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茵比我高一级,我读幼儿园的时候她上小学一年级,因为太小老师觉得不适合继续上二年级,强制她留级了,那时候我们才在一个班级,她成了我们口里的“留级壳儿”,这是一个含贬义的称呼,她本就害羞,加上同学们这么叫她,她更不愿意开口多说话了。当时我的家境很好,我爸在我们乡里开了药铺,餐馆,水泥板厂,还卖化肥,我们家还有一辆大货车,在农村收集农产品拉到县城里去卖。我当年是在街上横着走的万大小姐。当其他小伙伴连笔芯都要从家里拿鸡蛋去换的时候,我已经拥有了很多图画书,一箱一箱的本子。俨然一个小土豪。那时候,我和程茵还不熟。
97年我9岁三年级,我爸因经营不善,生意亏损,还不起化肥厂23万块钱,被化肥厂以诈骗罪起诉被捕入狱,重判15年,我们家也被抄了。我从横着走的万大小姐变成了劳改犯的女儿。
有天我妈又被乡政府叫去问话了,我在家里睡午觉,刚睡醒下了床,两个阿姨坐我们门口在聊天,突然她俩压低声音说,听说老万判得很重啊,可能要被枪毙。那时候,大家没什么法律意识,信息也不畅通,反正怎么邪乎怎么传。小小的我没有辨别这些的能力,但也能知道枪毙的意思。一瞬间,脑子一懵,就晕倒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还躺在地下,家里挤满了人,有人在掐我人中,慢慢看清楚了,是舅公。我听到了我妈凄厉的哭声。我想起晕倒前阿姨们说的枪毙,我妈又这么哭,难道我爸真的要被枪毙了吗?于是也跟着嚎啕大哭。当时我妈并不知道我是因为听到爸爸会被枪毙哭,她哭是因为她绝望,我俩各怀心事,各哭各的,但又相互感染,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程茵是那时候走进了我的生活。
那时她住她姑姑家,和我家离得很近,每次回家我都会看到她,但不怎么说话。她话少,总是羞答答的,别人跟她说话,她也总是低着头。
每年的冬天,我们山上都特别冷,我妈身体不好不能干农活,家里没柴烧,也没钱买碳。于是每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会去乡里的垃圾场去捡别人烧过但没烧完的碳粒子,我们管它叫“二煤炭”。那些碳混在煤灰里,挑拣出来拿回去烧,也不再有煤烟了,是很好的燃料。那时候我眼睛已经开始近视了,看不清楚东西,加上太早光线也不好,很多时候都能被我妈从里面查出黑色石头、死老鼠骨架等东西。
有一次,我又在捡碳,听到有脚步声,我不想别人看到是我,可那一块没地方可躲,只能自欺欺人地背对着来的人。脚步声就在我身后停了,响起一个声音:“你在捡碳吗?我帮你捡吧”
我还没说话,她就蹲在我身边开始捡了。从那以后,她经常来帮我捡碳,她眼睛好,只要有她在,我能捡得多点,也不会有石头,死老鼠骨架了。
我们从五年级开始上早晚自习,每天她都会来叫我,经常她到的时候我还在睡觉,她就在门口轻轻地喊:万芳万芳。以后很多年,我迷迷糊糊的时候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我赶紧爬起来。她每次都不恼,静静地在门外等我,也从不抱怨我慢或者让我早点起床。我现在还记得,有个冬天的早上,特别冷,特别黑,月亮还没落下,清冷的月光撒在我俩身上,能看到影子。我们呵着手走过街道,街道就响起我俩哒哒的脚步声。
她很能干,每天下晚自习回到姑姑家,要做一家人的饭,要砍猪草,夏天当烟叶出来的时候还要花烟,穿烟,晒烟。玉米出来的时候要掰玉米,剥玉米,编玉米,晒玉米。我去她姑姑家找她玩的时候,她都在干活,我看着,偶尔也会帮把手。她来我家,看到我妈在干嘛,也不说话,上手就干,我妈很喜欢她,说她勤快,是个眼里有活儿的姑娘。而我是好吃懒做的猪八戒。
当时有一个小男孩特别讨厌,和她打架,拿篮球砸了她的头,她打不过他,决定报复他。她准备在我家房子旁边、那个男生回家的路上挖个坑,里面装水,他下晚自习后回来就会踩到坑。她决定干,我也带上我的大侄儿一起帮她,挖完坑,装上水,伪装好,我们也不敢留在犯罪现场,赶紧逃回家了。也不敢去问那个男生到底踩坑没有。这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03年我们一起去镇上上初中,那时候,她慢慢地扯开了身条,一下子蹿老高,比我还要高,她皮肤很白,五官长开了以后就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从那时候开始,她话也开始多了,褪去了青涩,不再是那个害羞的小女孩儿了。
我们在每学期开学的时候交齐150斤米,之后就不用自己带米了。每次吃饭都是用脸盆蒸好,8个人中有一个值日生,到蒸饭的档口去领来脸盆,8个人围着盆,放到旁边的空地上开始分饭。饭其实并没有蒸满,大概只有盆容量的一半,但很瓷实。值日生画一个“米”字,就把饭分成了8份,每个人都很自觉地用筷子挑起自己面前的那块饭。有时候饭盆歪了,蒸出来的饭就一边多一边少,一个米字画下来,就算很照顾那边少的,也还是显得少,所以很多时候分到那边的同学那顿就会欠一点。
当时学校的饭菜是这样定价的,一碗汤2毛钱,两个素菜5毛钱,一个荤菜一个素菜1元钱,蒸肉2元。虽然我们俩家境都不好,但每顿5毛钱的素菜钱大人还是给了的,可是我们都很节约,每次回家都从家里带一大罐咸菜,至少吃一周,吃完了咸菜才打菜。打菜也是5毛的素菜和2毛的汤换着顿打。省下来的钱,会在每两周回家前的星期五到街上买点水果,或者给妈妈买副袖套,或者在妇女节或母亲节的时候给妈妈买礼物。我给我妈买过头绳和相框。
我们从家里带来的咸菜都不一样,有的是酸萝卜,有的是榨菜,还有些是酸豇豆,我们就换着吃。
学校离我们乡特别远,有20多公里,我们每两周放一次假,回家拿咸菜和换洗衣服。当时是没有班车的,以前有,但是那路太烂了,后来就停了。也有摩托车载客,但从我们乡到镇里的学校,就要10块钱,那可是我们两周的菜钱呀,没有谁坐得起,于是我们只能步行,一般单程会花5-6小时。
有一次我们在回家的公路上捡到了一大块焦炭,可能有4-5斤吧,那是从拉焦炭的货车上掉下来的,我看到了像捡到宝一样开心,当时其他小伙伴让我扔了吧,太累了抱着,只有她没劝我扔了,我和她交替抱着这块焦炭走了10公里山路回到了家。回家后我看我的手被磨得又黑又粗糙,我想她也差不多吧。
我们经常在回家的路上去找一种叫“地公泡”的水果,这种植物它的叶子非常浓密,贴着地面长,果实藏在茂密的叶子里面,非常隐蔽,我们要找到它的话,要拨开厚厚的叶片。这种水果一般很少,但有一次,我们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大片地公泡,我们都很兴奋,哇哇叫着,从旁边的桐子树上采下桐子叶,把地公泡放在里面包好。我们都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些地公泡,走了十多公里回到家,拿水洗了以后和加人分享,才发现,所有的都是烂的,里面都长蛆了,我们又后悔又心疼,后悔不打开一颗来看看到底能不能吃,心疼这么多好吃的居然被虫子抢了先。
放假的周五,偶尔我们还要去精品店里租小说,我负责读,她和妞妞负责听。回家路小路和公路交替出现,在小路的部分我们就扯闲篇不看书,认真走路,快到公路的时候,她俩就催我,赶紧拿出小说来读,我左手拿小说,右手挽着她的手臂,开始读。我不用看路,她就是我的眼睛。遇到坑,她带我绕过,实在绕不过,让我停下来,自己看着走。读小说的这个技能,让我在上高中的某一个周五的晚上,给宿舍的小伙伴们讲了一个通宵的小说。
我的体力不及她,每次走到半路,我就困得不行,又不敢真的睡一会儿,怕回家天黑了。于是到了公路,我就拿手箍紧她的腰,她拖着我走,我闭着眼睛都能睡着。
上高中时,我和她仍然在同一所学校,她出落得更漂亮了,也越来越自信,当初那个羞涩的小姑娘完全变了样,变成了一只麻辣小妹。说话越来越犀利、越来越毒舌。而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甚至因为抑郁症,休学了一年。
上大学时我们分开了,联系不多,毕业后,我回家的时候,她家就是我的酒店,完全不用不好意思。现在的我,每当需要用钱的时候,就会给她打电话,没钱了,要借钱。有钱的话她会打给我,没钱的时候,就会说,妈的,你怎么又没钱了,我也没钱。我也没有被拒绝的不开心,下一次没钱的时候再打一次电话,再来一遍刚刚的对话。
她,温暖了我整个孤寂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