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脚步声突兀地撞破走廊的宁静,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房间门口。门把手被转动,风趁势从门外挨挨挤挤地灌进来。
“今天天气很好,适合出去晒晒太阳。”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点了点头。母亲推着我的轮椅,我能感受到自己向前缓缓移动。
滚轮的声音在地板上长长地响着,听着这声音,我回忆起数天前也有类似的东西在地上尖锐地滚动,那是五颜六色的易拉罐。
那时有很多的人,他们在咆哮,踹翻桌子,桌子上的盘碟便碎成了片片。
对了,当时张贺也在场。第一次见到张贺就是在那个大排档,当时他喝多了,扶着一堵墙狂吐不止。
我走过去扶住他,他像一滩烂泥一样靠在我身上,应该是把我也当成了那堵墙。因为他扶着我继续狂吐不止。
轮椅下了台阶,视野变得稍微明亮一点。暖意倾斜在我身上,让人心情愉悦。
我听见盛夏的蝉鸣从四面八方赶来,把我围在中间。它们没完没了地聒噪,就和张贺喝醉酒一样没完没了地聒噪。
张贺是我高中同学,我俩学习成绩半斤八两,考上的大学都很普通,都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在我遇见他之前,他已经失业有一段时间了。
张贺抓着我的手,一边吐一边和我絮絮叨叨。
他一会说老板不把员工当人看,一会说工作环境恶劣,一会说同事脑子不正常,一会又说太累了干不下去。总之他和只跳蚤一样蹦来蹦去,把自己蹦到酒精里。
当时我不是很有心思听他絮叨,我在四处观望。我看到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起了争执,然后他们在打那个女人。还看到有人抄着银光闪闪的菜刀往这边赶,我问张贺:
“所以呢?你哪里来的钱买酒喝?”
张贺用脏兮兮的衬衫抹了一下嘴,浑浊的眼球盯着我看,胡子拉碴,牙齿参差不齐,像个没牙的老太太。
没牙老太太说他去开的摩的,从早开到晚,赚来的钱除去正常伙食以外剩一点,去搓麻将,输钱了就借酒消愁。张贺搓麻将的手气很差,他几乎天天都把当天挣的钱花得一干二净。
二
我被母亲推到一个地方停下,靠在一个粗糙的物体表面,我伸手摸了摸,是树干。母亲往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我俯下身去嗅,有花的清香。它是什么颜色?
鸟儿在头顶低吟浅唱,四周是如此空旷与安静。只有我和母亲的呼吸声在跳舞。
张贺当时也有点想跳舞。他挥舞着那个酒瓶,没有继续吐,只是冲着我大喊大叫。我抬头看见夜空有如深渊,难以寻到星辰。
不远处红蓝色的车灯在闪,光打在人们的身上,影子张牙舞爪地纠缠在一起。
张贺越跳越伤心,而我只是淡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我也失业,但是我没有开摩的搓麻将的经历,所以不能感同身受。
我看到地上有未熄的烟头,玻璃碎片,血迹,女人的首饰,男人的衣物……下一个瞬间大脑一阵剧痛,视野摇晃了一下,变得模糊起来。
我看到有穿蓝色衣服的影子在远处晃,他们没有赶过来,因为太远了。
张贺情绪非常激动,挥舞着酒瓶手舞足蹈。我的视线钉在那个绿色的酒瓶子上,里面还有一半液体,泛着让人反胃的光芒。张贺说他很绝望,他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
三
“嗨,你们好。”我的思绪忽的被一个陌生女声打断,“今天天气不错,我带我们家小孩出来走走。”
“走走好呀,活动活动。春天总是富有生机的,你看这园里的花都开了,还有那些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里的环境真的很不错,会让孩子们感到放松的。”我母亲说。
那个声音很高兴,两对脚步声向着溪流的方向去了。我听见他们在逗弄鱼儿,那个女声对旁边人说:“只要坚持接受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时我也是这么对张贺说的。但是我看见他脸上的肌肉蠕动了一下,下一秒没牙老太太又继续尖叫,用那种女人特有的嗓音。
接着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因为我无法看清张贺的脸,疼痛从面部传来。当时我好像在骂人又好像在哭,能感受到拳头暴风雨般地落在身上。
我反抗了,但是我无法阻止张贺的崩溃。
精神的窗户不断摇晃模糊,我看到蓝影子急匆匆赶来,制止住了张贺,但我的额头还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流下来。
我想抬头去找头顶的星星,但是失败了。因为我不知道头顶是哪个方向。
在天幕熄灭之前,我等待的黎明正在脚下酝酿。
四
此时我正找寻那一对母子的欢笑的方向,听见溪流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我听见风的呼吸,太阳的呼吸,植物的呼吸,动物的呼吸,无数个呼吸有规律地此起彼伏,在抗争。
母亲搀扶着我站在地上,我向也许是头顶的方向望去,感受到一只飞鸟鸣叫着掠过苍穹,向着燃烧的火球飞去。
我颤抖着,终于伸手撕下了眼上的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