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桂花树今年又开了。我站在阳台上望着那团淡黄色的云,忽然想起外婆总说"桂花一开,日子就甜了"。她走后的第七个秋天,甜意依然裹在风里,只是少了一双布满裂痕的手去接。
清晨六点,楼下已落着薄薄一层碎金。卖早点的王婶支起竹匾晾晒桂花,她总说今年的花气比往年烈。记得外婆还在时,会趁露水未散挎着竹篮去采花,指缝里沁着蜜似的香。那时我总蹲在青石台阶上看她将花蕊细细挑拣,阳光透过她的白发,在竹筛里织成流动的金纱。
"阿婆,桂花糕要蒸几屉?"
"三屉给街坊,两屉留自家。"她总把第一屉端给隔壁独居的张老师。有次我偷尝刚出锅的糕,被烫得直吸气,外婆笑着往我嘴里塞了块冰糖,"慢些,桂花又不会跑。"现在路过巷口糕点铺,蒸气氤氲的玻璃后,再没有会偷偷往我口袋里塞桂花糖的身影。
母亲继承了外婆晒桂花的手艺,却总抱怨如今的花不够香。她坚持要用老式陶罐贮存,说是塑料盒子会闷坏花魂。上周末帮她整理罐子,发现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信纸,是外公年轻时从北方寄来的:"见字如晤,院中桂子可开?"钢笔字洇着水痕,不知是当年的雨,还是谁的泪。
办公楼下的桂树开得矜持,花瓣碎碎地落在咖啡杯沿。同事小周惊呼发现了四瓣桂花,说是吉兆。我想起儿时与表哥打赌,能在十朵花里找到多少五瓣的,输的人要吞生桂圆。最后我们蹲得腿麻,数出七朵异瓣花,却谁也没敢咽下那涩味的赌注。
雨是半夜来的。被雨打落的桂花粘在车玻璃上,像谁随手撒的金箔。停车场那棵歪脖子桂树簌簌地抖,让我想起外婆中风前的某个雨夜。她执意冒雨给树根培土,说淋了秋雨的桂树来年开得更旺。那晚她青布衫上的水痕,在记忆里晕成永不褪色的墨梅。
旧书市淘到本《江南草木志》,翻到"木樨"篇时掉出片干花。书页间还夹着句诗:"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突然记起初中时总把桂花夹在课本里,后来被同桌男生问是不是喷了香水。青春期的羞赧化作橡皮在课桌上反复擦出的划痕,如今想来,倒比花香更持久。
社区通知老宅要拆迁那日,我在桂花树下站了很久。枝桠间漏下的光斑游移如鱼,树皮上的沟壑比童年时更深了。突然发现树干背面刻着歪歪扭扭的"身高线",最上面那道划痕旁写着"初三",墨迹早已褪成青灰。原来有些成长,连树木都替我们记得。
深秋的桂香渐渐淡了。母亲把最后一罐糖桂花寄来,附言说老树移栽后没活成。我抱着罐子站在新公寓的飘窗前,对面商场正在布置圣诞橱窗。红绿彩灯映在玻璃上,恍惚看见旧时天井里,外婆摇着蒲扇说:"等桂花开到第七茬,我们小囡就该嫁人喽。"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桂花,乘着秋风飘过弄堂瓦檐。外婆的竹筛接住我,她混浊的眼睛突然清亮起来:"今年的花蜜足,正好腌两坛桂花酿。"醒来枕上沾着三四瓣落花,不知是梦的残屑,还是秋天最后的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