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后院的牛棚里，曾住着一头通身雪白的小牛犊。我至今记得初见它的模样：出生不过三天，还没学会平稳走路，却敢对着闯进院子的大黄狗猛甩尾巴。那时爷爷蹲在门槛上抽烟，笑着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似懂非懂地蹲在牛棚边，看着小牛犊把脑袋探到我的掌心，眼里满是毫无保留的好奇。
那时候的我，和这小牛犊没什么两样。七岁那年夏天，村里发大水，村口的石桥被淹得只剩半截栏杆。大人们都站在岸边急得团团转，我却趁没人注意，偷偷抓着栏杆往对岸爬。河水没过膝盖，冰凉的水流裹着泥沙往靴子里灌，可我一点都不害怕，只想着快点到对岸，去摘河坡上那丛开得正艳的野蔷薇。后来被父亲揪着耳朵拎回来，他气得手抖，我却还梗着脖子说“我能过去”——那时候的世界，好像没有“怕”这个字，总觉得只要敢闯，就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我曾以为这份“不怕”会跟着我一辈子。上中学时，我敢在全校师生面前抢过话筒，把没准备好的演讲稿即兴改成自己写的小诗；高考结束后，不顾父母反对，背着背包就去了千里之外的城市打工，住十平米的出租屋，每天挤两个小时公交，却觉得未来满是希望，连吃泡面都觉得是在为梦想蓄力。那时候的我，像极了那头小牛犊，眼里有光，心里有火，总觉得只要敢拼，就能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怕”悄悄钻进了生活里。
去年冬天，母亲突发急性阑尾炎，我接到医院电话时，正在外地参加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挂了电话，我手忙脚乱地请假、订机票，在机场候机时，看着手机里医生发来的“需尽快手术”的消息，突然就慌了神。以前坐飞机总喜欢靠窗，看云层在脚下翻涌，觉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有趣；可那天，我紧紧攥着机票，连呼吸都觉得沉重，满脑子都是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生怕自己赶不及。飞机降落时，我一路跑着冲出机场，寒风刮得脸生疼，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掉——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怕”是这样的滋味，怕失去，怕遗憾，怕自己护不住想护的人。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待到长成反怕狼”，不是我们变得怯懦了，而是我们肩上的担子重了，心里的牵挂多了。以前出门，背个书包就能走，现在收拾行李，总要先把父母的常用药、孩子的保温杯塞进箱子；以前做决定，只考虑自己喜欢不喜欢，现在做选择，要先想会不会影响家人，能不能给身边的人安稳；以前遇到困难，只会硬着头皮往前冲，现在却会停下来想一想，万一失败了，该怎么承担后果。
前几天回老家，再去看牛棚时，当年的小牛犊已经长成了壮实的母牛。它正低着头，温柔地舔着身边刚出生的小牛犊，眼神里满是慈爱。有只野猫从牛棚门口路过，小牛犊立刻抬起头，摆出要冲上去的架势，而母牛只是轻轻用头把小牛犊护在身后，没有丝毫要攻击的意思。我忽然想起爷爷当年说的话，原来“怕狼”从不是胆小，而是当我们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就学会了收敛锋芒，懂得了权衡利弊。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牛棚上，母牛安静地卧在干草堆里，小牛犊依偎在它身边，渐渐睡去。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幕，忽然就懂了：从“不怕虎”到“怕狼”，不是成长带走了我们的勇敢，而是时光教会了我们，真正的勇敢从来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明知有风险，却依然为了守护的人，选择小心翼翼地前行。那些藏在“怕”里的，不是怯懦，是责任，是温柔，是我们在岁月里慢慢沉淀下来的，对生活最郑重的热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