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里最讳莫如深的,就是有个在京口卖草鞋的叔叔。
父亲每次醉酒,总要拍着案几骂:"刘寄奴这个不成器的,当年要不是他偷了家里最后那贯钱去赌,我们何至于搬到这漏雨的茅屋!"母亲便默默拾起摔碎的陶片,眼里蒙着水雾。
关于寄奴叔的传闻,我是从街坊零星议论里拼凑的。他们说寄奴叔年轻时嗜赌如命,最让父亲痛心的是,那年母亲病重,寄奴叔竟偷了请郎中的钱,说要去找什么孙无终将军投军。
"那是去送死啊!"父亲每说到此处,都要狠狠跺脚。
可渐渐地,关于寄奴叔的消息变了风向。先是有人说在钱塘见过他,给刘牢之当亲兵;后来又传说他在淝水立了战功。更让人吃惊的是,族里最年长的三叔公某日颤巍巍地取出一卷泛黄的族谱,指着说:"你们看,咱们这一支,竟是中山靖王之后啊!"
母亲开始把寄奴叔的旧物——半截磨坏的扁担,一方褪色的汗巾——仔细收进竹箱。父亲却总是冷笑:"便是汉室宗亲又如何?那个赌徒,能活着回来就是祖宗保佑!"
义熙五年的一个雨天,一队骑兵踏着泥泞来到我们摇摇欲坠的草屋。为首的军官翻身下马:"可是刘主簿家?刘将军让送来的。"他递上的书信很短,只说他在建康做了镇军将军,让我们举家迁去。落款处力透纸背地写着"刘裕"二字。
母亲哭了,又笑了。那夜,她第一次打开竹箱,轻轻抚摸那半截扁担:"你们寄奴叔...终究是出息了。到底是汉室血脉..."
去建康的路走了整整两个月。越往南,听到的传闻越多。有人说他北伐南燕,有人说他平定卢循,但最让人心惊的是,建康城里都在悄悄议论:"刘将军莫不是第二个刘玄德?"
终于见到寄奴叔,是在石头城的军营里。他站在演武台上,身披铁甲,正在点兵。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父亲口中那个无赖——他的声音像战鼓般浑厚,目光如电。台下数万将士鸦雀无声,只有军旗在细雨中猎猎作响。
他看见我们,快步走下演武台。我以为他会拥抱父亲,但他只是拍了拍父亲的肩:"来了就好。京口的苦日子,都过去了。"他的手掌布满老茧,语气却很平静。
那晚的家宴上,寄奴叔喝了很多酒。他说起京口的芦苇荡,说起偷钱那夜饿得眼冒金星。说着说着,他突然问父亲:"阿兄可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讲刘玄德织席贩履的故事?"
父亲愣了一下:"记得,你那时总说..."
"我说那是骗小孩的。"寄奴叔放下酒杯,眼神望向窗外,"可现在我才明白,汉室宗亲这四个字,既是荣耀,更是千斤重担。"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寄奴叔站起身,甲胄铿锵:"明日还要商议北伐,都歇着吧。"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对父亲笑了笑:"阿兄,那些年...对不住了。"
烛光照着他额角的伤疤,那一刻,他不像威震天下的刘将军,倒像是京口城里那个总被父亲追着打的少年。
后来我在建康住得久了,常看见寄奴叔独自站在钟山上,望着北方。有人说他在谋划北伐,有人说他在思念故乡。只有我知道,他看的是两个方向——一边是京口,那个让他卖草鞋的地方;一边是长安,那个他梦中都要收复的汉家故都。
寄奴叔再也没有回过京口。但他的书房里总挂着一幅《昭烈帝戎装图》,餐桌上总要摆一碟京口的腌菜。有一次我听见他在梦里喃喃:"玄德公,这汉室...我该如何..."
那时我才明白,寄奴叔一路走来,背着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整个汉室的重量。那些屈辱、那些艰辛,都化作了铠甲下的软肋,陪他走过钱塘、走过建康、走到洛阳。而今他位极人臣,却永远都是那个偷了钱、被迫离家的少年,永远都是那个在芦苇荡里听刘备故事的汉室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