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觉得,世上有两种人最幸福,一种是物质世界里的忠实信徒,追求的是功名利禄,享受的是声色犬马,随波逐流又心满意足;一种是精神大地上的行吟诗人,家中养的是梅妻鹤子,酒杯里装的是霁风朗月,遗世独立又无所畏惧。
但是,前一种人极端了是动物,后一种人极端了是神仙,这世上还有更多的人,介乎两者之间,在物质和精神之间做着微妙的平衡与妥协,但又不免陷入纠结。
在格非的《春尽江南》中,男主人工端午就是一个纠结的人。上世纪80年代意气风发的浪漫诗人,如今是一个被妻子称为不思进取、拒绝跟随时代前进的人。他做着清闲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家中经济所需主要靠妻子单枪匹马的奔走。这个现实、功利的时代,在家庭和社会中都缺少话语权的端午纵有不满却也无能为力,每天靠读《新五代史》和听古典音乐获得安慰。
比端午更纠结的,是他的妻子家玉。这个曾经腼腆羞涩的文艺女青年,如今变成了雷厉风行的女律师。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掉队,不遗余力地提升着全家的生活水准。然而坚硬驱壳下的家玉终究还是一个脆弱的女人,这种心与身的矛盾毕竟导致思想和行为矛盾:明明内心纯净却要满口脏话,明明不适合当律师却要全身投入。矛盾最后变成了焦虑,发泄在丈夫和儿子身上后又陷入自责。最后,经历了半生厮杀,身心俱疲的家玉以一场失踪完成了临终诀别。
如果说端午的纠结来自于知识分子式的清高在当下的无所适从。那么家玉的纠结,便来自于原本敏感脆弱心灵面对粗劣的生活不得不强做欢颜。端午的纠结背后是无能,无能最后变成了无奈;而家玉的纠结产生了分裂,分裂的结局是毁灭。
小说中纠结的人还有一堆:致力于开精神病院最后自己第一个住进去的王元庆;一辈子庸俗市侩却在临死前留下一首诗的陈守仁,高谈《庄子》却为两块五的菜票伤神的冯延鹤···在这样一幅的众生图中,似乎有一抹令人欣慰的亮色,这个叫绿珠的女孩,清纯、脱俗、理想化,如同浊世中的一朵白莲。然而,就像格非在采访中所说:“她还没有进入社会,还很单纯。”所以,不谙世事时的单纯,不是真正的单纯,没有经历现实的理想主义,也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
所以说,如此纠结不再是个例,而是我们一个时代的病症。在清贫中坚持理想,抑或庸俗地追名逐,都变得没那么简单。即使在消费主义的泥沼下仍保持着诗意情怀的端午,拒绝同流合污的同时也无法完全超脱,依然怀有来自物质的优越感。例如当情人开着Minicooper来接他时,骑车回家的妻子正巧经过,他装作没看见,夸张地吹了个口号后得意地钻进汽车。
茅盾在《故乡杂记》里写道:“倘若这个世界还有原先,还有旧时的月色,还有过去的时光,这个地方便是江南。“然而,白衣飘飘的年代过去了,江南也存在于久远的记忆中。如今的大地上,春风不在,满目凄惶。
读完《春尽江南》的一个月里,“端午”、“家玉”的形象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仿佛他们就在我身边,仿佛他们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