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刘清被电话吵醒时,已经是凌晨,外头还是漆黑一团,看不清什么。
他压着翻江倒海的怒火,尽力放低了声音:“有屁快放。”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又兴奋的声音,“刘队,我找到了,那天晚上果然有一家邻居的车停在29号门口,黑匣子他们也给了我,我这就……”电话突然没有征兆的断开,隐约传来小田的叫声。
刘清腾的甩下电话,黑暗中伸手时,不小心打翻了窗口柜上的东西,打开灯一看,是一杯水和几粒药片。
他低吼一声:“妈的。”
刘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冲到了三海子29号,关上车门的时候,整个车都震了三震。借着远光灯,他模糊看见一个小小的东西瘫在了地上,心骤然一提,急急跑过去,看见小田躺在地上。他探了探鼻息,悄然微舒一口气,抱住小田立马往医院赶。
直到到了医院,刘清才感受到自己的胃疼依旧在继续,又直不起腰来,想了想,好像一两天没好好吃饭,没办法,最后也躺在了急诊病床上,心里想着小田电话里的那声尖叫,连梦里都回荡了一会,探了鼻息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他感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又从嗓子眼被人一把推回了腹中,砸的他胸口疼。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他一睁眼,雪白的房间有些晃,然后隐隐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我靠,小田,你是人是鬼,大白天出来吓人!”刘清吼道,心里却放下了心。
小田在刘队睁眼的时候,已经迅速蹦开一米之外,她脸色依旧苍白,一直扎起的马尾这会乖乖垂在脸颊两侧,委屈的小表情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刘……刘队别生气,我没把黑匣子弄丢,我……我当时找两个人要了黑匣子,有用的放在家里,没用的我打算连夜还给别人,但是……被……被抢了……你别生气……”小田难得说这么多话,说出来的却让刘清哭笑不得。
“你丫的非得大半夜一个人跑去查案么?你是不是脑子里有坑?你特么要是喜欢这个感觉,以后局里半夜巡逻的班我都给你,行么?满意么?”刘清冷笑着说完又“嘶”了一声,敢情这胃病有点厉害。
小田这表情都快哭了,却在听见”嘶“时连忙凑过来,摸了摸刘清的脑袋,“刘队,你别气坏了自己,医生说你是急性肠胃炎,要不是来了医院……”
刘清微微一愣,想起床前那杯水和药片,敛去冷笑,只垂下眼:“为什么要晚上去查案子?”
小田咬了咬牙,被刘清这样斥责一通,她整个人都萎了,好一会,才低声下气的说:“刘队,明天就是清明,我担心……29号邻居们可能会提前离开……又……唔,不想你生病还费心,所以就半夜……”
刘清突然心上好像被人轻轻挠了一下,又掐了一把。他沉默了一会,没好气的瞪了小田,“那有用的那个呢?”
“上午其他人过来了,我给了证物室,刚刚他们给我打电话,说从里头看到了郭勇案发时间点,从29号门出来了……”小田边说边试探的看着自己领导,“他们申请了搜索令,正在搜郭勇的住所呢。”
刘清习惯性的从口袋里摸烟,这次没摸到,又低声骂了一句,随后说:“你上次说他年轻时家里挺有钱,不知道怎么就破产了,倒卖小黄片?”
小田正全神贯注准备迎接刘清的狂风暴雨,却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句话,有些发愣:“啊?”
刘清翻了个白眼,从床头拿起电话,懒洋洋的吼道:“帮我查查郭勇家里人谁有没有犯罪记录,嗯,对,尤其是他爹妈,啧,让你干活哪那么多废话!”
不知为什么,小田觉得刘清很像一直张牙舞爪的黑猫,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倒是让刘清似乎有着出神,想着得用个手铐铐住她才好,不然成天瞎跑。可是想到这里,他心下对鄙夷嗑一番:“刘清你是变态呢?”
小田不知道自己领导心里这么多戏,只当是他还在生气,立马不敢笑嗑,只是试探性的问:“刘队……内个,只是能证明他案发时到了现场,可……”
“没有直接得证据,也没有凶器,我特么就不明白了,你丫怎么就大半夜一个人……”刘清翻了个眼皮,发现小田的眼神黯淡了许多,头也垂了下去,“咳咳,敢有下次老子非得让你滚出局里!”
6
郭勇很明显是仓皇出逃,家里一片翻箱倒柜之后的狼藉。刘清在郭勇家里几乎没翻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二十多年前的黄色光碟之外,剩下的便是贴了满墙的半裸女人写真照。
冰箱里除了一些过期酱料外,就是个占地的东西,除了不适宜人居住,别的倒也没什么不正常,只是这风格和死者相差甚大,当初二人是因为什么走到一起的呢?也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可是翻着翻着,就发现有一些异样,小田低低说出了刘清心中的话:“为什么这么多矿泉水瓶?”
而且,不像是捡来的,而是这家主人——郭勇买来自己喝的。
的确,按照郭勇的收入水平,只喝矿泉水稍微有些奢侈,寻常人家总还是自己水龙头滤过后,自己烧来喝。
除非,他不敢喝水龙头的水。如果他不敢喝,为什么不搬家?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刘清眉头又收紧,脸色渐渐有些黑了,他正欲掏出手机,却不料手机已经自己响了。
“是,抓到了?二十多年前?你把资料发我手机,现在。”刘清轻飘飘的给了小田一个眼神,仿佛在说:“果然是。”
手机“叮”了一声,刘清打开收件箱,里头躺着一封刚来的邮件,粗略看完后,他一手捞起还在东瞅西看的小田,便冲局里奔去。
小田有时候跟不上领导的节奏,此刻也有点发懵,但并不开口。她的手机闹钟响了响,小田连忙按掉。
刘清边开车边斜了一眼,“怎么,有事?”
小田默默从包里取出几颗药片和一瓶未开封的水,再将水拧开,递给刘清,“刘队,该吃药了。”
刘清:“……哦,郭勇抓到了。”
小田接过刘清递回来的水,小心拧上,然后才舒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好的。”
刘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小田,“他那晚上打你了?”
“啊?啊,就是从后面给了我一下,我就晕过去了。”小田低头研究自己的小白鞋,没注意到刘清渐渐握紧了方向盘。
回到局里后,刘清细细查看了资料,这会郭勇作为重要嫌疑人,已经被关押在审讯室。
“砰!”“哐!”两声,审讯室的门被踢开又被关上,审讯室里的六旬老头愣愣的看着进来的所谓“警官”,感觉对方才是谋财害命的恶鬼,自己反倒是受苦受难的一方。
刘清的确脸色不太好,他总觉得自己的手忍不住想在郭勇后脑勺狠狠捶两下,可这单面镜外头都是人,不好在此时发火。
他清了清嗓子,面上依旧是一副不好好回答老子就要你死的表情:“问什么答什么,明白么?”
郭勇也不过六十左右,却一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两颊消瘦的只剩骨头,若不是鼻子喘气,可能会让人以为只是个骷髅。双眼中布满血丝,一双被手铐住的干枯枝般的手,在轻轻互相摩擦,带着这金属也晃动,刘清觉得有些烦。
“姓名?”
“郭勇。”
“年龄?”
“57。”
“是否承认杀了王艳菊?”
“……没有。”
刘清冷冷笑道,也不着急,递过去一张黑匣子里的截图,那里刚好拍到了郭勇的脸。
郭勇面容抽搐了一瞬,随即抚平,“我只是去看看,没有杀她。”
“你去看什么?”刘清追问。
“我半夜去看看我旧情人,有什么问题么?”
“这一张,是在你家发现的混有血迹和海棠花的泥土,血迹已经证明是死者的。”刘清嘴角扯开了一抹冷笑,又拿出了一张照片,随后顿了顿,“怎么?去看老情人的尸体,还是把她变成尸体?”
7
郭勇依旧没说话,只是把头低下了。
刘清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神一会紧盯着郭勇,一会摆弄着手上另外几份资料,可这些资料他却不给郭勇看。
略过了一会,刘清缓缓开口:“二十年前,你真的喜欢过她?还是说,只是玩玩?”
郭勇猛地抬头,双眼凸起,死死望着刘清,眉头皱着像是丢弃在垃圾桶里的手纸,无人愿意帮他拂开,可是他知道,曾经有过,或者,可能有过。
又是沉闷的安静,终于郭勇开口:“能给我一支烟么?”
刘清挑挑眉,冲着看不到人的镜子点头,随后审讯室门被打开,小田拿着一包皱皱巴巴的“群英会”香烟走了进来,放在桌上,“死者日记中,记了你喜欢的几种烟,这是我能找到的一种。”
刘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立刻消失在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小田也带上了门出去。郭勇手有些颤抖,他想伸手去拿,却又畏惧,最终,他仿佛被什么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颓废的说:“好,我说。”
话刚说出口,刘清立刻反应过来什么,他冲镜子大喊道:“立刻去尸检,检查非伤口部位,尤其是脑子!”
郭勇有些惊讶,他以为刘清还要去找证据,于是摆摆手,“不用了,我告诉你们过程就是。”
烟点上,一缕袅袅轻轻腾起,将人带入记忆中。
三十年前,王艳菊是当时小有名气的歌女,追求者甚多,郭勇就是其中一位。郭家不算顶级,却也是个富裕人家,给儿子养个女人不算什么大事。可郭勇和王艳菊在一起后,发现王艳菊极爱喝咖啡,而且非顶级苦咖啡不入口。郭勇是个传统人家,向来只喝茶,不明白王艳菊为何这般“崇洋媚外”,二人因为这没少吵架。
但是这个倒是小事,最终点燃两人怒火的在于,郭勇和王艳菊在一起很久了,她的肚子却没动静。郭勇母亲虽然能接受二人在一起,可是若王艳菊想过门,必须得先怀上孩子。郭勇和王艳菊都去医院检查,结果是,郭勇因为长期误食一种叫“棉酚”的草药,导致不育。
郭勇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吃了棉酚,便让医生去家里检查,最终发现他在王艳菊家居住时,每日喝的水里竟有这种物质。虽然王艳菊哭喊着说和自己无关,郭勇也短暂的相信,可心里却还是留下了一个坎。
终有一天,郭勇没有给王艳菊买她想要的咖啡,王艳菊一气之下对他人投怀送抱,郭勇认为王艳菊根本是贪婪自己的钱财,不想和自己结婚生子,盛怒之下直接杀到另一个男人处,失手造成对方成为植物人。郭勇父亲为子顶罪,母亲也因此忧郁成疾,最终郁郁而终。
郭勇一直等父亲出狱,却没想到,在出狱前夕,父亲狱中过世。郭勇便策划了这一切,最终杀掉王艳菊,为家人报仇。
“可是造成你父亲入狱的人,是你自己,又不是她。另外,你去看过你父亲吗?”刘清淡淡的说。
郭勇愣了一下,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没脸见他。”
刘清在自己手中的一沓资料中,抽出一张来,上面是一份探监记录,记录了从二十多年前开始,每个月都有固定的一个人来探监,探视人叫王艳菊,被探视人则是郭忠明——郭勇的父亲。
郭勇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冷冷道:“她只是有愧良心而已。”
“哦?”刘清又抽出另外一份资料,“那你再看看这个。”
一张A4纸上,是一个潦草的供词复印版,供词来自一位妇产科医生,他招供了许多事,其中一件就是曾经帮一家姓郭的人家检查小两口身体,受人之托,谎称男方不育。
郭勇有一丝疑惑,他摩挲着这张纸,似乎想起了什么。
刘清又递过去一张发黄的信纸,上面写着一张所谓的秘方,秘方上讲,取有苦有甜有酸之物,日日食之,三年为期,方可或孕,得孕前,不可频繁行房事。这信纸有个信封,信封上的字迹,郭勇极其熟悉。
“这是你母亲的字吧?我在探监记录上看过她的签名。”刘清说。
“你……你这是哪里来的!”郭勇原本苍白的脸上闪现过一丝不健康的血色,声音在颤抖。
“你应该曾经送过王艳菊一本书,这书里夹着这页,怕是,她以为是你给她的。”刘清皱皱眉,“她日记里也提到,不明白你为什么知道那个事实,却不挑明说,只给她暗示,让她觉得心神不安,极其焦虑。恐怕,那个医生对她也说了她无法怀孕的话吧。”
郭勇垂下了头,“她至今,还在喝咖啡是么?”
刘清没有回答他,很多原因随着人死了,也就不再重要了,比如为什么王艳菊不肯明说?比如为什么郭勇母亲要借郭勇的手做这件事?再比如,到底不孕不育的原因在于谁,或者,根本就没有人不孕不育?
只是他知道,外头新日破晓,人间继续演绎无数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