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家葱疯长的时节,当然野葱也不例外。
这种难得的美味,都是长在坟草青青的地方。荒冢与荒冢之间的空地。
爹和娘的坟墓上,冬天的枯黄杂草丛生,履于地上像织了一层密密的网,牵牵连连。清明节,野葱伴着蒲公英,扯着春风疯长。蒲公英鹅黄的花朵,摇曳在野葱林里随风摇摆,像极了娘在向云招手。
云一天到晚鸡肠辘辘,肚子饿得自己就能听到“咕咕叫”。自从十岁那年爹娘相继离世,云就成了一个孤儿,人们都叫云“小五保”。云就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十二三岁男孩子,瘦得像一根豆芽菜。
乡亲们可怜云,他是吃百家饭熬过这两年。去年冬天的时候,天冷极了。家里比外边只是多了个房顶,下雨的时候,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云总是把爹娘留下的木床,挪来挪去,放到雨淋不到的地方。
泥巴墙留了个窗户,还是爹活着的时候用塑料皮子订上了,那些塑料皮子风吹雨淋下早已破败不堪,好心的邻居用稻草和破布,把最大的裂缝都堵上,但风还是可以不断灌进来。
为了不让自己冻死,云把娘留下来的破棉被整天围在身上。身上的衣服既太单薄又破旧。云总是饿得慌,邻居有时会送来一碗冰凉的剩饭,三口两口扒得干净,他们也都太穷了。他们的孩子的状况不比云好多少。小朋友也不会找云来玩,是因为他们也围着棉被里面,很不方便。
下雪的时候,有人从云家门口走过,云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这个可怜的孩子,该不会冻死了吧?”云期盼他们能走进来,并且拿点儿吃的东西给自己。可是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去年的最后一天是大年夜,云是在邻居王奶奶家过的年。王奶奶家不断包了饺子,还煮了满满一大锅红薯稀饭,云都吃到撑,打饱嗝儿。王奶奶有个孙子叫军和云同岁,他们俩是好朋友。
王奶奶总是告诉他们,冬天过去就好了。可是她没有告诉他们,好在哪里?云已经熬过了那么几个冬天,依然是吃不饱,穿不暖。
渐渐地,云才知道了,奶奶那么说,只是因为挖野葱的时候到了。田野上的野菜品种繁多,但只有野葱最为美味。这几年爹和娘的坟上,野葱最为茂密,密密麻麻几乎遮住了爹娘的两个小小土包。
村里人都说那是爹和娘给云留下一口的念想,怕他们的孩子在人世被活活地饿死。
清明节的时候,王奶奶就叫云和军一起到娘的坟上去挖野葱。
清明时节雨纷纷,云找王奶奶拿了铲子,提了篮子,到娘的坟上去挖第一批野葱。军和他娘到街上赶集,没在家。
云只好一个人到距离村庄一里路的爹娘的坟上去。
细雨蒙蒙,薄雾笼着远山,看得若隐若现,不太真切。潮湿和水雾勾勒出眼前的剪影,虚无缥缈,恍如梦里隐约又捉摸不住。
云裹紧身上破棉袄,一条早短了半截的破单裤,还是那时娘用爹的裤子改制的,云冻得瑟瑟发抖,来到爹娘长眠的寂寂的地方,枯草和枯树覆上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荒冢,里面躺着自己的爹娘。
枯枝败叶有齐腰深,偶尔会有野鸡或其他动物突然出现,发出“刷刷刷”的声响,在这个特殊的地方骇了人内心一惊!——在云梦里出现了一千遍一万遍的地下,长眠着他心心念念的亲爱的爹娘。
云突然清晰的记起那个冰天雪地的早上,娘脸色苍白,躺在破木匣子里被人放进这个土坑里——娘为什么躺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家?她在那里干什么?
朦朦胧胧中,娘的样子越发清晰,亲切,云甚至能感受到娘的体温,自己甚至躺在娘温暖的怀抱。
“云,我的孩子,你来啦?这两年你过得好吗?”娘仍是那么年轻那么精神,虽然穿着鲜艳夺目的新衣服,温婉,小巧,笑意盈盈。
“娘……我饿……。”云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冷……。”
娘一下子把云紧搂在怀里,用手揩去云的眼泪,拉着云的手:“来,云,来跟娘到这里来”。
云跟着娘走进了一个深宅大院,好气派的一个大院子,门口还有两个巨大的石狮子。门没有上锁,娘拉着云的手,进了大院里面,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好美的一个院子。
云随着娘到了正屋,屋正中间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云一眼就看到房子里面有一个大方桌,上面堆满了热气腾腾的大鸡腿,猪蹄,还有烤鹅,烤鸭,旁边的大盆里装了满满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
“云,你不是饿了吗?快吃吧,吃吧!”娘把云拉到方桌旁的大椅子上坐下:“看!全是你爱吃的,快吃吧!”云确实饿极了,抓起一个大鸡腿三下两下都啃都给啃了个干干净净,又抓起一个大馒头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三个大白馒头。
“慢慢吃,慢慢吃,别噎着。”娘看着云这个馋样心疼地说。
云风卷残云般吃掉桌子上许多东西,娘从里屋拿出一套厚厚实实的棉裤,棉袄,还有一双棉鞋。
云吃饱了东西,没有刚才那么冷了。但还是把那棉袄,棉裤和棉鞋穿在身上。这才想起问问娘,为什么几年不回家?都去了那里?这是什么地方?
娘不说话,只抱着云哭了又哭。
外面雨越下越大,天也完全黑了下来。云想起王奶奶还在家等着野葱做饭呢!
“娘,跟我回去吧!奶奶等我挖野葱回去烙饼呢。我还要挖野葱呢。”
娘不再哭了,从屋角旮旯拿出来云的提篮,里面满满当当一筐绿油油嫩生生的野葱,交给云:“云,可怜的儿,回去吧!遇难事晚上再来。”
“娘,你不跟我回家呀?娘,我要你回家,军都有娘,娘……”。云哭着死死地拉住娘的手,大声叫道。
突然,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四处张望,雨停了,天黑了,面前仍是一个个雾蒙蒙的小土坟堆,哪里有什么大院子,娘也不见了踪影。
“娘,娘……”云大声叫着,在薄雾烟笼的空旷坟地显得异常凄怆,悲切。再看自己身着棉裤,棉袄,棉鞋,手里还提着满满一篮子野葱。
云拼命扒着娘坟头的湿土,双手沾满泥土,直至精疲力竭,
天完全黑了下来,远远的听到王奶奶和军在远处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云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了家,口里不断的喃喃自语:“娘……我见到娘……”。
王奶奶和军见了云,吓了一跳,云身上穿着宽大的棉裤,棉袄和棉鞋,王奶奶一眼就认出,云身上穿的衣服正是自己替云的娘缝制的,云的娘入殓时穿的寿衣。云告诉奶奶和军他见到了娘,还有刚刚发生的一切,奶奶和军哪里肯信,只说云是想娘成疾,痴人说梦罢了!
可云身上的衣服从哪里来的呢?而那篮子青灵灵的野葱怎么倒都倒不完……
这是我从我奶奶那儿听到的一个男孩子的故事,那个叫云的“小五保”的家,就在我读小学的学校旁边,家家户户黄泥土坯墙,几间破败不堪的茅草房。那个黑瘦的大男孩子我也见到过几次,沉默木讷,痴痴呆呆。
听人说,后来有一个部队来招兵的人,无意中见到云,把他领到了部队参军入伍,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