掰开一个,接着要去掰另一个,那一个又闭上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想要去掰妈妈的手指,尤其是当爸爸过来,掰开她的手指后,她像是失了魂一样瘫倒在地,嘶声裂肺地哭了起来。
我听见开门锁的声音,紧接着是爸爸慌张的脚步和斥骂的声音,我听到脚步声往我这来了,
哐啷一声,房门被踹开,书桌上的白纸吹落一地,客厅那端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声。
他拎着一把菜刀,扯着脖子,满脸涨红,胸脯上下不均匀地抖动着,他喘着粗气让我滚出来。
我看到厨房那边柜门敞开着,地上散落着一堆东西,还有一只底部有些发绿的拖鞋。
妈妈站在沙发旁边背靠着墙,看不见她的手,光着的一只脚颤颤巍巍放在另一只脚上,看上去有些滑稽。
他把我拽到厨房,指着那边乱糟糟的地方,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又赶忙填补一堆理由。
我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忽地舒展开来,转而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便住了嘴。他晃悠悠地弯下腰准备捡起地上的拖鞋,不知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满眼厌恶地将拖鞋踢到妈妈脚边,转身又走了出去。
(六)
我推开妈妈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一切都很安静。我握住冰凉的把手,轻轻推开门,一道刺眼的强光遮住我的视线。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那间黑漆漆的房间,只不过再也没有妈妈。
那天傍晚,我站在窗边静望着西边的落日慢慢隐没于地平线,周边绵长的淡粉色薄云渐渐变得深蓝。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尼古丁的味道,他说,手续都办全了,这几天就可以送过去了。
他叉开着腿坐在床边,掸下的烟灰堆落在地上,灰青色的烟雾从嘴里和鼻子里喷出。
我低头用手指轻轻摩擦着写着XX精神病院的纸张边角,我知道他过来不是和我商量的,只是通知一声而已。
前段时间,他一直忙的便是这件事,那家医院在边郊离家很远,而且价格便宜,至于医院环境什么的他也没说,我也没问。
隔天晚上,东西都收拾好了,其实不过几条被褥,几件衣服而已,用不了多大会工夫。
妈妈像一块木头杵在那,盯着捆成一团的简陋行李,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口袋,转身走向了厨房。
半夜,我隐约觉得自己的房门被推开,接着是拖鞋拍打地板发出的细微声响。
左手边的位置微微凹陷轻得像一片凋零的叶子落在水面上泛起的一点涟漪,裸露在外面的手被一只厚厚的手掌紧紧握住,好大一会儿,才放回床被里。
我知道是妈妈,但我不敢出声,我任由她的手在脸上游走,虽然她尽力轻柔,但皲裂的手心像砂纸一样磨擦着脸皮。
我装作挠痒,拨开她的手,翻身将脸转向一边,她说了几句什么,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在椅子上,掖了掖被角,便走了。
(七)
医生在她身体里找到十根针,其中一根卡在喉咙里,另外在肠胃发现大量醋。
这十根针是妈妈上次翻倒橱柜时,连着线盒一并偷藏去的,除了妈妈,谁会注意少了无关紧要的针线呢。
那天早晨,她把屋门反锁了,不管我们怎么喊都没有动静。
他一把推开站在门前我,往外跨了几步,侧着身子,砰砰撞着门,见撞不开,又伸起腿胡乱踹几下。
接着喘着粗气,兴冲冲地往厨房里去了,从里面掏出一把板锤,快步来到门前,三两下砸开了门锁。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醋酸味,窗帘依旧紧紧拉着,他走到里边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咒骂了几句,接着我听到他哎呀呀的大叫起来。
我强忍着恶心,赶忙进去,在墙上胡乱摸索着,啪嗒一声,头顶上的灯扑闪了几下,便烧了。
我又快步到窗帘旁,往两边使劲一拉,上面因潮湿滑落的墙皮还有灰尘,呼啦啦撒了一脸。
他嘴里骂骂咧咧叫喊着, 一面让我把窗户打开透气,一面朝我走来,而我早像块木桩一样呆愣在原地。他把我扒拉在一边,两手紧抓着窗框,窗面颤动着,呼哧一下,一股凉风袭来。
他叫嚷着地走了出去,屋里的气味渐渐散去,我木讷侧转过身子,朝那瞥了一眼,便又转了回来。
一会儿,窗外传来嘈杂的声音,紧接着楼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听到楼上响起阵阵敲门声。
我以为是他叫的救护车,又怕是救护人员走错了,又怕他骂我,便急忙出去开门。
走到她身边时,我飞快朝那看了一眼,她歪着脑袋半靠在柜子旁边,脸色铁青,双目紧闭,嘴唇黑紫,看着很是吓人。
等我开门,才知道是楼上的一个老人突发心梗,那是老人家属叫的救护车。
在妈妈被送进医院后,他才黑着脸过来。他想着钱已经交了,人又去不了了,便去精神病院想着退钱,得知不能退,在那和别人大闹了一场,才罢休。
等一切都完了,回到家后已经深夜,我也无心再睡,便打算看会书。等拉开椅子,才发现上面放着被我丢掉的书包,底下划开到口子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黑线缝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