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

我大抵确凿是又一次独自回来了。

海风是照例要喝的,咸且腥,混着沙砾,打在脸上,算不得痛快,倒像是这天地间无休无止的磋磨。路是走熟了的,从这滩涂的泥泞,到那石阶的残破。尽头处,便是那塔了。

人们管它叫灯塔,但于我看来,不过是一座瞎了眼的巨物,混凝土的躯壳上遍布着裂痕与瘢痕,直挺挺地杵在海岬的尽头,像一具被遗忘了年代的骸骨。它早就不发光了,里面的机括想必也锈得彻底。然而我还是要回来,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这线,我的祖父走过,我的父亲走过,如今,轮到我了。他们称这为“守”,我却时常觉得,这更像一种无声的囚禁。

塔下有一石屋,低矮,阴翳,顶上胡乱盖着些黑黢黢的瓦与茅草,怕是比我的年岁还要长些。推开门,尘土与霉腐的气味便扑上来,算是打了招呼。屋里空荡得很,一桌,一凳,一炕,此外便别无长物。墙上糊的旧报纸,已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了,如同被潮水浸过的遗言。

我将那点可怜的行李——一个打着补丁的布包袱,扔在炕角。角落里结着蛛网,那蜘蛛倒是不怕人的,兀自悬在那里,像是在审度我这位不速之客。我是不大理会它的,在这地方,活物总比死物少些。

安顿二字是谈不上的,不过是换一处地方喘气罢了。我踱出屋外,望着那片灰蒙蒙的海。天与水搅在一处,分不清界限,只是混沌的一片。远处,倒是有几处热闹的,听说是在填海,要建起些高楼与玩乐的场所。机器的轰鸣声隐隐传来,像这时代沉闷的鼾声,衬得我这里愈发死寂。

正望着,那机器的声响却近了。不是幻觉,是沿着滩涂开来了几辆车,停在不远处。车上下来几个人,衣冠是齐楚的,与这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为首的一个,穿着挺括的衣裳,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捏着一卷纸。旁边陪着的老村长,我是认得的,他佝偻着背,脸上堆着些不自在的神情,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们径直朝我走来。

“林守山同志,”那油亮头发的人开了口,声音也同他的头发一般,光溜溜的,不带什么感情。“我们是滨海开发总公司的。这片区域,已经被规划为未来海洋生态观光园的核心区了。”

他将那卷纸在我面前抖开,上面是些纵横的线条与斑斓的色块。“这座灯塔,以及附属建筑,属于历史遗留,不符合整体规划,需要拆除。”

老村长在一旁搓着手,补充道:“守山啊,这是……上头的政策。也是为了咱们这儿的发展……”

我看着他们,没有说话。风卷着沙子,打在他们的裤腿上,也打在我的脸上。那油亮头发的人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反应,便又说道:“我们知道你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按照政策,会给你一定的补偿,帮你搬到镇上的安置房去。那里条件好,也方便。”

他的话语,一句句,都像是预先打磨好的石子,光滑,冰冷,投过来,激不起我心里半点涟漪。搬迁,补偿,安置……这些词于我,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我依旧沉默着,目光越过他们,望向那座瞎了的塔。它沉默地立着,承受着一切,如同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以及如今的我。

他们大约是觉得与我这般“愚顽”的人无甚可说吧,又交代了几句限期搬离的话,便上车走了。滩涂上只留下几道新鲜的车辙,像丑陋的伤疤。

我回到石屋,从墙角摸出一块粗砺的磨石,又找出那盏早已锈死的煤油灯。其实擦它做什么呢?它再也不会亮了。但我还是坐下来,一下,一下,用力地磨着那铁锈。这动作里,或许藏着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以及我自己,那一点可怜又可笑的执拗。

过了两日,也是个灰扑扑的下午,老村长又来了。这回他身后跟着一个陌生女人,或者说,一个女孩。她低着头,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风一吹就要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得可怜的包袱。

“守山,”老村长的声音有些发干,“这是……海月。她家里……唉,以后,就让她跟你搭个伙,过日子吧。”

那女孩闻言,身子似乎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我只能看见她一头乌黑却有些凌乱的长发。老村长又含糊地说了几句,大抵是说她命苦,不爱说话,让我多担待之类,便像是完成了一桩任务,匆匆走了。

滩涂上,便又只剩下我和她,以及那永不停歇的风。

我侧身让她进了屋。她站在屋子中央,显得那般无措,像一只误闯入人类居所的、受惊的幼兽。她的眼睛很大,却空洞着,望着墙壁,或是虚空,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茫然的、深不见底的哀戚。

我没有问她从哪里来,也不想知道她为何被送到这海角天涯。在这世上,许多事,问与不问,结局大抵都是一样的。

夜里,我将那唯一的炕让给了她。自己抱了捆干草,铺在通向外间门槛内的地上。这门槛,此刻便成了楚河汉界。里间与外间,她与我。

她睡在炕上,悄无声息。我躺在地上,能听见潮水拍打礁石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永不知疲倦。也能听见里间那极其微弱的、几乎要融入夜色的呼吸。

我们这两个被各自的命运放逐到此地的人,便在这座濒死的灯塔下,以这般荒诞而又冰冷的方式,被捆绑在了一处。往后的日子会如何?我不知道,也懒怠去想。这人间,本就如这窗外的大海,多数时候,是看不分明的混沌。

这石屋里的空气,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先前是我一人守着这空寂,如今却成了两人分担这空寂。那女子,海月,仍是终日不言不语,像个无声的影。她总是蜷缩在炕角,或是倚在门边,一双空洞的眼,时而望着灰蒙蒙的海,时而又像什么也没望,只是茫然地睁着。我照旧去擦拭那早就不亮的灯,去修补那永远也补不完的墙。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障壁。

变化是从一件极小的事开始的。那日,我在屋顶修补前几日被风雨掀开的茅草。日头有些毒,汗水淌进眼里,涩得发疼。我正抹着脸,却见她不知何时立在了下面,手里捧着那个盛水的破旧陶罐,怯生生地举着。她的手很细,举着那罐子,微微有些颤。

我愣了一下。我们之间,是从无这类交接的。我看着她那双眼,里面似乎不再是全然的空茫,倒像是有了一点极微弱的、闪烁的东西。我迟疑着,还是从屋顶下来,接过那罐子。水是凉的,带着一丝土腥气。我一口气喝下大半,喉咙里的燥热算是压下去些。将罐子递还她时,她很快地接过去,又很快地退到一边,低下头,仿佛刚才那举动耗尽了她的勇气。

自那以后,我们之间那坚冰似的沉默,仿佛裂开了一道细缝。她开始做些零星的事,譬如将我换下的、沾满泥污的衣衫,默默地拿到水缸边去搓洗,虽然洗得并不干净;又譬如,将屋里仅有的几件物什,反复地擦拭。她做这些时,仍是无声的,像个循着某种本能行事的傀儡。

后来,我又在礁石缝里发现一只伤了的信鸽,翅膀折了,奄奄一息。我把它捧回来,本想任其自生自灭,她却蹲在一旁,看了许久。第二日,我见她竟撕了自己包袱里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些清水,正笨拙地想给那鸽子缚上。她的动作是生疏的,甚至有些可笑,但那神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我便也由她去了。

屋后有片盐碱地,历来是种什么都不活的。一日兴起,我用铁锹将那板结的土块翻起,她在一旁看着。过了几日,我竟发现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些野草的种子,用她那细弱的手指,在翻松的土里,一颗一颗地按下去。那样子,虔诚得像个信徒。我心底里是嗤笑的,这地方,能长出什么来呢?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可看着她那专注的侧影,这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最奇的是一天夜里,海上起了风暴。雷声滚着,像是要将这天幕撕裂;雨点砸在石屋的顶上,声势骇人。风从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呜咽着,像旷野里冤魂的哭嚎。我本已睡下,却被这动静搅得不安,起身想去门口看看。却见里间的门帘掀开一角,她站在那暗影里,脸色苍白得吓人,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她望着我,那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孩童般的恐惧。

我站住了脚。我们便这样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隔着几步的距离,听着屋外那场天地间的咆哮。我没有过去,她也没有出来。我就那么站了许久,直到雷声渐歇,只剩雨声淅沥。我回到地铺上躺下,听见里间那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也渐渐地停了。

第二日,风平浪静。我在窗台上,看见一枚极白的贝壳,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定是她放的。我拿起那贝壳,在手里摩挲着,光滑,冰凉。回头看她,她正低头摆弄着那鸽子的伤翅,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我们依旧没有言语。但这座石屋,这片荒芜的海岬,似乎因了这无声的陶罐,这垂死的鸽子,这不抱希望的种子,以及那夜风雨中的对峙,而变得有些不同了。这不同究竟是什么,我说不上来。只觉得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仿佛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下,虽然微末,却终究是动了。

这人间,大约便是如此罢。再坚硬的壳,或许也抵不住那一点一滴、无声无息的浸润。只是这浸润之后,是生出些微的生机,还是酝酿着更深的绝望,谁又能知道呢?我摩挲着那枚贝壳,望着窗外那永不停歇的海,心里是一片茫然的静。

这苟活似的平静,终究是被打破了。

先是那盐碱地里,竟真真地钻出了几簇孱弱的绿意,在咸风里瑟瑟地抖着,看着可怜,却又顽强得可恨。那鸽子的翅骨,在海月不声不响的摆弄下,似乎也长合了些,虽还不能高飞,却能在屋里扑腾几下,咕咕地叫着了。这畜生大约也觉出这里的不同,竟赖着不走了。海月的神色,也仿佛活泛了些,眼里那潭死水,偶尔会因着那鸽子的扑腾,或是那地里一丝绿意的生长,漾开一圈极微弱的涟漪。

我竟也由着她,用些零碎的浮木,钉了把歪斜的椅子,放在能望见海的那一面。她有时便坐在那上面,一动不动,像一尊新生的石像,只是这石像的嘴角,偶尔会牵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光景,这微末的、偷来的生机,却像针一样,刺着某些人的眼了。

那油亮头发的陈经理,终究是又来了。这回阵仗更大,几辆铁皮的怪物——他们称之为“推土机”的,也轰隆隆地开到了滩涂上,将那新鲜的、可怜见的绿苗,碾进了泥里。那声音粗嘎、蛮横,像是在宣读着不容置喙的判决。

“林守山,期限到了!”他的声音比机器的轰鸣更刺耳,“今天必须拆除!这是最后的通知!”

老村长跟在后面,脸皱得像一枚干瘪的苦枣,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我挡在石屋门前,像一块被逼到绝路的石头。我知道这是螳臂当车,但我这块石头,除了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呢?

冲突便起了。几个穿着同样挺括衣裳的年轻人,上来便要拉扯我。推搡之间,不知是谁,猛地撞向了屋角那临时搭起的鸽笼。那鸽子在里面惊惶地扑腾,发出凄厉的哀鸣。

一直瑟缩在门后的海月,却像被那哀鸣刺穿了魂灵。她忽然像一头护崽的母兽,猛地从屋里冲了出来,瘦弱的身子竟爆发出惊人的气力,一把推开了那个正要动手拆笼子的人。

“不……!”

一个嘶哑的、破碎的、却又是用尽了全部生命吼出的音节,像一道裂帛,撕破了这滩涂上所有的喧嚣。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我也惊住了。我从未听过她发出这样大的声音。

那被推开的人恼羞成怒,反手一挥。海月那单薄的身子,便如一片真正的羽毛,轻飘飘地被甩了出去,额头恰巧撞在垒墙用的、一块棱角尖利的礁石上。

闷响。比推土机的轰鸣轻,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一切的声音都静止了。

我冲过去,抱起她。她的身子轻得没有分量,温热的血,正从她额角那个可怖的破口里,汩汩地涌出来,染红了她苍白的脸,染红了我粗糙的手,也染红了身下这片我们试图耕种、却终究一无所有的土地。

她睁着眼,望着我,那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不舍。她的嘴唇艰难地动着,气流微弱地穿过声带,像远处潮水的余音。

“……家……”

只这一个字。然后,她眼里那点刚刚燃起不久的光,便像燃尽的烛火,噗地一下,熄灭了。

那伙人大约是怕了,嚷嚷着“意外”、“她自己冲过来的”,便慌慌张张地散了。连那推土机也暂时熄了火,像个沉默的帮凶。

我没有哭,也没有喊。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和她,以及这无休无止的风声。我将她抱进石屋,放在那唯一的炕上,用清水,极慢、极仔细地,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她的面容很安静,像是终于寻到了归宿。

外面的机器,隔了一日,终究还是又响起来了。轰隆隆,轰隆隆。那石屋,那灯塔的基座,便在它们无情的咀嚼下,化作了一堆齑粉。

我没有再看。我抱着海月——她比活着时更轻了,沿着我们曾走过无数次的小路,走上能望见这片海的山坡。我将她葬在那里。没有墓碑,只有一抔黄土。

人们都说我疯了。因为我没日没夜地,在那片新鲜的废墟上徘徊,捡拾着碎石和那些被海浪冲上来的、颜色各异的贝壳。他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用那些碎石和贝壳,在那片被推平的土地上,慢慢地,固执地,嵌着一个巨大的图案。那不是什么祥瑞的图样,而是航海图上标记“归墟”的符号——一个指向大海深处的、螺旋状的箭头。

传说,那是百川之所归,万物之所终,连光阴到了那里,也要被吞噬。

这人间,这闹哄哄的人间,终究是容不下这一点微末的安静的。那么,便归于虚无罢。这塔,这屋,她,以及我这点可怜的念想,都一同归去。

工程队后来还是来了人,看着那标记,骂了几句“疯子”、“晦气”,却也懒得再去清理那满地的碎石与贝壳。他们绕开了那片地方,继续去建造他们的“乐园”了。

第二年春上,有人从那附近过,回来说,在那片废墟和那座孤坟的周围,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一片异样绚烂的野花,在咸涩的海风里,开得不管不顾,寂静而又热烈。

我只是听着,不置一词。

那究竟是花的精魂,还是她的,抑或是我那点未死的执拗化成的,都无所谓了。

横竖,不过是又一种形式的“归去”罢了。这流徙的人间,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归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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