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读着春明的信，谭小香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4岁的山山和2岁的琪琪听到妈妈的脚步声，大喊着“妈妈回来了”奔出屋外。小香飞快地把信藏在兜里，然后顾不得满身的泥水，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春明，你为什么不回来？毕竟，我们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啊！小香抱着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看到妈妈突然哭了，两个孩子顿时吓得不知所措，但懂事的他们很快就怯怯地到一边玩去了，不敢再说一句话。

小香很气自己又在孩子面前流泪，但她又实在忍不住，只好丢下两个惊惶的孩子，一个人扑在屋里的床上，任泪水在脸上流淌个够。

连小香自己也不知道，自从春明离家去打工后，她这样躲着流了多少次泪。

小香是个要强的女人。虽然生在这样的穷山沟里，但她仍然对生活充满希望。还在读书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山沟还有城市，城市里有一排排高楼和一条条水泥路。城市里的人生活得很干净，不用在田地里弄得一身汗水一身泥。

很可惜那时打工的潮流还没有波及到小香这里的穷乡僻壤，所以小香对城市只能停留在憧憬和向往阶段，只觉得城市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香不屈从于命运的一个重大举措，不是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嫁到了唐家湾。虽然谭、唐两姓历来是宗族不和，她的“下嫁”使所有的谭姓人脸面无光，虽然唐家湾比她家更穷更偏僻，虽然她的相貌在本地数一数二，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唐春明。因为唐春明是这个穷山沟里惟一的高中生，因为唐春明有和她一样的憧憬和向往。

凭着两口子的勤劳和机灵，婚后几年，小日子虽然过得艰难却也很幸福。生了两个孩子，凑合着盖了两间简单的砖瓦房，四亩三分山地年年也弄得到一些足以糊口的粮食。按说这样的情形在唐家湾也算得是一个不错的人家，但小香两口子怎么肯就此满足呢。

因为太偏僻，改革开放改到唐家湾只改变了一户人家，那就是村长唐运德家。多次去过乡里县里开会的唐村长当然多少见了一些世面，让他的儿子大凯跑起了运输。这样几年跑下来，硬是在唐家湾这样的穷地方建起了一栋气派的高楼。

不用再在田里创食的唐运德整天叼根烟斗，眯着一双老眼在村里到处转悠，村里人不论老小都客气地称他为“德叔”。谁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位村里惟一的“富翁”。因为谁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会有求于他。

钱的作用在贫穷的地方是这样的显山露水，这不能不让小香和春明为以后的日子再作另外的打算。守着几亩薄田不要说供子女上学，恐怕一辈子连一栋像样的房子都盖不起，更不要说有点品质的生活。

恰巧这时春明的高中同学郑华来找春明，看到春明这样下盐不油的日子和一身泥水的小香，说什么也要带春明到外面去赚大钱。说春明如果再窝在这样的穷山沟里，不但对不起自己的高中三年，更对不起如花似玉的媳妇小香。春明看了看满屋乱爬的两个孩子，很久没有说话。

倒是小香觉得这是个难逢的机会，极力怂恿春明跟郑华去。春明开始怎么也不忍心把这个家完全丢给柔弱的小香，但后来见小香也点了头，才咬咬牙狠狠心，跟着郑华走了。

其实，这个家也只有这样，兴许还有个出头的年月。

没有春明的小香，过的根本不是人的日子。很多沉重的农活以前根本不上肩，现在是一个人干。两个孩子还小，基本上帮不上什么忙，还得花很多时间照顾。

至于娘家，自从她与春明结婚那天起，小香就再没有踏进那道门。要回娘家，她一定要和春明一起风风光光地去，就现在这样子，十有八九会被暴怒的父母扫地出门。

小香就这样里里外外一个人撑着，连自己也说不清哪一天会突然倒下。但奇怪的是，日子过得这样疲惫，她竟然也撑过来了，甚至心里还隐隐充满了希望。仿佛丈夫的远行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只要春明顺利，只要孩子平安，自己苦点累点又算什么呢。

然而春明的外出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的消息。他说他见到城市了，他说城市真的很远很远，他说城市是那样美丽他都不想回来了，他说在那样美丽的城市他一个高中生找工作很难。

真的，半年多了，他不但没有寄回一分钱，反而叫小香寄了300元给他。好在郑华还有住的地方，不然早就要流落街头了。

接到春明的信，小香常常一个人躲着流泪。难道真的是应了一句老话：“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吗？那她和春明又何必这样苦苦折磨自己呢？好几次她甚至动了叫春明打道回府的念头，但见过了城市繁华的唐春明却怎么也不肯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来。

屋漏偏逢连阴雨，这一次春明的来信让小香有一种天塌一样的感觉。生活再一次和这对贫穷的夫妻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唐春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到一家电子厂，没想到进厂才三天就不小心被机器扎伤了手，被无情的老板以试用不合格为由赶了出来。

走投无路的唐春明只好回到郑华处，但郑华却只能给他提供住处，也没有能力帮他，所以他要小香赶快寄1000元给他做生活费和医疗费。

1000元！这个数字让小香看了差点晕倒，就算把这个穷家的盆盆碗碗卖尽，也值不了1000元啊！唐春明在信中说去借一下，可唐家湾的人多数穷，又能向谁借呢？

农村女人借钱的途径通常是娘家，小香早已和娘家闹得恩断义绝，她也不好意思再上那道门。即使她厚着脸皮去，不要说娘家拿不出，就是拿得出，听说是为唐春明借钱，不拿了扫帚打她就算便宜她了，哪里还能借到钱？思来想去，小香几乎要绝望了。

几乎要绝望的小香最后突然想到了村长德叔。在唐家湾，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的人，也许只有德叔了。一想到德叔，一想到那个老光棍那双总是眯着的老眼，小香的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虽然村里人表面上都尊敬他，但小香总觉得那双眯着的眼睛里射出的光有点令人不寒而栗。

初夏的阳光照在桌子上，直到天亮才朦胧睡着的小香被琪琪的哭声惊醒。不能再犹豫了，小香爬起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得赶紧去借钱，春明还在举目无亲的地方受着煎熬，稻子马上就要收割了，还有很多事在等着自己，犹豫能管什么用呢？

再说，德叔毕竟是一村之长呢。他的儿子大凯和春明是从小要好的朋友，他的儿媳美云更是小香初中的同学，如果他肯借钱，问题不是就解决了吗。

不过要向人家一下子借那么多钱，还真的让小香为难了好久。为了便于开口，小香特意把春明的信也带上了。尽管鼓起了十二分勇气，到了村长那座漂亮的洋楼前，小香仍然感到敲门的手是那样沉重。

还好，开门的是小香最希望出现的曾美云，这两个当年公认的校花在相视的那一刻突然都笑了，小香的笑容里当然包含了更多的苦涩。生活的陀螺，把人的命运转得如此天壤之别。

当年成绩最差的曾美云嫁给大凯后基本上就足不出户，也没有生孩子，结婚5年了还是那样袅袅婷婷白白嫩嫩；而当年成绩最好的女生小香却同样没有机会上高中，嫁给唐春明之后风里雨里地为生活波，虽然身材暂时没有改变，但容貌却明显比美云老了许多。

令小香惊奇的是，当年总喜欢叽叽喳喳说话的美云如今仿佛经过了脱胎换骨，与老同学相见也没有说上三句话。得知是找村长的，就一言不发地把小香带进了客厅，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村长刚刚吃完饭，正在很惬意地剔着那口被烟熏黄了的大牙。看见小香他的眼睛突然很亮地闪了一下，然后就很温和地问起小香话来。

长者的温和一下子打消了小香的顾虑，她就把春明的信拿给他看。在村长看信的时候小香的心总是突突地跳，如果他不肯借的话，那可怎么办呢？

小香内心的忐忑让她忽略了那双眯着的老眼闪过的一丝狡黠，所以她只听到慷慨的德叔热情地说：“春明这娃受伤了？你怎么不早说？春明和我家大凯早些年那是没得说的，如今这娃有难，别说一千，就是三千四千，也得赶快给他寄去呀！”

还没等小香开口说出借钱的事，他又说：“你们那家当我知道，怕是有困难吧。你有困难知道找我，我很高兴。不过我手上一时没这么多现钱，我等下就赶到镇上的信用社去取钱，晚上你到我这里来拿钱，明天一早你就可以去寄。春明一个人在外头还受着伤，可不能再耽误工夫。”

小香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下，好像内心的委屈一下子得到了理解。人家德叔把该想的都想到了，能帮的也都帮足了，这真是前世积来的恩德。她哽咽着朝德叔深深地鞠了一躬，不住地说着谢谢，她不知道她还能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她心中的感激。

看来，以前真是错看了这位好心的村长。小香出来的时候，这样想着，只觉得初夏的阳光十分灿烂。

【2】

一天的农活很快完结。到日落的时候小香在村口看到德叔风尘仆仆地从镇上回来，她的心再一次被这位好心的村长感动。要知道从唐家湾去镇里，当时惟一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而德叔又不会骑自行车，只有步行，最快也要四五个个小时往返。

吃罢晚饭，安顿好两个孩子，估计德叔也忙得差不多了，小香才再一次来到那栋高楼前，此时已是晚上8点了。心急的小香几乎忘记了夜的黑。

开门的却不是美云，而是德叔自己。听德叔说美云上午回娘家了。小香有点诧异，因为小香上午提都没提回娘家。但小香的诧异很快被德叔的热情带过去了。德叔说钱拿回来了，还问她1000块够不够。小香连声说够了够了，怎么能一下子借人家那么多钱呢？

天真的小香万万没有想到，进到房中的德叔就不再是慈祥的村长了，而是变成了一个讥饿的魔鬼。他半眯的眼睛突然完全睁开了，露出了狰狞的光。毫无戒备的小香一下子被他那鹰爪一样的大手扯落了单薄的衣衫。

她还来不及叫喊（她最快的反应也不是叫喊，而是拼命抵抗，因为在那样的地方，她不敢叫喊），就被德叔几句恶狠狠的话震住了：“有胆量你就喊，不要说这里只有我一人，就是有人听见了，也是你在勾引我。你半夜跑到我家来，看看别人是会信我这个村长，还是信你这个骚货！”几句话让可怜的小香再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只好任由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光棍摆布……

事后，德叔竟然又悠闲地抽起了他的烟斗，显然他已经知道小香不敢拿他怎么样。羞辱和悲愤使小香浑身颤抖，她踉踉跄跄跑出那道房门的时候，那个无耻的声音又说：“你借的那1000块钱，我已经让大凯按信上的地址给春明寄去。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1000块钱，而且还是借的，这是一场什么样的交易。小香只觉得自己跌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满身的肮脏，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晚上来拿钱。曾美云去了娘家。一个多么明显的陷阱，而她谭小香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还主动送上门。

她忽然有点恨曾美云。她回娘家真有这么巧吗，还是她本身也是合谋。

小香当然不会知道，在她跌跌撞撞离开那栋高楼的时候，在漆黑的夜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望她的背影，那双眼睛溢满了泪水。她就是德叔的漂亮儿媳——曾美云。

曾美云之所以能嫁给大凯，德叔之所以能应允这门亲事，惟一的原因就是她的漂亮。这是曾美云后来才知道的，当她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个诡计多端的好色之徒——她的道貌岸然的公公在一个风雨之夜轻而易举地占有了她。

她想过反抗，想过告诉丈夫，但后来发现这些都是徒劳的。她的同样是花花公子的丈夫常年在外面跑，几个月难回一次家，回来也从和她没什么话说，只是把她当作玩弄和发泄的工具。

穷怕了的她慑于老村长的淫威，最终屈从了命运的安排。别人看来养尊处忧，实际上每天以泪洗面，并且越来越没有反抗的勇气。

为了避免更大的难堪，她一直坚持不要孩子，这一点倒没有遭到什么人的反对，因为大凯对生不生孩子不是很在乎。

只是那无边的屈辱，无边的恨，只能被漫漫长夜一点一点吞噬，然后让悲剧在那栋恐怖而阴森的高楼一次又一次上演。

小香的到来，使她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后来她果然被严令呆在房中不准出来。她知道又有一场悲剧要上演了，可是她竟然没有半点能力去阻止。

也许这么多年的折磨，使她早已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面对着对她，甚至对整个唐家湾都有无上威严的唐运德，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又能做什么呢。如果逼急了，这个唐运德把她的事说出去，她在唐家湾还能有活路吗？

所以，唐运德，德叔，唐村长，这个总是半眯着眼睛的家伙，虽然40岁就死了婆娘，虽然总是转悠在唐家湾这样的破地方，却仍然能把他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曾美云奈何不了他，谭小香也奈何不了他。这就是穷地方的好处。

夏天的风越来越热烈地吹着，田里的庄稼眼看又可以收割了。这也许是仁慈的上苍没有忘记唐家湾的子民，那些贫瘠的土地上依然能生出些许金黄的笑容，在疲惫而热烈的风中摇曳。（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