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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第一天,来到郊区新的学校报到。水杉环绕,绿影婆娑,鸡犬相闻。
有些微微的紧张、兴奋,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疲累感,就像是一张弓,拉到最满,放手,颤抖之下慢慢松弛、懈怠的感觉。
记忆之舟在我踏进校园的瞬间、在我行走的每个步子里、在我一跃而上跳上楼前石级的时候,来回荡漾着。回忆与现实交替出现在眼前,有些恍惚。
早上不到六点钟就起床了,轻轻洗漱之后,开始给小和宝贝准备早餐。因为自觉陪伴时间不够长久,总想多为他做点事来弥补心中愧疚。想起那些因日夜忙于工作而需要不断买礼物给孩子的父母。可能也是为了弥补内心的歉意,觉得“在我不在的时候,礼物可以代替我陪伴你”,这就是为何越缺少陪伴,越需要买买买。其实这大约是自欺欺人的一个借口。
从来也没有接触过师范教育类训练,但是对人,怀着极大的兴趣。希望自己的教室像一片田野,一个苗圃,所有的生长是自然而然的发生。如果你是一株菊花脑,那就没有必要长成香椿树的样子。
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收割,而是为了收获。一直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迷人的深渊,人和人的性格、天赐禀赋、学习特点、成长周期都是如此不同,只有允许不一样的存在,才能为未来保留百花齐放的可能。
而我们面对的教育现状却是,对“整齐划一”的推崇,对军事化训练的膜拜。在我所身处的学校,三人成一行、五人成一队,是被大力规范的;夏日的衬衫系到第几颗纽扣、朗读课文时捧起书本的角度,这些也都有严格的规定。当然这些规定使得管理成为易事,但对于孩子的戕害无疑也是巨大的。他们的行为被严格界定,好像被时时刻刻规范在一个透明的、看不见的玻璃罩中,不敢越界。这就是为什么课堂上有着越来越多“沉默的大多数”,为什么孩子的表达越来越枯燥、越来越千篇一律。当翅膀被剪掉,他们只能束手就擒。
南大写出《蒋公的面子》的编剧温方伊,在一次接受采访时曾说,第一次作文后面被老师批上“流水账”三个字之后,就再也提不起写作文的兴趣了,中学之前除了考试,作文都是妈妈写好然后她负责抄到本子上的。而我以为,这样的迂回,未尝不是对创造力的一种保护。因为在我所看到的范围之内,有一个令人惋惜的现象,那就是:班级里内化规则最快的,往往是学习能力、理解能力最强的孩子。大而无当的人生理论、廉价的爱国主义、一味的对牺牲和奉献精神的片面强调,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渗透进他们的价值观;而我们的教育话语,甚少看到理性、反省、美,甚少看到对平凡生活的追求与珍惜,也甚少看到对生命的细微体察与呵护,更遑论对个体的尊重,与孩子内心微小情绪变化的对谈。
2
上班第一天,班级里有两个孩子给我送了一份“见面大礼”。
因为之前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当有人跑进来告诉我说“某某把同学咬了”,我并不太吃惊;然而就算是我听说过这样事情,也依然不能帮助我消化真的见到那个场面时的震惊。
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顶多一个牙印那么简单。
当被咬的孩子卷起牛仔裤,露出大腿时,一块肉已经被咬得青紫,像危重病人吐出的一口痰,浓重地、硬梆梆地、突兀然而坚定地粘在那个孩子白皙的腿上,边上是一个据说是用修正带戳的小孔,露出鲜红的血肉。虽然不合时宜,但让人看了真的有想吐的感觉。
这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咬成这样?
真的是人咬的么?
咬人的孩子这时候已经被其他同学带到我办公室的走廊上,他的上下颌还在咯吱咯吱的打着摆子,脸不时地抖一下。这大约是自己也已不能控制。
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受伤孩子的家长,家长赶到学校后带孩子去医院打了破伤风针。随后给咬人的孩子家长打电话,她听到之后并不太吃惊,她说孩子的性格不太好,之前也发生过几次咬人事件,随即表示受伤孩子的医药费全部由她负责,她本人也会尽快赶到医院看望孩子。她处理得得心应手,看来前面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我跟咬人的孩子坐在走廊上。等他妈妈过来。
一直觉得每个“性格不好”的孩子,并不是天生的,他背后的原生家庭不会简单。问一问,是这样的。他上有一个21岁的姐姐,照理说会得到许多疼爱。但我猜想这爱或许是多而无当的。因为他自己讲每天的生活是放学后是爷爷或者姐姐来接,在路边随便吃一点什么,就要赶往补习班,到九点钟回家睡觉。并不跟父母交流,他的原话是“妈妈没空”。说这话时,眼泪颤颤的。
不知为何,那一刻想起多年前认识的一位朋友夏夜清写过的句子“生命无人看护”,这句话一直记忆至今,觉得写尽了旷野中每个个体生命的孤独与无助。对这么小的孩子要求内心的独立,要求他承担这份孤独,要求他懂得“生命各有山高水长,不必苦求同路与照看”,实在是不可能。他也许只想和爸爸妈妈坐一坐,要一点家常的陪伴和聊天,要一餐不必那么丰盛的、然而每个家人都在身边的晚饭。
但是,对不起,“妈妈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