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黄昏老三届
谢琳
(六)市场风云
周日这一天,大宁招集了知青六兄弟的会议。学校里周末基本上没人。六兄弟都准点到了,围坐在会议桌前。
会议的议题就是老三林风和老四小武的下岗问题……
大宁是知青组里的老大。恢复高考后进入扬州师范学院读书。毕业后任中学老师。现在已经是市十二中的校长。他一如既往地忠厚,似乎上级领导也是识人的,委以校长的重任。
知青组里的老二是大元。他是在无锡轻工业学院毕业,后来分配到市食品制造厂工作。这是一个老厂,干部队伍比较薄弱,大元进厂后专业和能力十分突出,不久也升任厂长。
老三、老四就是林风和小武,两个下岗职工。小武那个鞋帽厂也是破产关门了。
老五小苏,他曾在的大华棉织厂,是很著名的国营大厂。破产得却是更早。小苏历来脑子活,又得力于几个亲戚的有利关系,已注册了一个外贸加工厂。收购了一批原来厂里很先进的箭杆织机,聘请了技术工人,工厂已经运转起来。
最后一个小群,排行老六。先是在自来水公司开小车,后来跟着领导进入商检局。经过这些年的磨砺和努力,已经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
可以看到,除了中间两个,其他四人境况都相当不错。不过,这种状态在知青中并不普遍……
大宁今天招集大家碰个头,也就是商讨一下能不能有办法帮到下岗的兄弟。但他又知道自己基本上是无能为力。学校里不好随便进人,总务后勤上也都人满为患……
大宁看了看大元,厂里的人事关系不会那么严谨,进一两个人估计还是可以的吧。
大元也正在想呢。食品厂属轻工系统,厂里工人的工资待遇只是一般般,并不是热门的单位。所以平时进人并不难。但是,下了岗就是社会人员,也不同于平时的职工调动……若是来厂里做临时工、杂工,并不是好的办法。所以大元也拿不出章程。
小群所在的机关,更是不可能进人。他所能安置的也只有临时工、杂工,并不值得去努力。也便开不了口。
还剩下小苏了。他现在开办了私企,能不能领着弟兄们一起去创业呢?大家的心里都有一丝期盼。眼光也就不时地看看他。
小苏心里便也有些着急。大家哪里知道他现在的难处!银行里贷着款,好几处欠着债,工厂的外贸订单还没稳定,工人的工资也还拖着,厂房那边的村里还塞了几个杂工过来……且不说安置上有没有困难,仅仅朋友关系变成雇佣关系这一条,也有点敏感……
因此这个会,变成了哑会,谁也不出声。
这个状态其实是在林风意料之中。因为他早就思量过方方面面的可能。目前自己最明朗的方向也就是副食品城。去租个商铺做生意,或是应聘去某个商家做销售,应该不费难。
林风便开口打破了沉寂,“我说两句吧,首先谢谢各位兄弟的关心!我和小武目前企业倒闭状态欠佳,总也是机缘和努力不够,那就不多说了。现在的情况,还可以领到一点生活费,吃饭应该没有问题。而我基本已经确定去副食品城寻找出路。我原来的工作经验能够派上用场。”
林风看了看小武,接着说:
“小武是双下岗,困难大一些,他估计也在想办法,大家多帮助他参谋参谋。”
小武似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
一边的小苏心里盘算着,若是小武一个人,自己帮一帮他会比较简单,各方面的顾虑和压力也不大。不由得举手说:
“咱们兄弟们之中,我现在有了一个小厂,大家也明白,不是我多有本事,而是得力于一些社会关系。目前,我的厂已经正常运转了,只不过刚刚起步困难也是不少。刚才三哥已表态自己没问题,四哥这边我就来帮一帮。”
大家便都凝神看着他。
“干脆就是这样,我那里成品部需要一个负责人,小武你看愿意不愿意过来干?”
小武想了想,认真地说:“干什么都可以的。那我就到你那儿去。”……
会议圆满成功。弟兄们当年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顶下生活,一块田地里劳动,感情确也是不一般的。可是,回到城市进了单位,有了家庭和子女,便有了各种各样的束缚和顾忌,即便兄弟情深,有时也会爱莫能助……小苏能够挺身而出,并转换概念,把包装工称为成品部负责人,给予双方一点颜面。真的很好了!
往后的十年光阴,老三届中的一部分人还是顺风顺水有所作为的。他们大多是抓住了恢复高考的机遇。但大多数进入企业的知青们,他们从农民变成工人,又变成下岗人员,然后在社会的夹缝中谋生,一直到退休拿到养老金。这“十年黄昏”又有着多少艰辛曲折的故事……
知青六兄弟在这十年之中,并没有更多的交集,他们各自耕耘着自己的人生。
转眼就到了暑天,副食品城的通道上并没有一棵树,太阳照得水泥路面明晃晃的,蒸腾着热气。每家店铺都架设了宽大的遮阳蓬布,不少人家还熬了绿豆汤解暑。正盈酒业则更厚道些,备了乌梅、山楂、甘草、冰糖,制作出酸梅汤。
一天清晨,林风刚到了店铺,张正斌已做好了出车准备。任务是到南京购货。
林风心想,又搞到名酒了吗?本事不小。因为小面包去装货,只可能是名酒。
途中张正斌告诉林风,前几天来访的那个雷总,南京风雷酒业的老板,是来副食品城寻找合作伙伴的。此去先是考察,合适的话就带一批酒回来。
到了南京,在水西门附近找到了那个食品批发市场,虽不及扬州副食品城那么整齐,商铺也是挺多的。但只有营业房,并不能囤货。“风雷酒业”即在大门左侧,位置不错。
雷总是一个很精干的年轻人,中等身材,剃着平头,浓眉大眼,身上穿一件军绿汗衫和旧军裤。店里还有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子,经介绍是老板娘。明显是一个夫妻店。
雷总与二人握手欢迎之后,就让两人看看墙上的营业执照和样品柜里的酒样。老板娘一边斟上茶水,一边对两人说:“我们雷阳的父亲是开国少将,身体原因离休得早,现住在干休一所将军楼里,我们也一同住在那儿。信誉方面你们不要担心。”
雷阳接着说:“扬州这一块我们需要一个分销商,去考察了以后,你们的优势和实力很明显。所以希望能够合作。”
营业厅里侧有一个小接待室,面对面两张木沙法。坐定以后,雷阳开口道:
“开门见山吧,我想和你们合作的是名酒的高仿生意。主要是五粮液、剑南春和茅台。这几种酒目前市场需求的缺口很大,因此是挣钱的买卖。”
张正斌看了看林风,林风不动声色,言下之意:接着听。
“是的,你们能认真地听下去,非常好!因为要慢慢说清楚。此类酒的所有防伪标识,鉴定证书,一应俱全。酒水本身也是符合原酒的配方和特点。没有掺入任何有害的元素。可以说任何人和任何检测机构都证明不了这是假的。”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们是假的?”张正斌脱口而出。
“因为确实是假的!盗亦有道,这也是我的底线。而且我还要与贵公司签定协议,就是要求你们销售的时候也要声明是高仿。至于价格,也只比真酒低了一成。因为制作高仿成本也是很高的。至于你们的销售价格,我不干预,你们一定有你们的销售原则。”
雷阳说毕,笑了笑,“你们商量一下,想清楚了愿不愿意合作。想好了告诉我。”
雷阳站起身,正巧老板娘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有几瓶样品酒和酒杯。另有两个大杯是白开水。然后和雷阳一起走出去。
林风看一眼张正斌,“需要品尝吗?”
“要品尝!”张正斌答道。这也表明了一个态度:有兴趣。
这是老板的事,林风不准备发表意见。假烟假酒,市场上太多了,有需求就有买卖。若是言明是高仿进行销售,至少里面没有欺骗。
张正斌其实是很开心的。名酒的销售利润比较大,但货源很紧张。市场的需求缺口确实大。现在有高仿供应,必然很受下游的商户的欢迎。这个生意必须要做!
二人又反复品尝了几种酒。用白开水反复地漱口,再品尝……张正斌郑重地点点头,算是拿定了主意。
林风则感觉到,细微的区别还是有的。主要是酒的窖香比较单薄。但是,如果不告诉你是假酒呢?林风也不能确定会辨别出来。林风受到震撼的是这条产业链。真是很难想象……
不远处的秦淮酒家已预定了包间。大家坐定以后雷阳笑着说:“他家有一个特色菜---金陵双臭,你们今天有口福,因为今天采购的肥肠特别好。”
然后一道道菜送上来,“鸡汁长江白鱼”,“秘制鸭血粉丝”,“清炖鸡”,“盐水鸭”,“桂花糖芋苗”,还有两道点心:“鸭油酥饼”和“牛肉锅贴”。
雷阳又拿出一瓶五粮液,笑着说:“这可是真的!”
老板娘殷勤布菜斟酒,林风开车不能饮酒,便上了一扎西瓜汁。酒至半酣,张正斌拍了拍手边的一个黑包,对雷阳说:“我是诚心合作,今天的十万块,全部拿货。”
雷阳连连点头,伸手拍了拍张正斌肩膀,“咱们喝好。马上林经理去装货回扬州。张老板和我去洗浴城休闲,我让你见识一下特色按摩。晚上我请你到金陵大排档,那可是超一流大排档。然后再去酒吧一条街……”
张正斌听得眼睛直放光,连说:“好!好!”……
饭毕,老板娘和林风回商铺开票,一个伙计已等在门口,一会领林风去仓库提货。老板娘见林风有些沉闷,便对他说:“我叫郑小芳,叫我小郑就可以了。你可能是看雷阳对张老板太热情,有点疑惑。别担心噢,雷阳就那样,自己也好玩,业务做得顺,自己也瞎开心。他做生意是很规矩的,明天会安排出租车送张老板回扬州。我看张老板是本份人,你更是一看就知道是实诚的,我也希望和你们把生意做起来。”
林风笑笑,“郑老板,我只是一个打工的。不过正盈公司的状况还是很良好的,特别是老板娘很厚道。我觉得以后如果可以发展正常的生意会更好……”
“其实我也一直希望做正常的生意,只是无意之间接触到了这一项业务,你不做别人也会做。所以拿定了一个宗旨:明着做,而不是暗着做,求个心安。”
郑小芳摇摇头,“好,不多说了,你信我,我们是很有信誉的。”
林风认真地看了看郑小芳。面庞的线条很柔和,眼睛清澈而明亮,便微微点了点头。却看得郑小芳“噗呲”笑了起来,“你难道会看相啊!”……
仓库却不在附近,是一个大厂的车间。车子可以直接开进仓库,货物数量很庞大,品种也多。除了名酒以外也有各种品牌的白酒。另外,国内外的葡萄酒、啤酒、饮料令人目不暇接。库里有四个杂工,都是精壮的小伙子。
林风知道以后这个地方会常来,因为他发现这里的好多商品扬州都是可以卖的。车子很快装好,于是返程。
习惯性地进了副食品城南门,却见到许静和老巫正在商铺门口向着来路张望。看来有啥事呢。停下了车,许静说:赶快下货,马上要去城里一趟。
隔壁的老李也过来帮忙,一会功夫就把货物卸到了店里。许静一拉林风,“走,去城里。”老巫手快,端了一大碗酸梅汤到林风面前。林风正口渴呢,一饮而尽……然后车子又向城区开去。
林风啥也不问,只是按要求加快了速度,似乎到哪里去都没关系的。许静觉得,这种沉稳需要自身的一种自信,不由得心里的烦燥也平息下来。就开口说:
“是小盛的事,不,是蓦然的事。她午后打来个电话,有人在她店里闹事,问我能不能帮帮她。但你不在店里,我能有什么办法,不料小盛在旁边听到了,自告奋勇要去看看。我知道他在院子里有不少小同乡,好像还会些拳脚,一时就答应了。喊了出租车……”
事情的缘由就清楚了,林风点点头,继续听。
“他们到了蓦然店里就和对方冲突起来,然后就一起进了派出所。结果派出所来电话让店里去接人……就是这样的。”
“噢,那应该是国庆派出所。是在他们的地段。不知有没有受伤的?”林风问。
“没听说有受伤的情况,不知道会怎么处理,小盛他们会不会被扣押、罚款呀?”
这个情况林风是了然的,平日里发生得很多。在闹市区估计也不会动刀,应该不会有严重后果。就对许静说:
“放心!一般就是教育一顿。国庆派出所的所长我也熟悉的,是我一个好朋友的邻居。而且对方闹事的肯定也是本地人,也会去找人疏通,最终调解……”
许静不由得笑起来,“害我白担心了半天!”
“不过以后还得好好说说小盛,这种事……”林风觉得该提个醒。
“可是朋友求援到头上……而且蓦然已经打了电话给派出所,派出所来人看看又走了。”许静解释。
林风默然,他知道往往是这样的……
进了派出所的接待室,一个女子马上迎了过来,正是蓦然。那副精致的面孔上满是忧色。拉着许静的手说:“真是不好意思,可能有麻烦呢!”
一边的办公桌旁站起一个警察,“是许老板吧,请到这边来。”
这时林风就看到桌子对面坐着另一个人,瘦精精的,理着平头,穿着件白短袖开衫。喔,认识。
那人也看到林风了,一丝讶异在脸上闪过,立马站起身来,“林哥怎么过来了?”
“你好!三林。我么,下岗了,在许老板那儿打工。这边是许老板的朋友,看来是和你们荷花池掐上了……”
这个三林老相识了,是荷花池那一片拳场的。林风好多年前在瘦西湖桂花厅那儿,为了蔡小宝的事与他们的老大丁四交过手。后来就不打不相识……
“这个……误会吧!你林哥来了,啥事也不是事了。没事!没事!”
一边的警察却瞪圆了眼睛,“没事了吗?刚才你还要赔偿三千块钱医药费、营养费啥的。我这刚刚打电话请所长过来。”
“怎么的,反正我这边没事了,你问问他们有什么要求。不然就放人噢,肚子倒饿了。”三林边回答警察边向林风咧嘴一笑。
许静看了看蓦然,蓦然迟疑了一下说:“有个理疗年卡的退费没有谈好……”
三林一挥手,“搞错了,搞错了,还准备续一张年卡呢!”
蓦然一怔,不知怎么说了。许静连忙对警察说:“我们没要求。”
警察翻翻眼,“签字,走人!”
到隔壁房间领了人出来,小盛四个人脸上身上有不少淤青。对方几个人也伤得不轻,眼睛打肿的,鼻子出血的,走路瘸拐的都有。林风心想,小盛他们年纪轻,没吃到亏。
出了大门,三林对林风说:“到饭点了,一起吃个饭吧,也难得碰到。”
许静在一边听了连忙说:“行,我来安排吧!”
三林一笑,“别误会,这个客当然是我请!会东嘛,就是那个找事的老板娘。她家做服装辅料的,温州人。我们平日里帮她不少。”
林风皱皱眉头,“这个女人也不是好鸟啊!无事生非的干什么!”
“这些老板,唉,不谈了,再三告诉她没理的事咱们不做,我们也是要名声的……就让她出点血,还有弟兄们的医药费呢!这一点钱也不算啥!”
林风心想,吃个饭也无所谓,见许静懵懂着,就点点头,“好吧!”
荷花池大酒店包间里。林风这边七个人,三林那边留了两个伤得轻些的,共十个人一大桌。小盛他们只顾吃,许静和蓦然窃窃私语,林风也就和三林聊聊身边的事情。
三林说,荷花池的一帮人现在成立了一个搬运站,他便是领头人,丁四则因为身体原因已不咋问事了。城南周边的一些私营业主与搬运站有业务关系,也常请他们摆平一些啰嗦事……
提到宏子,三林告诉林风,宏子和便益门拳档在扬州这一个圈子里仍然是绝对的权威……
酒至半酣,三林指指小盛说:“这几个小兄弟挺能打呀!”
“噢,他们都是沭阳老乡,挺抱团的,年轻力壮,每天都是重活,晚上有时还练练拳脚……”
“不错,咱们既遇见了就是朋友。如果以后有什么事情,互相可以声援声援噢!”三林说了句江湖话。
林风刚想摇头。那边小盛却胸脯一挺开口道:“一定!一定!”
林风只有无奈地一笑。
直到饭局结束,许静从边门上了面包车,才问得一句:“张正斌呢?”
“他今天不回来,我以为他会打电话给你的。”林风侧过脸看向许静。
“嗯,他是可以不打。你回来我自然就知道了。”许静脸上有一丝苦涩。
(第6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