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梦》刘宇

(一)

四月初的一天早起,男人背起女人给他备好的水壶和一袋子干粮(卷了葱花的素油饼子,两颗煮蛋,一截拇指粗的葱白),扛了铁锨,往田野里走去。

阴云涂抹了整片天空,没有一丝晴,西风劲冷,没有一刻停,直吹到日落。

大后套的四月天,总是刮大风,多时卷着沙尘,径直越过黄河,又掠过鄂尔多斯的高原而去。

男人走到田头,先点了支烟,一口浓烟刚出口,瞬间被西风卷入阴天里去,两只鼻孔里再徐徐溜出两丝浅青烟雾,那是最好的味道。“太浓的那一口吐出后,这余味悠然,才是抽烟的精髓”男人这样想。背后不远处便是赫赫的绵延远去的大阴山。

这是一块老田,从他爷的手上到他老子的手上,再到他这里,都是这三代人的心窝地。男人今天的营生是要在这块田里打上两道埂子。他麻溜地挥舞起铁锨,松沃的土壤便噌噌噌地被拢了起来。男人力如壮牛,田土绵如帛纱,表层的干土扬起一道道妖娆。

西风劲冷……

已是谷雨节令。

田头的苦菜也新煊起来了,甜草苗子一股一股地绿着。

半晌时,男人拄着铁锨直了会儿腰,这间又点支烟,一口浓烟吐出后,鼻孔里徐徐溜着两缕儿浅青烟雾,被灰彻的天空吸收干净。他回头,无意间见两只麻雀在刚被铲过的新土茬子里头嬉戏。

一个似乎要逃,却不飞远去,只在那一小片地方来回打转,另一个紧追不舍,跟着前者的路子急转回旋,一会儿直蹿往天空,一会儿又直戳进田里,终究后者追着了前者,在新田埂的某一处小洼里卷在了一起。前者是雌鸟,后者为雄鸟。男人必是知道。

他忽想起小时候,在他刚穿完开裆裤的年纪,看到同样情景时,竟是一个猫扑上去将二鸟抓获,顿然兴奋不已,那时是随他老子在这块老田里打埂子,他映像中他老子总比现在的他更强壮,而这映像却是模糊的,他总是不能把他老子的模样想到清晰。

把它们放了吧,他老子说。他却不肯,喜得二鸟的兴奋让他无瑕问一句原何要放了这意外收获的喜悦,只依稀记得他老子朝他漏出一排黄牙,笑道:灰怂娃儿~之后便不记得后话了。

男人直了会儿腰继续挥舞起铁锨,田土被一锨一锨拢起,泛起的干土照旧妖娆。近晌午时,阴云依旧不散开,不过天气还是热和了些。男人觉得身体有了汗意,便褪去夹袄,只着一件女人给他织做的毛衫,继续打梗。风窜进毛衫的线孔里去,一阵一阵的舒爽,毛衫柔若他女人初夜的手心。

被铁锨翻起的深褐色的田土在他身后被风吹的逐渐色浅,最初拢起的一段已如整片地里的灰黄。晌午时间,男人在田地西头一处背风的垣坡下盘膝席土而坐,将夹袄垫了背靠,靠着这垣坡斜倾着身子,他取出女人给他备的晌饭。油饼卷蛋,就着葱白,一口就一口,噌噌噌地大嚼猛咽,彼时想是差几口烧酒。

晌食后,又抽完一支烟,乘了晌午回暖,垣坡又挡了风劲儿,便迷瞪起来。

少时,只觉得风止云舒,隐约田间走近一个身影,男人看时,天色竟已是黄昏光景,心想这一觉睡了一个下午,可是误了活了。且说那身影渐近,男人细看时,竟是他老子,便忙不迭喊了一声,“大?”他老子没有答应,只对他笑,露出一排黄牙,然后俯身拿起铁锨,接着他晌午打下的梗茬,一锨一锨地打梗子,男人想问,大哎,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大见他着急,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一笑,也不做声,将铁锨插进土里,转身要走。见他老子要走,男人着急想再喊一声“大”,喉咙却不得使唤,哽着他,气也出不匀称,终于他拼尽力气喊出声来——“大哎……”

这一声把自己喊醒了,是个梦。他感到眼角渗出泪来,转身看一遭,四下无人。

西风又劲烈了一层,他便套上夹袄起身继续干活去了。

午后的风,一股烈于一股,阴云依旧均匀涂抹天空,没有一丝晴,风携着黄沙漫天肆虐,周遭愈发昏黄了。男人打完两条田埂时天色已是黄昏时间,虽看不见太阳,空色也渐而暗淡下来,男人扛了铁锨,吹着口哨朝家走去。背后赫赫连绵的大阴山,在风尘里苍劲而朦胧。

(二)

一进门,屋里的暖和气扑了一身。

女人见男人回来,也没问话,先上了灯,转身进了厨房,在厨房里低声喊了句,“洗洗吃饭。”

大红的瓷脸盆盆底画着一对儿鸳鸯,中间一个黄色的囍字,脸盆边缘磕掉几块瓷,露出黑色的铁皮芯子,水的热气腾了出来,男人唰唰地洗了两把脸,再把头发上的灰也抹两把,抬头见镜子里自己一脸黝黑,眼角已生出浅纹。炕角睡熟的大狸猫,听了动静起身竖尾,前爪伸直,竭力地拱了下腰,然后咚的一声跳了下来,在男人裤脚下来回蹭,像蛇一般柔软,呼噜呼噜地和男人打招呼,这猫养了六七年了,这红瓷脸盆也六七年了,男人和女人结婚也这么久了。还是他们两个人。

新婚不久时女人第一次怀孕,因年轻识短,一次田里劳作时不慎流产,次年女人又有了,男人便不再让女人下地做活。夏日里男人不在家,女人往门上挂一个帘子,伸手直腰的动作导致再次流产。后来一次,又没有保住,再后来又有两次都没保住。

七姑八婶的偏方也吃遍了,远近乡里的神官的过场也走尽了。庙堂里的佛爷拜了,签也抽了……终是无济于事,那时男人便闪现一个念头,命里就没有。

女人想要抱养一个。

男人不依。

女人开导男人。

男人就是不依。

“就这样过吧,也挺好,天下一层呢。”男人说。

女人便不语,转身去做家务,眼眶泛红,却不落泪,她不想表达对于命运舛济的无奈,那句话她也不能说出口,她懂她男人的心。时间一久,人便日渐沉默了。平日里无事一语不发,在道上与邻里相狭更是低头躲过,不作任何招呼。时间再久了,村邻婶婆们便不时地捧着一颗热忱心揪着男人的肩膀耳语,婶看你媳妇这一阵子愈发痴噔了,兴许是病了……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冲着了……我知道**地方有个神婆,去给卜节卜节……男人听到这话时候,也不做理会,只正言厉喝“她没病,好着咧!”再久些,村邻们也就不敢多言语了,后来便视若无睹司空见惯了。

女人终于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重找一个吧,我不能坑你一辈子。你家就你……”

男人伸手搂住女人的腰,用嘴堵住了女人的嘴,女人的话没有说完。她喘不过气来,挣脱开来,两串滚烫的泪直蹿下来,终于忍不住抽泣,整个身子在男人的胸怀里颤抖……

男人说,以后这话再不许提,这辈子不提,到死也不提,下辈子也不提。

男人刚娶回女人,总对村里同龄男子们炫扬,说他的老婆很像几年前村里放映的露天电影里头一个电影明星,哪部电影他想不起,哪个明星他也说不出名字。但他是看过,且对其中情节深有映像。其他人听后皆嗤笑不然,男人对他们的态度亦不以为然。这世间只有他的女人有明星的模派与气质,那时男人这样想。现在他也这样想。想到这里他脸间便舒展出怡悦来。

这时,女人从厨房端出一碗猪肉哨子拉条子,饭桌上一盘切成段儿的酸黄瓜,一杯白酒,半截葱白。“勺笑甚,来吃饭。”女人说。

男人大口吸吞面条,囫囵地吞着……咬一口葱,咔嚓一声,嚓嚓嚓……嚼几下,再溜一口白酒,一边嚼着一边问女人“你不吃?”“我吃过了。”女人答,一边拾掇着男人干活换下的衣服。

烧些水一会儿洗个澡”男人说

“昨刚洗了吗不是。”

“今天风沙大,一身灰。”

“噢!”女人又转进厨房去了。

天黑彻了,蜡烛的火苗时而嗤嗤的晃两下。男人坐在热腾腾的木桶里泡了一会儿,便觉得乏困难耐。这是他老子在他十几岁时就找了上好的木料为他箍的娶老婆时用的浴桶,浴桶见了他娶到老婆的喜悦,他老子却没等到自己完成使命的那一刻!

眼看烛火芯子已经向一边倾倒过去,水温渐降,男人起身揪起大红裹巾,急促擦拭了几下,冷的直哆嗦。夜里这一股一股的西风照旧劲烈着。

男人踢着拖鞋,大步跨到炕上,钻进女人的的被窝,却冰了女人一下。女人说,那边给你铺好了,钻我被子作甚。

男人笑,呵,我们这是都老了?

女人说,也不擦干,湿死了。

男人笑,擦干一会儿还是会湿。

女人拍了男人一把,“啪”的一声。

男人说,被子里热和,一会儿就烘干了。

他宽大的手臂搂了女人的腰,女人掉转了原本背对着他的身子,顺手往上纠了一下被子,把两人紧实地裹在里面,被子掀起的气流扑灭了那盏本来曳曳欲灭的烛。

那烛灭后的一溜蜡烟妖娆地缓缓地在黑暗中散去,西北风哄哄地撞击着这人间的屋墙,却不能冲却屋里的暖和。

男人展开臂膀,女人枕着他健硕的臂弯,男人渐而鼻息声轻响起来……

夜慢慢地深去,慢慢地深入到西北风的劲烈里,霍开一道微黄的光,直通往北面的阴山里,男人不知何时坐在一头年迈黄牛背上,往阴山方向缓缓行近着,一路庄田旺盛,悠草无垠,时遇浅流,鱼肥水碧。时经丛林,大树参天。不觉间,却进入一个山口。危石嶙魅,狭道曲幽……

走着走着,前方视野便宽阔起来,是一处四面围绕了山的石子滩,方周有二三里里宽窄,中间却有一座新盖的红悠悠的砖瓦房,男人觉得这地方似疏又熟,不禁跳下牛背推门而入,一看屋内情景,顿然想到,这不是我新盖的房子么?屋内四壁图白抬头看却没有吊顶,屋顶那一梁一栋,一椽一席,都是他亲手校正搭建,里外大小厅室桌椅床柜也都是他设计摆放。不过屋里却空无一人,也听不到女人忙活家务的动静。男人纳闷间,隔窗望外,正对着进来时候的山口。前不远处,一道蜿蜒浅流,看不清来处,也看不清去处,只是流着.。

这时他隐约看到了女人扶着一个老婶走近屋来,渐近时,渐又觉得不像他的女人,那老婶一脸慈祥和裹缩身子走路的姿态却让他格外觉得熟悉。再近时,一看那老婶竟是他的母亲。而旁边女子果然不是他的女人。却又很是相似,十六七岁光景,像他以前看过电影里某个明星。男人喊了一声,妈哎,你还在呢啊,这么些年了,儿……。

男人看母亲一头银霜,一脸慈笑,比以前的映像中老了许多。

男人问,妈哎,这女娃是谁!

妈说,勺娃子哎,这是你的女子哇!转身又对女娃说,快叫大,这是你大。

“大,”女孩叫了一声。

“哎!”男人切切地应了一声。

我女子都长大了,和他妈长的是一样样的哎!男人说。

男人想问这些年他母亲都去了哪里。一盹间,抬头一看,母亲和女儿却不见了。

房子里又空落你宁静了,墙壁上有一面镜子,他走到镜子前看到自己已经白发苍苍,眼角垂落,一脸褶皱,已是耄耋之年。正讶异着,转身看窗外,来时乘坐的老黄牛,竟变成一匹油光锃亮的黑马。

男人想去寻他的女人。他跨上黑马,那黑马便狂奔出山口,眼前赫然一片无垠的沙漠,前方却看不见一处村庄。

男人跨马飞驰,马蹄扬起黄沙在身后腾起一道黄烟。

忽然间,马蹄一失,男人腾空而起,被抛进深空,似乎要触到天空的云,飞鸟成排,云行百状,美不胜收。转而便自由落体,男人觉得这一次是要死定了。落地那一瞬他打了个禁颤,一下子醒了。又是一个梦。

男人醒来时打的禁颤也惊醒了女人。天色已经大亮。女人往上揪了一下被说,又做梦了?是的,男人回答。

梦了什么了?女人问

梦到妈了。还有一个女孩。男人答

没梦到我?女人笑。

才不梦你咧,梦到的都是经常不在身边或者永远见不到的。男人边说边伸手摸了一支烟坐起身来。

女人说,你再睡会儿,我去煮饭。

男人说,你睡,我去煮。

女人说,我去哇。

男人已经一边吸着烟一边穿好了衣服。

一缕炊烟从屋顶升起,天气大晴,远空一片湛蓝,东方的天边燃出一堆红火,散出橙光来,洒满了人间,在大后套的大地上镀了一层金,灿灿的。

2019 05 02于杭锦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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