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上的月光  照不见我

图书馆三楼西侧,下午三点。

阳光像融化的琥珀,缓慢地流淌在老旧的长桌上,空气里浮动着亿万颗微尘,以及一种被书页封印起来的、陈旧而安宁的气息。林晚缩在靠墙的角落,像一只习惯躲在阴影里的苔藓。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眼前摊开的这本《外国文学史》,以及,斜前方,隔了三张桌子的那个身影。

陈。

她只在借阅卡上见过他的姓氏,龙飞凤舞的一个“陈”字,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某种清冷又抓人的劲儿。他总是下午三点准时出现,坐在那个固定的、被阳光烘得最暖的位置。白衬衫的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冷白瘦削的手腕,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安静蜿蜒。他手里通常是一支极简的黑色钢笔,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隔着她心跳的空隙,隐约传来。

林晚的暗恋,是一场漫长而寂静的潜伏。她熟悉他的一切细节:思考时无意识轻敲桌面的右手食指;水杯是没有任何logo的磨砂黑;每隔四十分钟会抬眼望向窗外的老樟树,目光没有焦点,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暂时浮上来喘口气;他左耳耳廓上,有一颗极小极淡的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

她贪婪地汲取这些碎片,用它们构建一个遥不可及的神像。她计算着他出现的时间,提前五分钟坐好,在他可能看过来之前,迅速低下头,假装沉迷书本,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像要挣脱牢笼。她以为自己是最高明的窃贼,偷来了数百个安静的午后,无人知晓。

直到那次微小的地震。

书架轻晃,书本咔哒作响。林晚正巧端着水杯起身,猝不及防的晃动让她失去平衡,温水泼洒出来,她低呼一声,狼狈地扶住桌子。心脏怦怦狂跳,下意识地,她就望向他的方向。

撞入了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里。

他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不是看窗外,不是看书架,而是看着她。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此刻清晰地映出她慌乱的倒影,带着一丝极淡的、未曾掩饰的关切。

时间凝固了。林晚的脸颊轰一下烧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淹没了一切。她几乎是仓皇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擦拭水渍,不敢再抬眼看一次。那目光在她发顶停留了短暂的一瞬,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窒息。

他看见了。他一定看见了。她苦心经营的伪装,在那天崩地裂的两秒钟里,碎得彻底。

她惶惑不安了好几天,但他依旧准时出现,神情一如既往,仿佛那短暂的视线交汇只是她的幻觉。林晚慢慢放下心,却又有一种更深的失落漫上来——看,即使是那样失态的时刻,也未能在他心里留下丝毫痕迹。

她变得更谨慎,更沉默。只是有时,当她假装活动脖颈,目光飞快掠过他那边的窗玻璃时,会隐约觉得,那玻璃上映出的他的侧影,似乎……似乎也正短暂地,掠过她所在的方向。

但那念头太快,太模糊,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细沙,来不及捕捉,就已沉没无踪。她把它归结于光影的错觉,和自己因奢望而生的心病。

日子像沾了晨露的蛛丝,无声滑过。蝉鸣渐歇,空气里开始掺入桂花的甜香和离别的气息。毕业季的喧嚣隔着楼层隐隐传来,图书馆三楼的人日渐稀少。

林晚知道,时间快到了。她的暗恋,注定无疾而终。

毕业典礼前一天的下午,她依旧去了。像完成一个仪式。

阳光很好,他的位置空着。她坐在老地方,心里空落落的。他不会来了吧。这样也好。

她从包里拿出那本他曾经看过的、有着深邃蓝色封面的外文著作的中文译本——那是地震事件后,她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根据借阅卡上那个“陈”字和书名,跑去书店买来的。她一直带着,却从不敢在他面前翻开。

她摩挲着封面,一页一页,慢慢地读着。算是告别。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阴影轻轻笼罩在她摊开的书页上。

她抬起头。

心跳在那一刻停摆。

他站在她的桌前。白衬衫依旧挺括,身形清瘦颀长。只是那双总是望着窗外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毫不避讳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

空气凝固了。林晚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回望。

他似乎微微吸了一口气,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个素白色的信封。

“林晚同学。”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清晰地穿透寂静,也击中了她的灵魂——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信封被轻轻放在她面前摊开的书页上。

“这个,”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却又仿佛藏着惊涛骇浪,“给你。”

说完,他没有等她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有再多停留一秒,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窒息,然后转身,脚步沉稳地离开。

林晚像被钉住了,全身的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僵硬地低下头,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及信封的表面,一片光滑微凉。

她小心翼翼地、像拆解一枚易碎的蝶蛹般,打开了它。

里面只有一张同样素白的信纸,上面是那一行她曾在借阅卡上见过的、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

「你知道吗?你每次偷看我时,窗玻璃都会把你的眼睛映给我。」

信的末尾,是一个签名,不再是那个孤零零的“陈”,而是他的全名。陈桉。

以及,一行墨迹新鲜的小字:

“明天下午三点,图书馆门口,可以吗?——陈桉”

世界万籁俱寂。窗玻璃沉默地映出她惊愕的脸和空荡的走廊。原来她所以为的隐秘心事,早已被他洞悉。原来那些午后,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字迹。她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心底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土地,骤然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淹没。

第二天,她提前了半小时就到了。穿着她最好看的一条裙子,洗了头发,甚至还擦了一点口红。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一只惊慌的雀鸟。她反复看着那张信纸,指尖抚过那句“窗玻璃都会把你的眼睛映给我”,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甜得发颤。

差五分钟三点,她看见他了。

他从林荫路的那头走来,白衬衫在初夏的光线里干净得晃眼。她深吸一口气,几乎要扬起嘴角。

然后,她看见了他身边的那个人。

一个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的女孩,挽着他的手臂,笑靥如花,正仰头跟他说着什么。他微微侧头听着,嘴角噙着一抹林晚从未见过的、温柔至极的笑意。那女孩明艳、自信,像一朵迎着太阳盛放的向日葵,周身笼罩着一层耀眼的光晕。他们走在一起,般配得像电影海报上的男女主角。

林晚嘴角那抹尚未成型的笑意,瞬间冻结、碎裂。

她看着他们越走越近,看着女孩自然亲昵地替他拂去肩上落下的一片银杏叶,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装精致的盒子递给女孩,看着女孩惊喜地欢呼一声,踮起脚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世界在她眼前无声地坍塌,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冰凉的嗡鸣。她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路边的石像,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素白的信纸,指尖掐进了掌心,却不觉得疼。

他终于看见了她。

他脸上的笑意微微凝滞了一下,那双昨夜还盛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愕然,随即是某种措手不及的慌乱,甚至……愧疚?他身旁的女孩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林晚,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林晚没有再给他机会。

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旁边一条无人的小径。她听见身后似乎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被风扯碎的叫喊,可能是“林晚”,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她没有回头,只是拼命地跑,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裙摆被路旁的灌木勾扯,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她跑得肺叶生疼,冷风灌进喉咙,像刀子一样割着。一直跑到图书馆后墙一处荒废的角落,她才敢停下来,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汹涌地漫过脸颊,滚烫地砸落在尘土里。

原来如此。

原来那句“窗玻璃映出你的眼睛”,不是独属于她的秘密,或许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撩拨。

原来那场她以为的双向窥视,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盛大演出,而他,只是偶然投来一瞥的观众,甚至可能带着几分怜悯和玩味。

原来他今天的赴约,身边还带着他真正的、皎洁如月光的恋人。

她颤抖着展开那张已经被汗水浸得微皱的信纸。阳光下,那行“明天下午三点,图书馆门口,可以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她靠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地埋进去。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极致的难过,是失声的。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腿脚麻木得没有知觉。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的墙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得像一道灰色的疤痕。

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将手里那张素白的信纸,撕成了碎片。很碎很碎,像雪花,也像祭奠的纸钱。然后她一扬手,看着那些白色的碎片被风吹散,飘向污浊的角落,最终消失不见。

那本她视若珍宝的、他看过的译著,还躺在她的背包里。她拿出来,翻到扉页。那里,她曾经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的虔敬,在旁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晚”字,仿佛那样就能靠近他一点点。

现在,她看着那个并肩依偎的“陈”和“晚”,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拿出笔,在那行字上,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划着横线。直到黑色的墨线彻底覆盖了那两个名字,直到纸张几乎被划破,留下一个丑陋不堪的、决绝的黑色窟窿。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脸上的泪痕干了,绷得皮肤发紧。她把那本划烂的书,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没有回头。

她一步一步地走出那个角落,走向喧闹的人群,走向没有他的未来。

毕业典礼人声鼎沸。她穿着宽大的学士服,站在熙攘的人群里,像一滴汇入海洋的水。校长在台上说着慷慨激昂的祝词,周围的同学在欢呼,在抛掷学位帽。

她看见了他。

在人群的另一端,他还是那么显眼。穿着同样的学士服,却依旧清冷出众。他身边,那个穿淡黄色连衣裙的女孩依旧在,正笑着帮他整理帽穗。他微微弯着腰,配合着女孩的身高,侧脸线条柔和。

他的白月光。真正照耀着他的月亮。

而她自己,不过是图书馆那扇旧玻璃上,偶然映出的一点点微弱浮光。他或许看见过,但那光太暗,转瞬即逝,甚至照不亮玻璃本身,更遑论落入他深潭般的眼底。

现在,月亮回来了。浮光就该散了。

典礼结束,人流开始涌动。大家互相合影,告别。

他穿过人群,朝她走了过来。

林晚站在原地,没有躲闪,也没有迎上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潭枯竭的死水。

他在她面前站定。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方形的礼盒,包装得很精致。

“林晚,”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眼神复杂地落在她脸上,带着某种欲言又止的歉意和尴尬,“昨天……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那是苏蔓,她刚从国外交换回来,我们……”

“恭喜。”林晚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她甚至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得体的、祝福的表情,尽管肌肉僵硬得像不属于自己。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他手里的那个礼盒递出来一半,悬在空中:“这个,本来是想……”

“不用了。”她再次打断他,目光掠过那个精致的盒子,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正笑着招手等待的苏蔓身上,“谢谢。我不需要。”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脸上,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淡漠地,看着他眼睛深处那丝来不及掩藏的狼狈和愕然。

“再见,陈桉同学。”

她说完,微微颔首,然后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步速平稳,一次都没有回头。把他,和他那句未曾说完的话,以及那个未送出的礼物,彻底地、永远地,留在了身后喧闹的、属于别人的毕业狂欢里。

阳光刺眼。她抬起手,遮在额前。

指缝间漏下的光线,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进心底那个刚刚落锁的、漆黑一片的角落。

那本划烂的书,她最终没有真的扔掉。它和那张早已撕碎的信纸一起,被她锁进了老家箱子的最底层,像埋葬一段无声的骸骨。

多年后的一个午后,她带着女儿回到母校图书馆。小女孩蹦蹦跳跳,指着三楼靠窗的位置:“妈妈,那里阳光最好!”

林晚望过去。

阳光依旧很好,流淌在换了新漆的长桌上。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生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袖口卷到小臂。一个女孩红着脸,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小声地问着什么。

岁月无声,场景轮回。

小女孩好奇地拉扯她的衣角:“妈妈,你在看什么?”

林晚回过神,微笑着摇摇头,轻轻抚过女儿柔软的头发:“没什么。只是想起,妈妈以前也喜欢坐在那里看书。”

“那里有什么特别吗?”

“有啊,”她语气温和,目光掠过那扇依旧明亮的窗玻璃,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那里……有很好很好的阳光。”

只是阳光。

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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