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真娘揉揉眼睛,起身捏了捏灯芯,火苗又长了一截。
她拿出还没绣完的锦帕,接着赶工,想着明天又能见到他,真娘手中的针线如流水般穿梭。
王瘸子躺在床上翻个身,接着发出魔咒般的鼾声。嫁给他这几年,真娘早已习惯了。只是偶尔会梦见那个下午,官道上骑着高头大马飞奔而过的白衣少年……
真娘小时候体弱,母亲常带她去尼姑庵祈福。每逢初一十五,真娘总能看见一个白衣少年,跟着母亲一同施粥。
这粥虽是一饭之饱,于穷困之人来说却是大恩德。真娘每次排队,从这位少爷手中接过粥碗,他总是噙着微笑,半点没有瞧不起下等人的意思。
真娘总是排在长队里,望着这位少爷发神。真排到了跟前,离他很近很近之时,却又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她想,排队的人那么多,他断然不可能记得她。
2
真娘十四岁,母亲病逝,父亲再不想养着她,便把她嫁给村头做小贩生意的王瘸子。王瘸子虽瘸,但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他游走临近村落,把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拉到市井贩卖。
他知道真娘有一手好绣工,寻思着多花点礼金把她娶来,日后两人同心,说不定还能开个绣品铺。
真娘的好绣工,加上王瘸子的一双巧嘴,选了个好位置,生意越做越红火。眼看着白天集市上忙不过来,王瘸子便把真娘也叫出来帮忙。
王瘸子的摊位百米开外,有一大户人家,上面挂着“苏宅”。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真娘竟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骑着高头大马的白衣少年,无数次在她梦中出现的施粥少年,他竟是苏宅的大少爷。
府里经常有丫鬟来绣摊上买东西,听她们说来,这苏氏是书香门第,官场大户。朝中有人好办事,不仅是在这弹丸之地,即使是在京城,苏宅也是赫赫有名的望族。
真娘渐渐地喜欢上这样的日子,晚上 赶绣品,白天出来摆摊,运气好还能看见苏少爷从她眼前飘过。
尽管,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断然不可能记不得她。
3
是夜,真娘在庭院里纳凉,借着漫天星光,针法娴熟的她正在赶工。想起已经快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真娘心里竟有些乱。
突然,两个满身带血的男子闯入她的庭院,真娘吓得大叫,熟睡的丈夫也惊醒过来。
“夫人莫惊!我家少爷连夜赶路从马上摔下,滚落山坡,折了腿骨还被划伤。马儿也受惊跑了,能否借宿一晚,等明日归家一定重谢!”
王瘸子打量着这两人,身上衣着布料不凡,肯定是豪门贵胄,寻思着这生意可做,便让真娘打扫一空床出来给他们休息。
小厮扶着他家少爷躺下,真娘打来热水,找来药酒,给他们清洗伤口。昏暗的灯光下,真娘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惊得她险些打翻了水盆。
翌日,小厮请王瘸子卖货时顺道去城里苏宅,告知他们大少爷受了伤,让他们带郎中马车前来接应。
家中有贵客,真娘早早起来做了饭食端进去。真娘怯生生地抬头,却正好碰见苏少爷的目光,吓得她赶紧跑出来。
苏宅的仆从声势浩大地接走了苏少爷,留给他们一定金子。
王瘸子望着金子高兴傻眼了,“真是豪门大户啊,睡一晚上给这么多钱,真娘,你看这金子,够我们开家店了。”
真娘望着王瘸子,莞尔一笑。
只此匆匆一夜,他断然不可能记得她。
4
王瘸子的绣品店,开在人潮涌动的闹市。有了遮风挡雨的地儿,他们不用再来回奔波,索性住在城里。害怕真娘日夜赶绣品伤了身子,他开始从街边小贩手里拿货。
日子越过越好,真娘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三年,五年,她再也不曾见过他。
一日午后,店里买东西的人少,真娘靠着门框打扇。一辆马车从她眼前驰过,风吹起车窗帘子,真娘瞧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容,一个娇滴滴的妇人仿佛有些不适,闭着眼靠在他肩头。
他也看见了真娘。只是,寒来暑往,他断然不可能记得她。
5
真娘的身子越来越差,竟日躺在床上昏睡不醒,郎中看了摆手道时日无多。
王瘸子握着真娘的手默默流泪,真娘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白衣少年拉着她的手,飞快地奔跑在竹林里。“走吧,跟我回家”,他说。
她梦见娘亲去世后,白衣少年在粥棚前伸长着脖子,四处打望,仿佛在找什么人。
她梦见和王瘸子在苏宅门口摆摊贩卖的时候,白衣少年骑着马经过,却又倏然回首,默默看了她一眼,脸上全是惋惜。
她梦见那个明媚的清晨,白衣少年对他的小厮说,“给他们一定金子吧,当初让你找个人都找不到,现在,哎……”
她梦见坐在轿子里的少爷说话了,“我记得你,我一直都记得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真娘在昏睡中,扬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