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哪,终究要回到老家才踏实

老家藏在群山环抱的褶皱里,像一枚被岁月遗忘的琥珀。村口那棵老槐树依然伫立,枝干虬结如苍老的手掌,托起一蓬蓬翠绿的云。

树皮上深深浅浅的沟壑里,刻着几代人的乳名与童谣。我伸手抚摸它粗糙的纹理,指尖触到的不只是斑驳的树皮,更是蜷缩在年轮里的旧时光。记忆中树下躲雨的少年,枝头摇晃的秋千,母亲唤归的声线在暮色中打着旋儿。

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棉絮上。青石板路早已被野草挤开缝隙,蒲公英的绒球随风飘散,落在竹篱笆的蛛网上,晃悠悠地织成一片星子。

老屋的砖墙爬满常春藤,瓦檐下燕子衔泥筑巢,叽喳声里掺着炊烟的米香。推开吱呀的木门,天井里那口老井依然清冽,辘轳转动时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碎成七彩的虹。

晨昏琐记

晨是蘸着露水写就的诗。天还未大亮,布谷鸟便隔着薄雾一声声啼唤。披衣推窗,远山裹着乳白的纱,田垄间浮动着朦胧的绿意。

拎着竹篮去菜园摘瓜,藤蔓上蜷着带刺的黄瓜,番茄羞红着脸藏在叶底,指甲轻轻一掐,汁水便染了指缝。

隔壁阿婆隔着篱笆递来新磨的豆腐,白瓷碗里颤巍巍的,映着朝霞的胭脂色。

午后时光慵懒如猫。竹椅在槐荫下投出细碎的影,紫砂壶嘴腾起袅袅茶烟。旧书页间夹着干枯的枫叶,字句被蝉鸣搅得忽远忽近。偶有黄狗踱来蹭一蹭裤脚,尾巴扫落几瓣槐花;穿碎花衫的稚童躲在墙根,偷觑着这个“城里回来的大妈”,忽而咯咯笑着跑开,惊起一群啄食的麻雀。

暮色是最温柔的画师。夕阳将云絮染成橘粉,稻田泛起金色的涟漪,白鹭掠过时翅膀驮着晚风。沿着河堤漫步,芦苇丛中萤火虫点亮星星灯盏,洗衣妇的木槌声与蛙鸣此起彼伏。

谁家灶膛里柴火噼啪,煨着红薯的甜香漫过矮墙,勾得人驻足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暖了。

夜深时,星河从老屋顶淌下来。摇椅吱呀呀地晃,月色给瓜架镀上一层银霜。蟋蟀在墙根拨动琴弦,蝙蝠的黑影掠过时,惊散了井中那轮白玉盘。不必开灯,记忆自有光——童年数过的星座仍在原处,外婆讲过的神话还在风里飘荡。

归去来兮

老乡的皱纹里藏着土地的密码。王伯送来新酿的米酒,粗糙的陶坛还沾着窖泥;李婶挎着满篮野菜,非要教我辨认马齿苋与灰灰菜。他们用长满老茧的手指点着山峦:“那片杉林是你爸年轻时栽的”,“后山的板粟熟透时,甜得像裹了蜜”。

乡音裹着泥土气,熨帖得让人眼眶发酸。

清明种豆,谷雨插秧,霜降收薯。跟着节气过日子,时光忽然有了形状。

在院角辟了块小菜畦,看种子破土、抽芽、舒展叶片,仿佛自己也重新活过一遍。雨后蹲在田埂上,指尖沾着湿润的黑土,忽然懂得父亲当年为何总说:“人哪,终究要回到地里才踏实。”

此心安处

手机里好友发来微信:“乡下不寂寞么?”

我望着檐角结网的蜘蛛,笑着回:“此处日月长。”

没有电梯间的寒暄,却有清晨阿婆塞进窗棂的艾草粑;没有会议室的PPT,却有老槐树下听不完的故事。

在这里,时间不是分秒必争的箭,而是缓缓流动的溪,载着落花与月光,绕过青石,去向远方。

某日翻出旧相册,泛黄的照片里,穿花袄的小姑娘在槐树下咧嘴笑。而今镜中人鬓染霜雪,却与照片外的老树一样,在故土的怀抱里生了新芽。

原来人生兜转如环,出走半生,终要回到最初的坐标,让漂泊的灵魂落土生根。

暮色四合时,我常倚着门扉远眺。炊烟升起处,是万家灯火;蛙声起伏中,有天地清音。

归巢的燕掠过屋檐,留下一串呢喃——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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