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怎样的房子?
颓圮的泥墙上已有大块青苔,好几处剥落的角落露出凹凸不平又已被干化的黄泥,像极了一位包含风霜的老人在硬撑着,房顶,鱼鳞般的瓦片有序的排着,在下雨的夜里,瓦片就成了最自然的乐器,叮叮咚咚,顺着那槽缝在檐边形成断断续续的珠帘,落在那天井下的水池里,溅起一朵花儿,然后迅速消失。而水池边的缝里却又钻出了几株小苗,新叶被这断断续续的水滴洗得发亮。
这是外公的房子,也是我童年回忆的栖息地。
外公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张由于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的脸,上面的皱纹在欢快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每当母亲没空把我扔在外公家,他总是乐呵呵地看着我,而在我眼里,他的笑总是不怀好意。因为他要么赶着我和他一起去深山里去瞧那肥沃的田地,要么让我在田边看着他一遍遍赶着老水牛在田里来回穿梭。所以童年那会的日子似乎就像只剩我一人坐在田垄边数着外公来回犁了几趟来得那样简单。
有时,落日余晖还在,一天的田间劳作已经完成,外公把他的老牛牵到田边,让我拽住那粗糙的绳子,粗粗的绳子放在我这双还未经过劳作的小手显得特别突兀,似乎下一秒我就将被老牛拖着走。而外公那一双大脚上深深浅浅的已老化的裂痕塞满了泥粒。
他随意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赤脚走向那个泉眼口,熟练的搓掉了小腿上的泥,那被泥土侵染成褐色的皮肤逐渐显露。其实早已习惯他这样不穿鞋子到处走,因为脚底的老茧早已被走过的路纳成了鞋底。
我就在那田边惶恐不安地望着他的背影,当我转过头,老水牛已很自在地躺了下去,泥巴直接覆盖了他的肚子,它那疲倦的眼睛也望着外公的背影,细长的尾巴有节奏地一甩一甩,嘴里还似有非有地一张一合着。等外公向我们走来,我赶快用力地拉着绳子,催着老水牛该走了,可是它却在那里纹丝不动,外公看着我那样,笑了笑,突然大声地“呵”了一下,老牛却是很听话地站了起来,用力地甩掉了身上的泥,在外公的牵引下慢悠悠地上了田垄,外公拿起那根细细的竹签,不时地打在老水牛的屁股上,就这样,在那只允许一个人行走的田垄上,老牛催着我,外公催着老牛,伴着稀疏的蛙鸣和淡淡的混着稻香的泥土味缓缓地走回了老屋。
当回到了那间屋子,他却又让我把牛牵到那离牛棚不远处的草坪上,让我看着老水牛吃草,那水牛低下头像除草机一样把大片草吃去了一截,然后慢慢地抬起头,咔哧咔哧地咀嚼着,不时还能看见那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外公有时候也会在旁边这样盯着老水牛看,而从他的眼神感觉到似乎那头牛才是他的外孙女。
但是,童年也随着外公的去世成了回忆。
岁月的变迁,使得这个小小村庄已逐渐分成了老区和新区,小小一个地方,有的已是小楼盖起,坚实的土地上红砖堆砌,比如我家的房子。而有的还是那延绵着的鱼鳞般的瓦房 ,时常还能见着露骨的墙体,比如外公家的老屋。
我家的房子越来越大,外公家的房子越来越小;新时代的人们心越来越大,旧时代的土地越来越少;收割机越来越多,田间的老牛越来越少。再也没有村民伯伯来到外公家商谈犁田的事,而外公也仿佛看到了未来那头老水牛躺在砧板上的命运,他手中剩下的只有那根粗粗牛绳。
离他去世到现在已有八年了,深夜里敲着键盘没想到敲进了心里,算算,这八年里,还是第一次这么细细回想起那一段日子,原来这个伴我度过童年的人已差不多被我遗忘了八年之久。当时病魔夺去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牵着那头老牛的权利,最后一次见他在田间,已不是那个可以大声叫喝着老水牛的外公了,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嶙峋的他像发育不良的树枝歪歪斜斜地插在田里,手里还握着那个粗绳,只是现在是老牛牵着他了。而田垄上等待的人也不再是我,而是他那愤怒的儿子,怒斥着他这般糟蹋自己不再健朗的身体。
而这一切,或许,只有老水牛才能懂,只有那片土地才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