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京城天牢。
韩安国侧着身子,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斜躺在石床上,身下铺着的是一层薄薄的稻草。
他半仰着脸,微微闭着双眼,监牢外的火光映照进来,给他削瘦脏乱的面庞上镀上一层金黄。
巡视的牢头路过,探头向里边看了看,见韩安国没什么动静,拎着手里的铁尺冲着牢门猛的一敲,当啷一声响起,韩安国微微动了动,牢头这才继续向前走去。
不多时,牢头巡视完牢房,折返回来,堪堪路过韩安国牢房的时候,看到前方一个狱卒急急忙忙的跑来,牢头有点儿诧异,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又有些生气,不由得举起手中的铁尺就要给他来一下。
不想今天狱卒的胆子挺大,跑过来一把扯住牢头的衣袖便将他往一旁拉,牢头面色恼怒,一把扯出衣袖,呵斥道:“干什么呢!有没有点儿规矩!!”
狱卒伸手又揽住牢头的胳膊,压低声音急急的说道:“哎呦,头儿,皇上来了!赶紧迎驾!”
牢头心里悚然一惊,大半夜的,皇上来这天牢干什么,他抬眼往前一看,只见几位身着便服的大人正缓缓而来,当先的那位,可不就是当今圣上。
牢头赶紧跪伏在地上,低着头不敢抬眼。
不多时,只见几双鞋子在韩安国的牢房前停下。
“把牢门打开。”牢头听到一个声音淡淡的说。
他赶紧起身,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牢门上的铁索,解开铁链。
一位小厮打扮的少年当先钻进牢房,站在门边略靠近床铺的位置。
皇帝刘昭随后也弯腰迈入牢房内,他找了处干净位置站定,双手背负在身后,对着床铺上的人说道:“韩安国,起来吧,朕知道你没睡着。”
“这么大的动静,韩安国当然不可能睡着。”牢头心里暗暗想着。
只见韩安国身子动了动,有些艰难的坐起来,挪动了一下手脚上的镣铐,让自己的姿态舒服了一些,只是脖颈处似有伤痕,因此微微低着头,脏乱的长发低垂着,看不太清面目。
“怎么?这么晚了,皇帝还有闲心来看我这个阶下囚睡觉?”韩安国声音嘶哑的说道,带着些喘息,话音刚落,便重重的咳嗽了几声。
“呵呵,朕还没有那个闲心。”刘昭说道,同时挥挥手中的折扇:“你们都下去吧,我跟韩将军单独聊聊。”
左右随侍纷纷退下。
转眼间,牢房内便只剩下刘昭和韩安国两个人,房外的火把燃烧久了,发出哔啵的爆裂声,刘昭静静的站着,打量着眼前这位满身伤痕的囚犯。
“韩将军,你我君臣相识已久,场面话就不说了。朕此番前来,不为别的,只是有一事不明。”
听到刘昭如此说,韩安国低着头,随即便说道:“那你可来错了地方,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只不过是个阶下囚,你有不明白的事情,该找你的臣子询问,而不是来找我这个死囚。”
“韩将军,朕知道你起兵失败,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朕近日偶得一物,不知韩将军可还认得。”
刘昭一边说一边从袍袖里抽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白帛来。
韩安国抬了抬眼,望向刘昭拿着布帛的右手,双眼猛的一凝。
这份帛书他当然记得,这上面写着的内容,他早就烂熟于心,这七年间,多少个艰难的日夜,他就是靠着这布帛上写的东西才让自己坚持下来。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声音低沉的问道:“你带此物前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昭见韩安国动容,知道时机已到,他走上前,把布帛平整的摊开在韩安国的面前,韩安国注视着面前的帛书,良久之后,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有什么想问的,说吧。”
刘昭思忖了一下,说道:“我大晋承平已有三百余年,在朕的印象中,先帝处置政务也算勤勉,就算不是一位明君,也当是位合格的君主。将军起事之时,朕尚为太子,心中极为恼怒,然而却并不以为将军能够成事。”
“只是后来的发展,却出乎了朕的预料,蜀地、楚地、河东、山西、河南纷纷响应,三年时间不到,我大晋江山便有近半沦陷,余下几年,将军手下人才辈出,徐长青、陆仲辅皆乃当世大才,刘世熊、涂忘川等人更是堪比古之名将,若非我大晋三百余年底蕴深厚,只怕如今这阶下之囚的位置,便是朕的了。”
说到这里,刘昭停顿了一瞬,然后语气陡然严肃:“朕今日前来,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韩安国听刘昭说完,并未出声,牢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良久,韩安国嘶哑的声音响起:“陛下可曾仔细读过这篇帛书。”
“朕当然读过。”
“有何感想。”
“朕心有所获,然终不得全解。”
“陛下所惑着为何。”
“如韩将军所言,我大晋近些年来民生凋敝,众多寒门士子空有才华而无晋身之路,因此各位揭竿而起,要在这世道里求一片立足之地。”
“朕所惑之一便在于此,朝廷为延揽有才学之士,各地均设有贤良察举司,最末一级可达乡里,每年经由察举司举荐的士子不计其数,如何便为无晋身之路?”
“陛下真是久居庙堂不知民间疾苦。”韩安国轻声笑了笑,继续道。
“陛下可知,每年经由察举司举荐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将军且明说。”刘昭答道。
“想要经贤良察举司举荐,首先就要有当地士绅引荐担保,其次就是要花银子,举荐一个人,少则百两纹银,多则可达千两。”
“只此两项,陛下以为,普通学子可能办到?”
韩安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再者,各类文献子集,均握在豪门望族之手,世家子弟,更有专人答疑解惑。普通学子,偶于藏书之家借得一书,便如获至宝,手字笔录,有不解处,更是求问无门。”
“若如此说,陛下还以为,天下士子,皆有晋身之路吗?”
刘昭愕然而立,良久,竟对着韩安国躬身一礼,道:“愿先生教我。”
“呵呵,哈哈,哈哈哈……”韩安国先是愣了一瞬,转而竟大笑起来,笑声在天牢狭窄的走廊里回荡,引得外边众人争相好奇,不知道两人在谈些什么。”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韩安国的声音有些不甘。
“将军何故发笑?”刘昭见他情绪大起大落,不由得问道。
韩安国抬起头,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只见他的面颊之上竟有两道泪痕流下。
刘昭暗暗吃惊,要知这韩安国素有刚毅之名,何时有过如此悲戚之色。
韩安国咳了一阵,喘匀了气息,道:“若你能早几年即位,只怕大晋不会遭此一劫,若你能早几年即位,只怕我的那些兄弟们……”
说到此处,韩安国深吸一口气,接着道:“罢了!罢了!时也!命也!”
“你既有此心,我等这些年来所争所想,也不算枉费,陛下可有时间听听我的故事。”
“朕此次前来,正是想与将军畅谈。”刘昭答道。
“好,好。”韩安国应了两声,接着道:“我出生在乡间穷苦人家,家父韩林,曾效力于苏屹将军麾下山字营,建朔七年,阵亡在抗辽前线,当时我年纪尚幼,家母带着我,无法维持生计,便抛却家业,到处讨饭,一路流离失所。”
“数年后,幸得苏将军托人寻得我母子二人,安排我读书,习武,随后经由察举司举荐,我才得以渐渐步入朝堂,说起来,我这一生,实是受了世家的恩惠。”
刘昭默然站立,并不言语。
韩安国静静的坐着,似在回忆往事,许久后方才接着说:“很久以后,我遇见了陆仲辅,当时他正在一处茶肆作伙计,一天闲来无事,与之闲聊我才发现,此人竟颇有见识,于是我便问他,为何不去察举司碰碰运气,说不定便能出人头地,陆仲辅对我摇摇头,说道,察举司察举司,没点儿银两哪儿进得去,就我在这茶馆,打一辈子工,也不可能凑到五十两纹银。”
“当时我便觉不对,暗中托人去查才发现,察举司竟早已糜烂至极,举荐士子全由世家大族把控,全司上下贪腐横行,于是我便上疏弹劾,不料奏疏还未递到皇帝面前便被截留,反招致贼人对我暗中报复,御史台集体对我进行诬告弹劾,我知事不可为,便散尽家财,寻到当朝宰辅崔祜,求他放我一马,同时暗中准备想要入宫面圣,拼着性命也要将此不公之事送达天听。”
“随后几年,我一直在等,直到有一天,终于让我寻到了一个机会。”
“那是建朔三十八年,皇帝到城西白云观论道,我与观中道士相熟,趁机混入观内,终于见到了皇帝。”
“当时的情形,我至今都还记得,大殿里除了打坐的皇帝,空无一人,我冒死上前,将所知道的情况全盘说出。”
说到此处,韩安国停顿了一下,向刘昭问道:“你可知道,皇帝是什么反应?”
“朕未曾听先帝提过此事。”刘昭默然的说道。
“呵呵,他不跟你说,倒也正常。”
“那先帝,当时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刘昭有些好奇的问道。
“他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没说?”
“对,就是什么也没有说,皇帝只是口中默默的讲着经,甚至连眼睛都未睁开一下。”
刘昭再次愕然住了,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当时的皇帝,一心求道想要长生,这些俗物,在他看来可能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吧。”韩安国说道。
“当时我万念俱灰,颓然的走在山林间,一心想着归隐田园,做一个散人。”
“后来发生了什么?”刘昭问道。
“后来,后来的事情,其实陛下应该知道。”韩安国答道。
“望将军明示。”
“陛下方才说到徐长青、陆仲辅,刘世熊和涂忘川等人,确是少说了一人。”
刘昭沉默了一会儿,心中了然,说道:“将军可是指苏千秋。”
“对,就是苏千秋,我深受苏氏大恩,苏氏一门,却被皇室以莫须有之罪名斩杀殆尽,叫我如何能平息得了心中怒火!”韩安国的声音激动起来,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刘昭沉默良久,牢房里只剩下韩安国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刘昭缓缓开口:“苏家之事,是皇室做的不对,朕会找机会为苏家平反。”
“你能认错,也是难能可贵了,可惜啊,你的父亲,年轻时尚有雄主之姿,到老竟然昏聩至极,做下了许多错事。”韩安国伸手拍了拍床榻,带动手上的镣铐,哗哗作响。
“韩将军,子不言父之过,事情既然已经过去,是非功过且留给后人评说吧。”刘昭出言道。
“也好,也好,那些乱臣贼子该死的也都死了,我心里的这口恶气,也出的差不多了;小子,你很不错,还有你起用的那些人,有些也都很不错。你要记住,这天下,不是你刘氏的天下,也不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天下,而是这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天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希望你能记住我说的这几句话,更要记住,大晋究竟为什么遭的这场浩劫,,往后什么样,我是看不到了,临死之前,能看到大晋出了你这么一位皇帝,我老韩这辈子,活得也不算屈。”
“你走吧,我累了,你回去后,该杀头的杀头,该抄家的抄家,我对不住的那帮弟兄,等我下去以后,再给他们赔罪。”韩安国说完,便自顾着挪动身子,面朝里侧躺下,不再与刘昭说话。
刘昭在韩安国的背后默默行了一礼,转身走出牢房,正要离去之时,却听到韩安国声音响起:“至于寒门士子的出路,我只能提醒你兴办官学,其他的,你去寻一位叫做赵先童的儒生,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希望我老韩这最后一次,没有看错人。”
回首望去,韩安国并未起身,依然背对着牢门。
刘昭未再言语,迈步向着牢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