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观影——聊斋志异(0701-0710)

0701.罗祖

异地恋,靠不住。

罗祖是即墨人,小时家庭贫穷。家族中应出一名壮丁戍守北部边塞,就派罗祖前去服役。罗祖在边疆戍守了数年,妻子生了一个儿子。驻防的守备大人对他十分器重。恰值守备升为陕西参将,想带罗祖和他一起去。于是罗祖把妻儿托付给一位李姓朋友照顾,就往陕西去了。此后过了三年,也没有机会回家。恰巧参将要派人送信到北部边塞,罗祖请求派他去,顺便看望一下妻子和儿子,参将同意了。

罗祖到家,看到妻儿平安无恙,感到很欣慰。然而在床下发现了一双男人的鞋子,心中产生了怀疑。接着他去拜访李姓朋友,表达他的谢意。李姓朋友买来酒殷勤地招待他,妻子也讲了不少李姓朋友的深恩厚义,罗祖不胜感激。第二天,他对妻子说:“我要替参将去送信,晚上回不来,不要等我。”说完,出门骑上马走了。罗祖在附近躲藏起来,天黑后返回家中。这时听到妻子和李姓朋友躺在床上说话,心中大怒,踹开门冲入屋内。那俩人吓得跪在地上,爬行叩头,请求饶命。罗祖愤怒地抽出刀来,接着又把刀插入鞘内,说:“最初我还把你当人看待,现在你这样,杀了你会弄脏我的刀!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的妻子和儿子就都是你的了,我的军役也由你来服,马匹武器都在这里。我走了。”说完扬长而去。乡邻们把此事报告了官府。官府把姓李的抓起来拷打,姓李的把全部实情都讲了出来。但事情没人看见,也没有凭据,派人远近四处搜查了一遍,也找不到罗祖的踪迹。官府怀疑罗祖已被奸夫杀死,就把姓李的和罗祖的妻子一起关押起来。过了一年,俩人都死在狱中,官府派人把罗祖的儿子送回了即墨。

后来,石匣营村有个打柴人上山打柴,看到一道人坐在山洞中,从没见他吃过东西。众人感到很奇怪,就带上粮食送到洞中。有人认出了这个道士,原来就是罗祖。人们送来的食品摆满了山洞,罗祖最终也没吃,还表现出厌烦喧嚣的情绪,因此来看他的人渐渐减少。过了数年,山洞外的蓬蒿长得如小树林一样茂盛。有人偷偷窥视,罗祖仍坐在原处一动没动。又过了好久,有人看到他出来在山上行走,近前去看,杳不见人;再往洞中窥视,罗祖仍坐在原处,衣服上的尘土也原封不动。人们更加感到奇怪。过了几天再去看,罗祖已玉柱下垂,坐化成仙很久了。当地人为他建了一座庙,每逢三月,前来烧香的人络绎不绝。他的儿子也来烧香,人们称他为小罗祖,把香火钱都送给了他。现在罗祖的后代每年仍到庙里来一次,收取香火钱。

沂水人刘宗玉向我详细地讲述了这件事。我笑着说:“现在那些信佛的人,不想成为圣人贤人,只希望成为神仙。请告诉这些人:若要立地成佛,必须放下手中的屠刀。”

0702.刘姓

展现了封建社会中老百姓恶劣的生存环境。

淄川有个姓刘的人,简直如同老虎披上了人皮,为人十分凶恶。后来离开淄川搬到沂水县去居住,恶习仍然不改,乡里人对他既恨又怕。刘家有数亩地,与姓苗人家的土地连垄。苗家的人很勤俭,在田边种了不少桃树。桃子刚熟时,苗家的儿子上树摘桃。姓刘的看见大怒,恶狠狠地将苗家的儿子赶走,并说桃树是自己的。苗家的儿子哭着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姓苗的听后感到很惊诧,正在这时,姓刘的已经骂上门来,还声言要到衙门去告状。姓苗的赶快笑着抚慰他,但姓刘的仍怒气不消,忿恨而去。

当时,姓刘的一位老乡李翠石正在沂水县开当铺,姓刘的拿着状纸进城,恰巧碰上了李翠石。因为是同乡的缘故,二人很熟,李翠石便问:“干什么去啊?”姓刘的把要打官司的事告诉了他。李翠石笑着说:“你老先生的名声是人所共知的。我早就认识姓苗的那个人,他为人很和善,哪敢占骗你的桃树?恐怕你说的是反话吧?”于是,把姓刘的状纸撕碎,把他拉进铺子里,准备给他们调停调停。姓刘的仍忿恨不已,暗中拿铺子的笔又写了一张状纸,藏在怀里,非要去告状不可。不久,姓苗的来了,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李翠石,并央求李翠石给说合说合,别让姓刘的去告状,姓苗的说:“我是个庄稼人,活了半辈子没见过官长。只要不打官司,几棵桃树怎敢非得据为己有呢?”李翠石把姓刘的叫出来,告诉他姓苗的表示退让,要把桃树让给他。姓刘的又指天画地骂不绝口。姓苗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和颜悦色说好话,不敢辩驳一句。

事后,过了四五天,李翠石碰见村中人,说姓刘的已经死去,李翠石吃惊地叹息了一番。有一天,李翠石出门到别处去,看见道上走来一个拄拐杖的人,原来就是姓刘的。等走到跟前,姓刘的热情地向他问好,并请他到家中去坐。李翠石吞吞吐吐地问:“前些日子忽然听到你的凶信,怎么能这样瞎传啊?”姓刘的没有答话,只是拉着他进村,到家摆上酒宴招待他。才说:“前些日子的传言不是假的。前几天我出门的时候,遇见了两个人,要把我抓到官府去。我问他们因为什么事,他们说不知道。我想自己出入衙门数十年,也不是怕见官的人,也没害怕。我跟他们去了衙门,见面朝南坐的官长面带怒容,说:‘你就是那个姓刘的吗?你恶贯满盈,不知悔改,又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像你这样蛮横凶暴,真该下油锅!’一个人查过簿子说:‘这个人曾干过一善事,还不该死。’那位官长看过簿子,脸色缓和了一些,就说:‘暂时送他回去吧。’数十人大声呵斥撵我走。我说:‘因为什么事把我抓来,又为什么事放我回去?还请明示。’一名小吏拿着簿子走下来,指着上面的一条给我看,簿子上写着:崇祯十三年,用三百钱,帮一对夫妇团聚。那小吏说:‘不是这件事,你今日就没命了,要转生为畜生的。’听到这话,我害怕极了,就赶快跟着抓我的那两个人出来了。那两人向我索要贿赂,我生气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刘某人在衙门出入了二十多年,是专门勒索别人钱财的,你们怎么敢向老虎讨肉吃!’二人这才不吱声了。送我到村里,朝我拱拱手说:‘这趟差事连一杯水也没有喝上。’二人走后,我进门就苏醒过来,原来我已气绝两天了。”

李翠石听了很奇怪,便问他干那件好事的始末。当初,是崇祯十三年,那年是大灾年,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事。那时,姓刘的还在淄川,在县衙当捕头。一次看见一男一女哭得特别伤心,就上前去问。对方回答说:“我们是一对夫妻,结婚才一年多,今年闹饥荒,夫妻不能两全,所以悲伤。”过了一会儿,在油坊门口又碰上了那两口子,好像在争论什么。姓刘的上前询问。油坊马掌柜说:“这对夫妇快要饿死了,日日向我讨麻酱度日。现在又要把老婆卖给我。我家里已经买了十几口人了。哪还急着买人?价钱便宜我就买,否则就不买。哪有这般可笑的,一个劲儿地来缠人。”男子听后就说:“眼下粮食贵如珍珠,算来没有三百文钱,不够我逃荒的费用。我卖掉妻子是想两个人都能活下来,如果卖了妻子我还是不免一死,我何必选择这条路呢?不是我敢于和您讨价还价,权当您做好事积阴德吧!”姓刘的很可怜那对夫妻,便问马掌柜愿出什么价钱。马掌柜说:“如今一名妇女,顶多值一百个钱吧。”姓刘的请他不要少于三百,自己愿意帮助出一半的钱。马掌柜坚决不同意。姓刘的当时年轻气盛,便对那男子说:“这个掌柜的太小气,不必和他讲了,我送给你们三百文钱。如果能一起逃荒,夫妻又不拆散,不是更好吗?”于是从兜里掏出三百文钱给了那夫妻。夫妻二人流着泪磕头拜谢,然后走了。姓刘的讲完了这件事,李翠石对他大加赞叹。

自此以后,姓刘的将以前的恶行都改了,现在他年已七十,身体仍很结实。去年,李翠石到周村去,正好碰上姓刘的与人争执,众人围着劝解也不行。李翠石笑着大声招呼说:“你又想为桃树的事告状吗?”姓刘的一听,恍然有所思,改变了态度,垂下手,连声答应着离开了。

异史氏说:李翠石兄弟,都是没有官位的富人。然而李翠石为人更为厚道谨慎,喜欢做善事,不以自己富有而称霸乡里,真是位诚实恭谨的君子。看他调解纠纷劝人行善,他一生的作为就可想而知了。古语说:“为富不仁。”我不知道李翠石是先有了仁义的品行而后致富的?还是先致富而后行仁义的?

0703.邵女

这篇写了妻妾制度下,有钱人家的生活,一地鸡毛。

柴廷宾是太平府人。妻子金氏,不会生育,又特别嫉妒。柴廷宾用一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妾,金氏残忍地虐待她,过了一年,妾就死了。柴廷宾气愤地离开金氏,独自住了几个月,不进金氏的房门。

一天,正是柴廷宾的生日,金氏说着赔礼道歉的话,恭恭敬敬地行礼,给丈夫拜寿。柴廷宾不忍心拒绝,夫妻二人这才和好。金氏在卧房摆设酒席,请丈夫进来吃酒,柴廷宾说自己已喝醉了,推辞不去。金氏打扮得漂漂亮亮亲自到柴廷宾独宿的地方,说:“我诚心诚意地等了你一整天,即使你喝醉了,也请再喝一杯再走吧!”柴廷宾进入内室,与金氏聊天饮酒。金氏从容和缓地说:“前些日子误杀了那个丫头,如今特别后悔。你何必就因此记仇,连结发夫妻的情分都没有了呢?今后请多纳几个妾,我再也不说一句闲话了。”柴廷宾更高兴了,眼见蜡烛燃尽了,就留在内室睡了。从此以后,夫妻敬爱如初。金氏将媒婆喊来,嘱托她为丈夫物色美貌女子,但暗中又让媒婆拖延不办,她自己则假装督促催问。

这样过了一年多,柴廷宾等得不耐烦了,遍托亲朋好友帮助物色购买,终于得到了林家的养女。金氏见到林女,表现出非常喜欢的样子,两个人吃喝都在一起,金氏的脂粉首饰,让林女任意挑选使用。但林女是燕地人,不会做针线活,除了绣鞋以外,其他针线活都需别人给做。金氏说:“我们家向来勤俭,不像王侯之家,买来女人当画儿看。”于是拿来绸缎,让林女学做衣服,就如同严师教诲弟子一样。最初只是呵斥责骂,接着就开始鞭打。柴廷宾看到这种情形,痛彻于心,也想不出解救的办法。然而金氏对林女较前更加倍地疼爱,往往亲自给她梳妆打扮,搽胭脂扑粉。但鞋跟稍有一点儿皱折,就用铁棍打她的双脚;头发稍乱,就抽她耳光。林女受不了虐待,上吊而死。柴廷宾痛心惨目,对金氏很怨恨。金氏发怒说:“我替你调教娘子,有什么罪过?”这时柴廷宾才看透了金氏的奸计,因此二人又翻了脸,断绝了夫妻之间的来往。柴廷宾暗中让人在别墅里装修好房子,想买个漂亮女子单独居住。

不觉又过了半年,也没找到理想的佳人。一次偶然参加朋友的葬礼,看到一位十六七岁的女郎,容貌光艳夺目,柴廷宾眼不错珠地盯着看,看得出了神。女郎见他这样傻呆呆地看着自己,感到很奇怪,就不由地斜转眼光瞟了他一下。柴廷宾向人询问,知道这女郎姓邵。女郎的父亲是个贫穷的读书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幼就很聪明,教她读书,过目不忘,尤其喜欢读医书和相术一类的书。父亲很溺爱她,有人来提婚,就让她自己做主选择,但是无论贫家富家,都没有她看中的,所以到十七岁还未许配。柴廷宾了解到这些情况,知道没办法得到女郎,但内心里却仍想着这件事。又想她家贫穷,也许可以用钱打动。找了几个媒婆去商议,没有人敢去做媒,柴廷宾也就灰了心,不敢再有奢望。

忽然有个贾婆,因为卖珠子来找柴廷宾。柴廷宾把想娶邵女的想法告诉了她,并送给贾婆很多钱,说:“只求你把我的诚意转达一下,事成不成,都不会怪你。万一有希望,花费千金,在所不惜。”贾婆图他有钱,就答应了。贾婆来到邵家,故意与邵妻絮絮叨叨拉家常。看到了邵女,装作吃惊的样子赞叹说:“好个漂亮姑娘!假如选到了昭阳院,那赵飞燕姊妹还能数得着吗!”又问:“婆家是谁啊?”邵妻回答说:“还没有婆家。”贾婆说:“这么美貌的娘子,何愁没有王侯做女婿啊!”邵妻叹息着说:“嫁给王侯家不敢奢望,只要是个读书种子,也就很好了。我家这个小冤家,翻来覆去挑选,十个也没一个能选上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贾婆说:“夫人不要烦恼。这么漂亮的姑娘,不知前生修下什么福泽的男人,才能够娶到她啊!昨天碰到一个大为可笑的事,姓柴的那位先生说:在某家的坟地边上,曾看到你家小姐,愿意出千金为聘礼。这不是饿昏了的猫头鹰想吃天鹅肉吗?早被我老婆子训斥一顿不敢再说了!”邵妻听了微笑着没有答话。贾婆又说:“只是在咱们秀才家,此事难以核计。若是别的人家,丢一尺而得一丈,这事真可以考虑。”邵妻听了还是笑笑没有说话。贾婆又拍着手说:“这事如果真的成了,对我老婆子来说也是不合算的。我经常受到夫人的厚爱,一进屋就陪着说话,斟茶倒酒。如果得到千金聘礼,出门骑马坐车,回来楼房绣阁,我老婆子再登门时,看门人就会呵斥我了。”邵妻听了这些话,沉吟了好一会儿,就起身进里屋去,同她丈夫说话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把女儿叫过去;又过了一阵子,三人一起出来了。邵妻笑着说:“这丫头真奇怪,多少不错的人都看不上,听说给人做妾倒愿意去。恐怕要被读书人耻笑啊!”贾婆说:“如果进门以后生个儿子,那大夫人便没奈何了!”说完,又告诉了柴廷宾打算与大老婆分开居住的打算。邵妻听了更加高兴,把女儿叫过来说:“你自己和贾姥姥说说。这事是你自己主张的,不要后悔,以致埋怨父母。”邵女不好意思地说:“父母安稳幸福地颐养天年,养个闺女就算有依靠了。何况我看自己命薄,如果找个高贵人家,必然要减寿,稍微受点儿折磨,未必不是福气。上次看见柴郎也是个福相,子孙必然有兴旺发达的。”贾婆听了这番话非常高兴,赶快连颠带跑地去报告柴廷宾。

柴廷宾听到这消息喜出望外,立即备足了千金,套上车马,把邵女娶到别墅来,仆人们人也不敢告诉金氏。邵女对柴廷宾说:“你的这个办法,就如同燕子把巢筑在布帘上,不考虑会朝不保夕啊。让别人都不说话,希望事情不泄漏出去,这可能吗?请你不如早点儿带我回家,事情早点儿挑明,祸还小一些。”柴廷宾担心邵女会受到摧残,邵女说:“天下没有不可教化的人。如果我没有过错,她又怎能发怒呢?”柴廷宾说:“不是你讲的这样。她这人非常凶悍,不是用情理所能打动的。”邵女说:“我本来就是地位卑贱的小妾,受折磨也是应该的。不然的话,花钱买日子过,怎么能够长久呢?”柴廷宾觉得她说得很对,但始终拿不定主意,不敢下决心回去。一天,柴廷宾有事外出。邵女换上丫环穿的青衣出门,让仆人赶着匹老马,一个老仆妇拿着行李跟随,一直来到金氏的住所,跪在地上讲了事情的经过。金氏开始很生气,继而觉得邵女主动上门自首可以原谅,又见她衣着朴素,态度谦卑,气也渐渐平息了一些。就让丫环拿绸缎衣服让邵女穿上,说:“那个无情无义的人在众人面前说我坏话,让我背上了恶名。其实全都是男人不义,那几个丫头没有德性,激我发怒。你想一想,背着妻子又另立家室的人,这还算个人吗?”邵女说:“我仔细观察,他好像也有些后悔,只是不肯低声下气认错罢了。俗话说:‘大者不伏小。’以礼来论:妻子对丈夫来说就如同儿子对父亲,妾对妻一样。夫人如果肯对他体贴宽容一些,积怨就可以完全消除了。”金氏说:“他自己不来,我怎么办呢?”就让丫环仆妇们为邵女布置房间。心里虽然不高兴,暂时没有发怒。

柴廷宾听说邵女回家了,既吃惊又忧惧,暗想这如同羊入虎群,可能邵女早就给摧残得不成样子了。急忙奔回家中,见家里安安静静,心才安定下来。邵女出门相迎,劝他到金氏屋中去,柴廷宾面有难色。邵女流下眼泪,他才稍微有些听进去。邵女又去见金氏,说:“郎君刚才回来了,自觉无脸面来见夫人,请夫人过去给他个笑脸吧。”金氏不肯去。邵女说:“我已经说过:丈夫对于妻子,就如同妻对于妾。孟光对丈夫举案齐眉,而人们不以为是谄媚,为什么呢?是因为按名分应该这样做。”金氏这才听从了。见到柴廷宾,金氏说:“你是狡兔三窟啊,还回来干什么?”柴廷宾低头不语。邵女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柴廷宾才勉强笑了一笑。金氏的脸色平和了,要回内室去。邵女推柴廷宾让他跟着一起去,又嘱咐厨子准备酒菜。从此夫妻又和好了。邵女每天早晨穿着丫环的服装向金氏夫妻问安,侍候他们梳洗,如同丫环一样,很是恭敬。柴廷宾进入邵女的房间,邵女苦苦地劝他走,十多天才肯留他住一晚。金氏也认为邵女很贤惠,但觉得自己比不上邵女,渐渐地从惭愧变成了忌恨。因邵女侍奉得非常周到,找不到她的毛病,有时训斥几句,邵女都逆来顺受。

一天夜里,金氏与柴廷宾有点儿小争吵,第二天早晨梳洗的时候仍然怒气不消。邵女为她捧着镜子,不小心镜子掉在地上,打碎了。金氏更加生气,握着头发,眼睛瞪得很大。邵女很害怕,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哀求金氏饶恕。金氏怒气不消,抽打邵女数十鞭。柴廷宾忍不下去,怒冲冲地奔进屋里,把邵女拉出来。金氏唠叨着在后面追赶。柴廷宾大怒,夺过鞭子抽打金氏,金氏脸上和身上都被抽破了,才退了回去。从此夫妻二人如仇人一般。柴廷宾让邵女不要再到金氏屋里去,邵女不听,早晨起来,跪地前行,等候在金氏的帐外。金氏搥着床怒骂,不让邵女前来。金氏日夜咬牙切齿,想等柴廷宾出去再拿邵女出气。柴廷宾知道金氏的想法,谢绝交往,闭门不出。金氏无可奈何,只好每天鞭打其他的丫环仆妇,来发泄愤怒,下人们都受不了她的虐待。自从夫妻反目,邵女也不敢和柴廷宾住在一起,柴廷宾只好孤眠。金氏知道了,心情稍为安定。

有一个年纪稍大颇狡黠的丫环,偶尔和柴廷宾说了句话,金氏怀疑她与柴廷宾有私情,打得格外凶。丫环经常在没人的地方,恶狠狠地咒骂。一天晚上,轮到这个丫环伺候金氏睡觉,邵女嘱咐柴廷宾不要让这个丫环去,说:“这个丫环面有杀气,居心难测。”柴廷宾听了邵女的话,把丫环叫来,诈问说:“你想干什么?”丫环惊吓得无言对答。柴廷宾更加怀疑,搜她衣服,发现了一把锋利的刀子。丫环无话可说,只是伏在地上求死。柴廷宾要打她。邵女制止说:“恐怕夫人会听到,这样这个丫环就没命了。她的罪过固然不可饶恕,然而不如卖掉她,既保住了她的性命,我们还能得到身价钱。”柴廷宾同意了。正巧有人要买妾,急忙把她卖了。金氏因为这事没和她商量,怪罪柴廷宾,越加迁怒邵女,骂得更凶了。柴廷宾生气地看着邵女说:“都是你自己招来的。前些日子她要被人杀了,哪会弄到今天这个样子。”说完转身走了。金氏觉得这话很奇怪,问遍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问邵女,邵女也不说。金氏更加闷得发怒,扯着衣襟大骂。这时柴廷宾又返回来,把实情告诉了她。金氏大吃一惊,对邵女说话时也温和多了,然而内心又恨她不早点儿对自己说。柴廷宾以为二人前嫌已释,就不再提防。恰巧柴廷宾有事出远门,金氏就叫来邵女数落说:“杀主人的,罪不能赦,你把她放走了,是何居心?”邵女仓促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金氏烧红了烙铁烙邵女的脸,想毁坏她的容貌。家中丫环仆妇都为邵女感到不平。邵女每哀号一声,仆人们都哭起来,说愿意代她去死。这时金氏才不烙了,用针扎她的肋下二十多次,才挥手让她走了。柴廷宾回来,看到邵女脸上的烧伤,大怒,要去找金氏。邵女拉着他的衣襟说:“我明知这是个火坑,却故意往里跳的。我嫁你的时候,难道认为你家是天堂吗?我也是看自己命薄,因此来让上天发泄怒气罢了。安心忍受,还有尽头;如果再去触犯,是把填平的土坑又掘开啊。”于是将伤口涂上药,过了几天就好了。有一天照镜子,忽然高兴地说:“夫君今天应当向我道贺,她把我脸上那道晦气的纹路烙断了。”此后邵女仍一如既往,早晚侍奉金氏。

金氏见她烙邵女时,众人都哭,知道自己已成为孤家寡人,略有愧悔之意,经常叫着邵女和她一起做事,言辞和态度都比较和善。过了一个多月,金氏忽然得了胃气不顺的病,吃不下东西。柴廷宾恨不得她早点儿死,所以也不来看视照顾。过了几天,金氏腹胀如鼓,日夜难眠。邵女悉心侍候,顾不上吃饭睡觉,金氏更加感动。邵女讲了一些医治此病的办法,金氏内心觉得过去对待邵女太残忍刻薄,疑心邵女会报复,谢绝了她提的医治办法。金氏为人持家都很严厉有方,丫环仆人都听从她的管束,自从她病了以后,众人都懒懒散散不好好干活。柴廷宾亲自出来操持家务,十分辛苦,而家中的米盐,没吃就没有了。由此想到妻子原先管家的不易,于是请医生为金氏看病。金氏对人们说自己患的是“气蛊”病,因此医生诊脉时,都说是气郁造成的。换了几个医生,都没有效果,生命处于垂危之中。又熬药时,邵女对金氏说:“这样的药,吃一百剂也不顶用,只会增加病情。”金氏不信。邵女暗中换了别的方药。金氏吃下药,一顿饭工夫拉了三次肚子,病就好了。金氏更加笑话邵女的话不对,假作呻吟状喊邵女说:“女华佗,现在怎么样啊!”邵女和丫环们都笑起来。金氏问笑什么,邵女才如实说了。金氏流着泪说:“我今天受到你这样的大恩大德,却还不知道!从今以后,家中的事,全都由你做主吧。”无何,病痊,柴整设为贺。女捧壶侍侧,金自起夺壶,曳与连臂,爱异常情。更阑,女托故离席,金遣二婢曳还之,强与连榻。自此,事必商,食必偕,姊妹无其和也。

不久,金氏的病全好了,柴廷宾设宴为她贺喜。邵女捧着酒壶站在旁边侍候,金氏起来夺过酒壶,拉着她和自己坐在一起,异常地友爱。夜深了,邵女借故离席,金氏让两个丫环把她拉回来,非让她和自己住在一起。从此后,有事一起商量,吃饭在一个桌上,比亲姐妹还要亲密。不久,邵女生了一个男孩。邵女产后经常生病,金氏亲自调养护理,如同照顾自己的母亲一样。后来,金氏得了心口疼病,疼起来,脸色都变青了,简直不想再活下去。邵女急忙去买了几枚银针,买回来,金氏已近气绝,邵女赶快依穴位扎针,疼痛立刻止住了。过了十几天,金氏又犯病了,邵女又为她针灸,过了六七天病又复发。虽然手到病除,不至于有大的痛苦,但金氏心中常常惴惴不安,惟恐犯病。一天夜里,金氏在梦中来到一个地方,好像是庙宇,殿中的鬼神都会动。神问:“你就是金氏吗?你的罪过太多,寿数也到头了。念你能够悔改,所以只降点儿灾难,以示谴责。以前你杀的那两个妾,这是她们命中注定的报应。至于邵氏,她有什么罪过,而要受到如此惨毒的对待呢?你鞭打她的刑罚,已有柴廷宾替她报了,可以抵消了;你欠她的一烙铁和二十三针,至今才还报了三针,只是个零头,这样就指望消除病根吗?明天又该犯病了!”金氏梦醒之后非常害怕,但还侥幸地希望那噩梦不会成为现实。吃完饭后果然又发病了,而且加倍地疼痛。邵女来,用针一刺,病立即好了。邵女疑惑不解地说:“我的技能就这些了,病根怎么除不去呢?请让我再用艾灸灸。这个病非得烧烂了不成,只怕夫人不能忍受。”金氏回忆梦中神说的话,因此面无难色。然而在呻吟着忍受痛苦的时候,心中默想,还欠下的十九针,不知会变出什么病症来,不如这一次把痛苦受尽,以免将来再受。艾柱烧完了,金氏请求邵女再施针灸。邵女笑着说:“针灸怎可随便乱用呢?”金氏说:“不必按穴位,只麻烦你再扎十九针。”邵女笑着说不能这样做。金氏坚决请求,起床跪着哀求,邵女还是不忍心。金氏把梦中的事以实相告,邵女才按着穴位扎了十九针。从此以后,金氏的病就好了,果然不再复发。她更加深自忏悔,对仆人也不再恶声严气了。

邵女生的儿子名叫柴俊,聪明绝顶。邵女常说:“这个孩子有当翰林的相貌。”八岁时被人看作神童,十五岁考中进士,授予翰林的官职。这时,柴廷宾夫妇年纪四十岁,邵女只有三十二三岁。柴俊衣锦还乡,乡亲们都感到荣耀。邵女的父亲自从卖了闺女,家中暴富,但读书人都羞于和他为伍,到这时,才有人和他往来。

异史氏说:女子狡黠嫉妒,这是她们的天性。而那些做妾的,又要炫耀她们的美色和机智,来增加正妻的愤怒。唉!灾祸就是由此产生的啊。如果做妾的能够安于自己的命运,守住自己的本分,受到任何挫折也不改变态度,难道棒打刀割的刑罚还能加在身上吗?至于像金氏这样,妾挽救了她的生命,她才开始有悔悟的表现。唉!这种人还算个人嘛!上天只是按照她的罪行如数惩罚了,而没有增加利息多加责罚,这已经是上天对她的宽恕了。看看那些对别人的仁爱而报之以恶的人,不是太颠倒是非了吗!常常看到一些愚蠢的夫妇整天生病,就找那些无知的巫医来医治,任凭他针刺火烧也不敢呻吟,心中感到很奇怪,听了金氏的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有个福建人娶了个妾,他晚上到妻子的房中去,不敢马上就离开,装作脱鞋上床的样子。妻子说:“快去吧!别装模作样了!”丈夫还装作犹豫的样子,妻子脸色庄重地说:“我不是那种爱嫉妒的人,你何必做出这个样子呢。”这样丈夫才走了。妻子独卧房中,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于是就起床,到妾的房门外偷听。只隐约能听到妾的声音,但听不清楚,只有“郎罢”二字,约略可分辨出来。郎罢是福建人对父亲的称呼。妻子听了一刻多钟,一口痰涌上来,憋得昏倒在地,头撞到门上发出了响声。丈夫惊慌地起来,打开门,一个人僵尸般地倒进屋里。赶快喊妾拿灯,一照,原来是妻子。急忙扶起来给灌了几口水。妻子刚略微睁开眼,就呻吟着说:“谁家的郎罢让你叫啊!”其嫉妒之情真是好笑。

0704.巩仙

奇幻故事,巩道人的幻术,可以称作是“袖里乾坤”——所有幻术都是从袖里发生出来的。

巩道人,没有名字,也不知是哪里人。有一次,他到鲁王府求见鲁王,门人不给通报。这时,一个太监从里面出来,巩道人向太监作揖,求他通报。太监见他粗俗浅薄,就把他赶走了。不一会儿,巩道人又来了,太监发了怒,叫人对他边赶边打。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巩道人笑着拿出二百两黄金,请追打他的人告诉那位太监:“对他说我也不是要见王爷,只是听说王府后花园的花木楼台,是人间少有的景物,如果能领着我去看一看,今生的愿望就满足了。”又拿出银子送给追打的人。这人很高兴,回去把这话就告诉了太监。太监也很高兴,就领着巩道人从王府后门进了花园,各种景物全都看到了。又领着他上了楼。太监刚走到窗前,巩道人一推,太监就觉得身子坠到了楼外,有一根细葛藤绷住了腰,身子悬在半空中,往下一看,离地很远,头晕目眩,葛藤还发出了要断的声音。太监害怕极了,大声喊叫起来。不一会儿,来了好几个太监,都吓得要命。见他离地太远,就赶快登上楼去看,只见葛藤的一端系在窗棂上,想解开葛藤把人救下来,但葛藤太细,不敢用力。到处寻找巩道人,已不知去向。众人束手无策,只好报告了鲁王。鲁王来到一看,也感到很奇怪。下令在楼下铺上茅草和棉絮,然后再把葛藤弄断。刚把茅草和棉絮铺好,葛藤“嘣”的一声自己断了,太监掉在地上,原来离地面不过一尺。人们相视大笑。

鲁王下令查访巩道人住在什么地方。听说住在尚秀才家中,派人询问,巩道人出游还没回来。随后,差人在回府的途中遇到了巩道人,就领着他来见鲁王。鲁王设下酒宴,请巩道人入座,并请他变戏法。巩道人说:“我本是草野之民,没有什么能耐。既然承蒙王爷优待宠爱,我就斗胆献上一台戏为大王祝寿吧。”于是从袖中掏出一个美女,放在地上,美女向鲁王磕头。巩道人命她演瑶池宴,祝福鲁王万寿无疆。美女念了几句开场白。巩道人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女子,女子自称“王母娘娘”。一小会儿,董双成、许飞琼……许多仙女,一个个地出来。最后织女出来了,献上一件天衣,金光灿烂,光辉照映全室。鲁王怀疑是假的,要拿过来看。巩道人急忙说:“不可以。”鲁王不听,最后还是要过来看了,果然是无缝的天衣,不是人工能够缝制出来的。巩道人不高兴地说:“我竭尽诚心侍奉大王,暂时从织女那儿借来天衣,现在被浊气污染了,怎么还给主人呀?”鲁王又以为那些唱歌演戏的女子必定是仙女,想留下一二人在身边,但仔细一看,原来都是自己宫中的乐妓。又怀疑她们演唱的曲子不是原来就会的,一问,果然茫然无知。巩道人把天衣放在火上烧了一烧,然后放在衣袖内,再一看他的袖内,天衣已经没有了。鲁王因此特别器重巩道人,让他住在府内。巩道人说:“我这山野人的性情,看这宫殿就如同笼子一样,不如住在秀才家自由。”每当半夜时分,必定回到秀才家中,有时鲁王坚决挽留他,也就住下来,总是在筵席上变出不当时令的花木作为游戏。鲁王问:“听说仙人也不能忘记男女之情,是吗?”巩道人回答说:“也许仙人是那样吧。臣不是仙人,所以心如枯木一样。”一天夜里,巩道人住在王府,鲁王派了一名年轻的歌妓去试探他。歌妓进入巩道人住的屋子,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点上灯一看,只见巩道人闭目坐在床上。用手摇一摇,巩道人睁一下眼又闭上了,再摇,则打起了鼾声。用手一推,随手而倒,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弹弹他的额头,发出像敲击铁锅一样的声音。歌妓回去报告了鲁王。鲁王让人用针去扎,针扎不进。用手去推,重得不可摇动,让十多个人把巩道人抬起来扔到床下,好像千斤巨石落地一般。天亮去看,巩道人仍睡在地上。醒后笑着说:“好一场恶睡,掉到床下都不知道啊!”后来一些女子每当巩道人坐着或躺着时,就按他来开玩笑,初按时他的身体还是软的,再按就如同铁石一样硬了。

巩道人住在尚秀才家,经常到半夜还不回来。尚秀才就锁上了门,到早晨打开门时,巩道人已经睡在卧室内了。当初,尚秀才与一名卖唱的女子惠哥相好,二人发誓要结为夫妇。惠哥歌唱得很好,乐器也弹奏得超群出众。鲁王听到她的名声,把她召入王府来侍奉自己,于是和尚秀才无缘相见了。尚秀才经常想念她,苦于没人通个消息。一天晚上,尚秀才问巩道人:“你见到惠哥没有?”巩道人说:“王府的歌姬我都见到了,只是不知道哪个是惠哥。”尚秀才描述了她的容貌,说了她的年龄,巩道人就想起来了。尚秀才求巩道人转告一句,巩道人笑着说:“我是世外之人,不能为你鸿雁传书。”尚秀才不停地哀求。巩道人把袖子展开说:“你一定要见惠哥,请进袖里来吧。”尚秀才往袖里一看,里面像屋子那样大,伏下身进去,里边明亮宽绰,像厅堂一样,桌椅床凳,样样俱全,住在里边,一点儿也不憋闷烦恼。巩道人进了王府,和鲁王下棋。看到惠哥来了,装作用袍袖拂尘,袖子一挥,惠哥已进入了袖中,周围的人什么也没有看到。尚秀才正独坐沉思时,忽然看到一位美人从房檐上掉下来,一看,原来是惠哥。两人万分惊喜,亲热备至。尚秀才说:“今日这段奇缘,不能不记下来。咱俩合作一首诗吧。”尚秀才提笔在墙上写道:“侯门似海久无踪。”惠哥续写:“谁识萧郎今又逢。”尚秀才又写:“袖里乾坤真个大。”惠哥续写:“离人思妇尽包容。”刚书写完毕,忽然进来五个人,戴着八角冠,穿着淡红衣,仔细一看,都不认识。五人一语不发,把惠哥抓走了。尚秀才又惊又怕,不知是怎么回事。巩道人回到尚秀才家后,叫尚秀才从袖中出来,问他会见惠哥的事情,尚秀才隐瞒了一些事,没有全部讲出来。巩道人微笑着,把道袍脱下来,翻过袖子让尚秀才看。尚秀才仔细一看,隐隐约约有字迹,像虮子般大小,原来是他们题写的诗句。

又过了十几天,尚秀才又请求进入袖中和惠哥相见。前后共见了三次。惠哥对尚秀才说:“我腹中的胎儿已经在动了,我很忧愁,经常用带子束住腰。王府中耳目众多,一旦临产,哪里容得下孩儿的哭声呢?快和巩仙人商量一下,见我的腰有三叉那么粗的时候,请他救一救我。”尚秀才答应了。回家见到巩道人,尚秀才跪地行礼不起。巩道人把他拉起来说:“你们所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请你们不要发愁。你家传宗接代就靠这个孩子了,我怎敢不竭尽全力呢?但从此以后你就不要进去了。我所以报答你的,原本不在儿女私情上。”过了几个月,巩道人从外边回来,笑着说:“我把公子给带来了。赶快把包孩子的小被子拿来!”尚秀才的妻子非常贤惠,年龄已近三十,生了几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儿子。这时刚生了一个女儿,出了满月就死了。听尚秀才说有个儿子,惊喜地从屋内出来。巩道人从袖中抱出婴儿,孩子还酣然而睡,脐带还没有断呢。尚妻把孩子接过来,孩子才“呱呱”地哭起来。巩道人把道袍解下来说:“产血溅在衣服上,是道家最忌讳的,今天我为了你,穿了二十年的道袍只好抛弃了。”尚秀才为他换了一件衣服。巩道人嘱咐说:“旧道袍不要扔,烧一钱灰吃了,可以治疗难产,堕下死胎。”尚秀才听从他的话把道袍收藏起来。

巩道人在尚秀才家又住了很久,忽然告诉尚秀才说:“你收藏的道袍,要留一点儿自己用,我死后也不要忘记这件事。”尚秀才认为巩道人的话不吉利。巩道人没再说什么就走了,去王府对鲁王说:“臣要死了!”鲁王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巩道人说:“这是有定数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鲁王不相信,坚留他,二人刚下了一盘棋,巩道人急忙站起来要走,鲁王又不让他走。巩道人请求到外面的屋子去,鲁王答应了。巩道人跑到屋里就躺下了,一看,已经死了。鲁王为他备下棺木,以礼安葬。尚秀才到坟前痛哭,十分哀伤,这时才醒悟巩道人原来的话是预先告诉他的。巩道人留下的道袍用来催生,十分灵验,来尚家求药的人一个接一个。开始时尚秀才把沾了血的袖子给人,后来剪下衣襟、领子,照样有效。尚秀才听了巩道人的嘱咐,怀疑妻子将来会有难产,就剪下手掌大的一块沾血的道袍,珍藏起来。

恰遇鲁王的爱妃生孩子,三天也没有生下来,医生也束手无策了。有人把尚秀才的事报告了鲁王,鲁王立即把尚秀才召来,爱妃只吃了一次袍灰,孩子就生下来了。鲁王大喜,赠给尚秀才许多白银和彩缎,尚秀才一概推辞不要。鲁王问他想要什么,尚秀才说:“臣不敢说。”鲁王一再催他讲出来,他才跪地磕头说:“如果王爷开恩,把以前的歌妓惠哥赐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鲁王把惠哥叫来,问她的年龄,惠哥说:“妾十八岁时入府,至今已十四年了。”鲁王觉得她年岁大了,就把所有的歌女都叫来,任凭尚秀才自己挑选,尚秀才一个都不喜欢。鲁王笑着说:“真是个呆头呆脑的书生啊!难道十年前你们订下婚约了吗?”尚秀才把实情告诉了鲁王。鲁王隆重地为他准备了车马,仍把他推辞不要的白银、彩缎送给他,作为惠哥的嫁妆,送他们回家。惠哥所生的儿子,名叫秀生,也就是袖生的意思,这时他已经十一岁了。尚秀才经常想起巩道人的恩情,清明就去上坟扫墓。

有一位长时间住在四川的客人,在道上遇到了巩道人,巩道人拿出一卷书来,说:“这是鲁王府内的东西,我来四川时比较仓猝,没有时间归还,就烦劳你捎回去吧。”客人回来,听说巩道人已死,不敢把此事报告鲁王,尚秀才替他禀奏上去。鲁王打开一看,果然是道人借去的书。他们对巩道人的死产生了怀疑,打开巩道人的坟墓,一看棺材是空的。后来,尚秀才的大儿子很年轻就死了,幸亏有秀生承继,因此更加佩服巩道人有未卜先知之明。

异史氏说:袖里乾坤,是古人的寓言罢了,难道真有这样的事吗?这是何等奇怪的事情呀!袖中有天地,有日月,还可以在里边娶妻生子,而且没有交税服役的苦恼,没有人事纠纷的烦恼,那么袖子里的虮子、虱子就如同桃花源中的鸡犬了!如果容许人在里边长住,在那里住到死也是可以的啊。

86版《聊斋》的《袖中奇缘》改编了这个故事,情节改动很大,让人看了难受。不知道为什么《聊斋》系列剧这么热衷于改编故事情节。原著大于天啊。

0705.二商

这篇讲了亲兄弟大商和二商相处的故事。通过他们贫富的变化,说明手足之情的重要。

莒县有姓商的兄弟,哥哥家里富足,弟弟贫穷,两家隔墙而居。康熙年间,发生了大灾荒,弟弟家穷得连饭也吃不上。一天,已快到中午了,商老二家还没有做饭,饿得走来晃去,也没有办法。妻子让他去向哥哥求告,商老二说:“没用。假如哥哥可怜咱们穷苦,早就给咱们想办法了。”妻子坚持让他去,他便让儿子去了。不一会儿,儿子空着手回来了。商老二说:“怎么样!”妻子又详细问儿子伯父都说了些什么话。儿子说:“伯父犹犹豫豫,眼睛直看着伯母,伯母对我说:‘兄弟已经分家,有饭各人吃各人的,谁还顾得了谁啊。’”商老二夫妻听了这话默默不语,暂时用家中的破烂家具换了点儿糠秕来吃。

村里有三四个恶棍,看到商老大有钱,夜里翻墙进了院子。商老大夫妻从梦中惊醒,赶快敲着盆子大声呼喊。邻居们都嫉妒他们,没有来救援的。不得已,他们只好赶忙去喊商老二。商老二听到嫂子呼救,就想去救他们。他的妻子拦住他不让他去,大声对嫂子说:“兄弟已经分家,有祸各人承受,谁还顾得了谁啊!”不一会儿,强盗打破了商老大的家门,把商老大和他妻子捆起来,用烧红的烙铁来烙他们,商老大两口子的叫声十分悲惨。商老二说:“他们固然无情,但也不能坐视哥哥死而不救啊!”于是领着儿子跳过墙去,大声疾呼。商老二父子本来就勇敢有力气,人们有所畏惧,盗贼又怕引来别人援救,就都跑了。商老二一看兄嫂,两条腿都被烙焦了,他把兄嫂扶到床上,把丫环仆人都叫回来,然后才回家。

商老大虽然受了伤,但财产没有什么损失,他对妻子说:“现在留下的这些财产,全靠弟弟才保留下来,应该分给他一些。”妻子说:“你要有个好兄弟,也不至于受这个苦了!”商老大也就不说话了。商老二家没粮食吃了,心想这次哥哥必定会有报答,过了好久,也没有动静。商老二的妻子等不得,叫儿子提着口袋去商老大家借粮,儿子拿回来一斗小米。商老二的妻子嫌少,气得要送回去,被商老二制止了。过了两个月,商老二一家饿得受不了了。商老二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谋生,不如把房子卖给哥哥。哥哥怕我离他远去,或许不要咱的房契而能帮助点儿也未可知。即使不这样,我们能得十几两银子,也可以活下去。”妻子觉得很有道理,就让儿子带着房契去见商老大。商老大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并且说:“弟弟即使不好,也是我的亲手足。他走了我们就孤立了,不如把房契还给他,周济他一些钱财。”他的妻子说:“你说得不对。他说要走,实际是威胁我们,如果按你说的办,恰恰中了他的计。世上没有兄弟的人,便都死了不成!我们把墙修得高高的,足以自卫。不如留下他的房契,任凭他到别处去,还可以扩大我们的住宅。”商量定了,让商老二在房契上画了押,给了房钱,就让他们走了。商老二于是搬到了邻村。

原来村中的那些不法之徒,听说商老二搬走了,又闯进商老大家。他们把商老大捆起来,又抽又打,用了各种刑罚,十分悲惨,家中所有的钱财都给了他们用来赎命。强盗临走时,打开粮仓,呼喊村中的穷人任意来拿,顷刻之间,粮食就被拿光了。第二天,商老二才听说了这件事,跑去一看,哥哥已神志不清,不能说话,睁开眼看了看弟弟,只是用手抓了抓床席。不一会儿就死了。商老二愤怒地到县衙告状。为首的强盗已经逃窜,无法捉拿。抢米的老百姓有百馀人,都是村里的贫民,官府也无可奈何。商老大留下的儿子才五岁,家里已经穷了,孩子常常自己跑到叔叔家,住上几天都不愿回去,要送他走,他就啼哭不止。商老二的妻子也没有好脸色。商老二说:“他父亲不义,儿子有什么罪?”就买了几个蒸饼,亲自把孩子送回去。过了几天,又避开妻子,暗中背了一斗米送给嫂子,让她抚养儿子。这样做,已成了常事。又过了几年,商老大家把田地房屋都卖了,商老大的妻子得了钱,足以自给,商老二才不到商老大家去。

后来有一年又闹灾荒,路上经常能看到饿死的人,商老二家人口也多了,顾不上照顾别人。商老大的儿子十五岁了,身体很弱,干不了营生,就让他提个篮子跟着叔叔家的哥哥卖芝麻烧饼。一天夜里,商老二梦见哥哥来了,面容凄惨地对他说:“我误听了你嫂子的话,以致失去了兄弟情义。弟弟你不计前嫌,真让我羞愧。卖掉的那座老房子,现在还空闲着,你赶快去租来住进去。屋后的草棵子下,藏有一些钱,挖出来,可以小富。让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跟随你吧,那个长舌妇我很恨她,就不要管她了。”商老二醒后,感到很奇怪。他出了高价向房主租房,才住进了老房子,果然挖出了五百两银子。从此以后,不再让儿子和侄儿卖烧饼,让他们兄弟在街上开了一间店铺。侄儿很聪明,记账算钱都不出差错,又诚实谨慎,凡是银钱出入,一文钱也向叔叔禀告。商老二更加喜欢这个侄儿。有一天,侄儿哭着请求叔叔给他母亲一点儿米。商老二的妻子不想给,商老二看侄儿孝顺,就按月给嫂嫂一些钱粮。过了几年,商老二家更加富裕。商老大的妻子病死了,商老二也老了,就和侄儿分家另过,把一半家产给了侄儿。

异史氏说:听说商老大一文钱也不轻易收取或送人,也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但他一味听从老婆的话,糊里糊涂不说话,对骨肉兄弟冷淡无情,最后因吝啬而死。唉!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商老二开始贫穷,后来终于富贵。他为人有什么长处呢?只是不一味听从老婆的话罢了。唉!行为不同,而人品高低就不一样了。

0706.沂水秀才

本文的亮点是列举了日常生活中让人难以忍受的情景:对酸俗客;市井人作文语;富贵态状;秀才装名士;旁观谄态;信口谎言不倦;揖坐苦让上下;歪诗文强人观听;财奴哭穷;醉人歪缠;作满洲调;体气若逼人语;市井恶谑;任憨儿登筵抓肴果;假人馀威装模样;歪科甲谈诗文;语次频称贵戚。

沂水某秀才在山中读书。夜里来了两个美女,含笑不言,各自用长袖拂了拂床,一起坐下来,衣料柔软,没有一点儿声音。一会儿,一个美女站起来,把一块白绫子铺在桌子上,绫子上有三四行草书,秀才也没细看写的是什么字。另一个美女放在案上一块银子,大约有三四两重,秀才把银子收入袖中。美女把白绫子收起来,两人拉着手笑着出去了,临走说了句:“俗不可耐!”秀才摸摸袖中的银子,已经没有了。美女在座,送来美好的东西,秀才弃而不顾,见到银子立即收起,这是乞儿的行径啊,怎让人忍受呢!狐仙这可爱的人儿,文雅的神态可以想见。

友人说到这件事,我又想到一些让人不能忍受的事,附记下来:面对又穷酸又俗气的客人;大老粗硬说文绉绉的话;做出富贵的样子;秀才装扮成名士做派;旁观别人谄媚的样子;不知疲倦地信口说谎;在座次上苦苦地互相逊让;勉强别人观听他那半通不通的诗文;财主哭穷;醉汉歪缠;汉人作满人腔调;身有狐臭挨近人说话;市井人开恶意的玩笑;听任小孩子在筵席上抓东西吃;狐假虎威装模作样;无才倖进的陋劣文人评论诗文;一说话就声称自己有富贵的亲戚。

0707.梅女

本篇以鬼事穿插其中,以人鬼相恋为主要情节,而用意则在批判和警诫贪官。篇中的典史只是接受了小偷的三百文钱的贿赂,便污蔑良家少女不贞,以致梅女不堪羞辱自杀,使得蒲松龄愤怒地在故事中安排他“夺嘉耦,入青楼,卒用暴死”。依据后面的附录:“贝丘典史最贪诈,民咸怨之。忽其妻被狡者诱与偕亡”云云,《梅女》中的典史,大概即是以淄川县的典史作为原型编撰的,具有极为现实的批判色彩。贝丘是刘宋时代淄川县的名称,只有极为熟悉舆地故典的人才会明白蒲松龄的所指。虽然故事的政治批判色彩极强,但由于穿插着极为细腻的人情民俗细节,其中温柔多情的梅女,与封云亭玩交线之戏,为封云亭按摩,与浙娼爱卿三人做打马游戏,以及梅女果断地与封云亭离开娘家,娓娓叙来,人情味十足。而在本篇的高潮中,梅女与老妪巧遇贪腐的典史,两人声色俱厉,交相痛斥,情节诡异,慷慨激烈。这些描写使得本篇有血有肉,有政治指向而又远离了图解和概念的弊端。

封云亭是太行人。他偶然来到郡城,白天在寓所内休息。封云亭当时正年少丧妻,孤单寂寞,不觉情思绵绵,意有所思。他正对着墙壁出神,发现墙上有个女子身影,依稀好像一张画,他以为是自己思虑过度而产生的幻觉。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那影子不动,也不灭,封云亭感到很奇怪。他站起来看,女子的形象更清楚了,再走近一看,俨然是个少女,愁眉苦脸,伸着舌头,秀美的脖颈上还套着一条绳索。封云亭吃惊地看着,那女子好像要从墙上走下来。他知道这是个吊死鬼,但因为大白天胆壮,不太害怕,就对女子说:“小娘子如果有奇冤,我可以尽力帮助你。”墙上的人影居然走下来,说:“我和您萍水相逢,怎敢冒然以大事麻烦您呢?但我九泉下的尸骸,舌头缩不回去,脖子上的绳索拿不下来,求您把这屋梁弄断烧掉,对我就恩重如山了。”封云亭答应了她,那女子立刻不见了。封云亭把房主叫来,告诉他见到的事,并问是怎么回事。主人说:“这座房子十年前是梅家的住宅,夜里有小偷入室,被梅家抓住了,送到县衙由典史处理。典史收受了小偷三百钱的贿赂,诬陷梅家的女儿和小偷通奸,还要传到公堂上审问。梅家姑娘听到后上吊而死。后来梅氏夫妇相继去世,这座宅子就归了我。客人往往能看到一些怪异的事情,但没法消除。”封云亭把鬼的话告诉了主人。他们商议拆房换梁,由于费用太多,有些为难,封云亭就出钱出力帮助改建。

改建后封云亭还住在这间屋里。梅女夜里又来了,道谢完毕,脸上充满了喜气,姿态妩媚。封云亭十分喜爱梅女,想与她同床共枕。梅女惭愧地说:“如果现在和你结合在一起,不仅我身上的阴惨之气对你不利,而且这种行为,会使我生前遭受的污辱,倾尽西江之水也洗不清了。你我结合有期,现在还不到时候。”封云亭问:“什么时候?”梅女笑而不答。封云亭又问:“喝酒吗?”梅女说:“不喝。”封云亭说:“面对佳人,闷眼相看,还有什么趣味呀?”梅女说:“我一生对于游戏,只会玩‘打马’。但两个人玩太没意思,夜深又难以找到棋盘。现在漫漫长夜无可消遣,我就和你玩翻线的游戏吧。”封云亭听从了梅女的话。二人促膝而坐,翘起手指翻起线来,翻了好久,翻出很多花样,封云亭迷惑了,不知如何翻,梅女一边讲一边用下巴颏指示,愈变愈奇,花样不断。封云亭笑着说:“这是闺房的绝技啊。”梅女说:“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只要有两根线,就可变出各种花样,人们只是没有仔细钻研罢了。”夜深了,二人都很疲倦,封云亭非要梅女一起就寝,梅女说:“我们阴间人不睡觉,请你自己睡吧。我稍会一点儿按摩术,愿尽我的本事,帮你进入梦乡。”封云亭同意了她的请求。梅女两手相叠,轻轻给他按摩,从头顶到脚跟都按摩遍了,手所经过的地方,舒服得骨头像酥了一样。接着梅女又握拳轻轻地捶,好像挨着棉花团一样,浑身舒畅得难以形容。捶到腰部时,封云亭眼也懒得睁,嘴也懒得张;捶到大腿时,就沉沉睡着了。封云亭一觉醒来,天已快到晌午,只觉得浑身骨节轻松,和往日大不相同。他心中对梅女更加爱慕,绕着屋子喊她,没有人答应。

太阳落山时,梅女才来。封云亭说:“你住在什么地方,让我到处呼喊?”梅女说:“鬼没有固定的住处,大多都在地下。”封云亭问:“难道地下有缝隙可以容身吗?”梅女说:“鬼看不到地,就和鱼儿看不到水一样。”封云亭握着梅女的手腕说:“假如你能复活,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娶来。”梅女笑着说:“不需要倾家荡产。”两人说笑到半夜,封云亭苦求梅女和他同寝。梅女说:“你不要缠我。有个浙江的妓女叫爱卿的,刚住到我的北边,很有风韵。明天晚上,让她和我一起来,让她替我陪你,怎么样?”封云亭答应了。第二天晚上,果然有一位少妇和梅女一同来,少妇约有三十岁左右,眉目流转,隐含着一种轻佻的神气。三人亲热地坐在一起,玩起了打马的游戏。一局终了,梅女站起来说:“美好的相会正在兴头上,我暂且先回去了。”封云亭想要挽留,梅女飘然已逝。封云亭和爱卿上床就寝,男欢女爱,竭尽欢乐。封云亭问爱卿的家世,她含含糊糊不肯说明,只是说:“郎君如果喜欢我,只要用手指弹弹北墙,小声呼唤‘壶卢子’,我立刻就到。喊三次我还没来,就是我没空暇,就不要再呼唤我了。”天亮时,爱卿由北墙的缝隙里走了。第二天,梅女来了。封云亭打听爱卿,梅女说:“被高公子叫去陪酒了,因此不能来。”两人就在灯下说话。梅女总好像要说什么话,嘴已经张开要讲,却又停止了。封云亭再三追问,梅女始终不肯说,只是低声地叹息不已。封云亭尽力与她玩笑嬉戏,四更过后,梅女才离去。从此以后,梅女和爱卿经常到封云亭的住处来,欢笑之声通宵达旦,因而城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衙门中有位典史,也是浙江的名门望族,他的妻子和仆人私通被他休回了娘家。又娶了顾氏为妻,两人感情很好,不料刚过了一个月顾氏就死了,典史很怀念她。听说封云亭家中有灵鬼,想问问自己能否和顾氏再结冥世之缘,于是骑马来拜访封云亭。开始时封云亭不想管他的事,但典史不停地请求。封云亭就摆下酒席让他入座,答应把鬼妓召来。黄昏时,封云亭叩了叩北墙呼唤,还没呼到三声,爱卿就进来了。爱卿抬头看到典史,脸色立刻变了,转身要走,封云亭连忙用身体把她挡住。典史仔细一看,大怒,拿起一个大碗向爱卿砸去,爱卿一下子就不见了。封云亭大吃一惊,不知是什么缘故,就想要询问。这时从暗室中走出一个老太太,大骂典史说:“你这个贪婪卑鄙的贼!坏了我家的摇钱树!你要出三十贯钱赔偿我!”老太太用手中的拐杖向典史打去,正打在典史的头上。典史抱头痛苦地说:“这女人是顾氏,是我的妻子。年纪很轻就死了,我正悲痛得不得了,没想到她成了鬼而不贞节。这事和您老有什么关系呀?”老太太怒冲冲地说:“你本是浙江一个无赖贼,买了一个小官当,你就美得鼻孔朝天了!你当官分什么是非黑白?袖子里有三百文钱就是你老子!你弄得神怒人怨,死期眼看到了,你父母代你向阎王爷求情,愿意把他们心爱的媳妇送入青楼,替你偿还那些贪心债,你难道不知道吗?”说完又用拐杖打起来。典史痛得哀号。封云亭正惊诧万分而又无法解救之时,看到梅女从房中出来了,她瞪着眼,吐着舌头,脸色变得怕人,走近典史,用长簪子扎他的耳朵。封云亭十分吃惊,就用身子挡住了典史,梅女愤恨不已。封云亭劝她说:“他即使有罪,如果死在我的寓所内,就要归罪于我了。投鼠忌器,请为我想一想吧。”梅女这才拉开老太太说:“暂时留他一条命,为了我,不要连累封郎。”这时典史仓皇抱头鼠窜而去。跑回衙门,因头痛难忍,半夜就死了。

第二天夜里,梅女出来笑着说:“真痛快!这口恶气可出了!”封云亭问:“你和他有什么仇怨?”梅女说:“从前我和你说过,官府接受贿赂诬陷我有奸情,我含恨很久了。我常想求你,帮我洗冤昭雪,但又自愧对你无丝毫好处,所以欲言又止。正巧听到你屋中的吵闹声,暗中偷听窥视,不想正是我的仇人。”封云亭惊讶地说:“这就是诬陷你的那个人啊?”梅女说:“他在这里当典史,已经十八年了,我含冤而死也已十六个寒暑了。”封云亭又问:“那老太太是谁?”梅女说:“是个老妓女。”封云亭又问爱卿怎么样了,梅女说:“生病了。”梅女嫣然一笑说:“我以前曾说咱俩会合有期,现在真的不远了。你曾说愿倾家荡产来娶我,还记得吗?”封云亭说:“今天我还是这个心思啊。”梅女说:“实话对你说吧:我死的那天,已投生到延安展孝廉家。只因怨仇未报,所以拖延到今天还在这里。请你用新绸子做个装鬼的口袋,使我能跟随你一起走,你到展家求婚,肯定一说就会答应。”封云亭担心自己和展孝廉家地位悬殊,恐怕不会成功。梅女说:“放心去吧,不要担忧。”封云亭听从了她的话。梅女嘱咐说:“在路上千万不要呼唤我。等到新婚之夜,你把这个装我鬼魂的袋子挂在新娘子的头上,急呼:‘勿忘勿忘!’”封云亭记下了。他刚打开袋子,梅女就跳了进去。

封云亭携带着口袋来到延安,一打听,果然有个展孝廉,他生有一个女儿,容貌非常美丽,但得了痴呆病,又常常把舌头伸在唇外,就像暑天狗热得喘气一样。已经十六岁了,没有人来提亲。父母愁得都得了病。封云亭到展家门口递上了名片,见面后介绍了自己的家世。回来后,就请媒人去提亲。展孝廉很高兴,就招赘封云亭为女婿。展女痴呆病很严重,不知礼节,展家就让两个丫环把她扶入新房。丫环走后,展女解衣露乳,对着封云亭傻笑。封云亭把装着梅女鬼魂的口袋蒙在展女头上,喊着“勿忘勿忘”,展女注目细看封云亭,好像在思索什么。封云亭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举起口袋让她看了看。展女于是明白过来,赶快掩上衣襟,两人高兴地谈笑起来。第二天早晨,封云亭去拜见岳父。展孝廉安慰他说:“我那个傻女儿什么也不懂,既然承蒙你看得上她,你如果有意,家中有不少聪慧的丫环,我会毫不吝惜地送给你。”封云亭极力辩白展女不痴呆,展孝廉感到很疑惑。不一会儿,展女来了,举止都很得体,展孝廉大为惊奇。展女只是掩着口微笑。展孝廉仔细盘问,展女犹犹豫豫,羞于开口,封云亭便把事情的大概叙述了一遍。展孝廉听了非常高兴,对女儿更加疼爱。他让儿子展大成与女婿一起读书,一切供给都很丰盛。过了一年多,展大成对封云亭渐渐有点儿厌烦,郎舅二人越来越不和,仆人们也对封云亭吹毛求疵说长道短。展孝廉听了别人的谗言,对封云亭也不如以前好了。展女觉察了,就对封云亭说:“岳父家不可久住,凡是长住在岳父家的,都会地位卑微让人瞧不起。趁现在还没撕破脸皮,应该赶快回家。”封云亭感到展女说得很对,就告诉展孝廉要带展女回家。展孝廉想把女儿留下来,女儿不同意。展氏父子大为恼怒,不给预备车马。展女拿出自己的嫁妆雇了车马回去。后来展孝廉又捎信让女儿回娘家,展女坚决不回去。后来封云亭中了举人,两家才又有了来往。

异史氏说:官位越低的人越贪婪,难道真是人之常情吗?那个典史为了三百钱而诬陷别人通奸,良心已丧尽了。上天夺去了他美丽的妻子,又让他美丽的妻子在阴间成了妓女,而典史自己也因祸暴死。唉!这样的报应也实在可怕呀!

康熙甲子年间,贝丘的典史最为贪婪狡诈,老百姓都非常怨恨他。忽然他的妻子被骗子拐骗走了。有人代他贴了一张寻人启事:“某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身上没有带什么东西,只有红绫七尺,包裹着元宝一枚,翘边细纹,并无缺损之处。”也算是对风流之人的小惩罚吧。

86版电视剧《聊斋》改编了这篇故事,仍旧是失败的改编,虎头蛇尾,在胡乱添加的改编情节里拖沓啰嗦,最后的结局也为了节省时间,结束的莫名其妙。

0708.郭秀才

广东有个姓郭的读书人,傍晚从朋友家归来,在山里迷了路,走进了树丛中。到一更天的时候,听到山头有笑声,急忙跑过去。看见有十几个人,坐在地上喝酒。他们看见郭秀才,吵吵嚷嚷地说:“我们这儿正缺少一个客人,太好了,太好了!”郭秀才坐下以后,见这些客人一半都戴着秀才帽子,便请他们给指指路。一个人笑着说:“你真酸腐!舍弃这样的明月不赏,还求人指什么路?”说着递过一杯酒来。郭秀才一喝,觉得芳香扑鼻,一口气就喝干了。另一个人拿来酒壶又给他斟满。郭秀才本来就喜欢饮酒,又因为在山中奔走,口干舌燥,一连喝了十大杯。众人大为称赞说:“好酒量啊!真是我们的朋友啊!”

郭秀才为人不拘礼法,又喜欢开玩笑,能学鸟叫,学得惟妙惟肖。他起身去小便,暗中学燕子叫。众人听到叫声疑惑地说:“半夜怎么会有燕子叫呢?”郭秀才又模仿杜鹃的声音,众人更加疑惑。郭秀才坐下以后,只是笑而不言。大家正纷纷议论时,郭秀才扭过头去学鹦鹉声说:“郭秀才醉了,送他回家吧!”众人听到吃了一惊,再听又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郭秀才又学了一次。这时大家才明白是郭秀才学的鸟叫,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撮着口跟郭秀才学鸟叫,没有一个学得像的。一个人说:“可惜青娘子没有来。”另一个人说:“中秋节我们还在这里聚会,郭先生不能不来。”郭秀才郑重地答应了。这时,有一个人站起来说:“客人有这样的绝技,我们也献上一个叠罗汉,怎么样?”于是,人们连说带笑地站起来。便有一个人走上前挺身站立,立即有一个人飞快地登到他的肩上,也站直了,连续上了四个人,叠得很高,别人不能再一下子登上去了,后边的人攀着肩膀,踏着胳膊,好像登梯子一样:十多个人很快全都上去了,看上去高可接天。郭秀才正惊讶地观看着,这十几个人突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道路。

郭秀才吃惊地站立了很长时间,才顺着这条道回了家。第二天,肚子疼得厉害,尿全是绿色,像铜锈似的,碰到的东西都染成了绿色,也没有尿臊气,三天才没有绿尿。到他们共同喝酒的地方去看,只见剩骨头剩菜扔了满地,四周围全是杂草树木,根本没有道路。中秋节到了,郭秀才想去赴约,朋友把他劝住了。假如他大着胆子再去,会一会青娘子,必然会有更稀奇的事情。可惜他的主意动摇了!

0709.死僧

讲的一个守财奴和尚的故事。

有个道士,各处云游,一天傍晚在郊外一座寺庙借宿。只见僧房的门锁着,他就找来一个蒲团,在廊下打坐。夜深人静,道士听到开门的声音。旋即看到一个和尚走进来,浑身是血,好像没有看见道士,道士也装作没看见他。和尚一直走进殿内,登上佛座,抱着佛头而笑,过了好久才离去。天亮了,道士看看僧房,门照旧锁着。他感到很奇怪,到村里把见到的情况说了。村里人赶快到寺里来,打开锁一看,和尚被杀死在地上,屋里的箱子席子都被掀得乱七八糟,知道是被盗贼抢劫了。人们又怀疑鬼笑还有什么缘故,共同去查看佛像头,只见脑后有细微的痕迹,挖开一看,里边藏着三十多两银子。于是,就用这笔钱把和尚安葬了。

异史氏说:谚语说:“财和命相连。”这话真是不假啊!有人俭朴吝啬,拼命攒钱,却不知道留给什么样的人,也是太傻了,何况和尚连那个不知道的什么样的人也没有呀!活着的时候不肯享受,死后还看着那些钱笑,守财奴让人可叹到了这种地步。佛说:“死后一文钱带不走,只有罪孽随身带。”说的不就是这个僧人吗!

0710.阿英

讲鹦鹉报恩的故事,其中穿插明末大乱贼寇四起的乱象。

甘玉,字璧人,是庐陵人。父母早丧。留下一个弟弟叫甘珏,字双璧,当时只有五岁,由哥哥抚养。甘玉对弟弟特别友爱,如同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后来甘珏渐渐长大成人,秀美出众,又聪明会写文章。甘玉更加喜爱弟弟,经常说:“我弟人才出众,不能不找个好媳妇。”然而挑选得太厉害了,一直也未能成婚。当甘玉在匡山僧寺读书时,有一天晚上刚刚躺下,就听到窗外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偷偷一看,看到三四个女子席地而坐,有几个丫环在端酒上菜,长得都非常漂亮。一个女子说:“秦娘子,阿英为何不来?”坐在下座的女子说:“昨天从函谷关来,被恶人伤了右臂,不能和大家一起游玩,正因此感到遗憾呢。”另一个女子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现在想起来还吓得直流汗。”在下座的女子摇着手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今宵我们姊妹欢乐地会聚在一起,说那些可怕的事情叫人不愉快。”那个女子说:“这丫头怎么这样胆小!难道会有虎狼把你叼走?要想不让我们说,必须唱首歌,为姊妹们喝酒助兴。”女子低声唱道:闲阶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付嘱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

唱完,满座的人都大加赞叹。正谈笑间,忽然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外边伟岸傲慢地走进来,鹰隼一样的眼珠子还直冒光,那模样又丑又可怕。女子们哭喊着说:“妖怪来了!”仓猝间如鸟兽散。只有唱歌的女子行走摇曳不稳,没能跑走,被那怪人抓住,哀哭着,拼命挣扎。那怪人发怒吼叫,咬断了女子的手指,便嚼着吃了,女子倒地昏死过去。甘玉怜惜这个女子,心中怒不可忍,急忙抽出宝剑打开门出去,宝剑一挥,砍在怪人的大腿上,怪人的大腿掉了下来,忍痛逃走。甘玉将女子扶进屋内,只见她面如尘土,鲜血染红了衣袖,一看她的手,右手拇指已断。甘玉撕块布替她裹上。这时女子呻吟着说:“救命的大恩,将怎样报答呢?”甘玉刚看到这个女子时,心中已想替弟弟撮合,因此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女子。女子说:“我一个肢体残缺之人,已经不能操持家务了。我会另替你弟弟物色一个。”甘玉问她的姓氏,她回答说:“姓秦。”甘玉替她铺好被子,让她暂时在这里休养,自己拿着被子到别处去了。天亮过来一看,床已空了,心想女子自己回家去了。但访察附近的村子,很少有姓秦的;广托亲戚朋友,也无确切消息。回家与弟弟谈起这事,十分懊悔,如同失去了什么一样。

有一天,甘珏偶然到郊外去游玩,遇到一位十五六的女子,十分美丽,看着甘珏微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接着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向四周看了看,问道:“您是甘家的二郎吗?”甘珏说:“是的。”女子说:“您的父亲曾与我有约,聘我做您的妻子,为何今日想要背弃前约,另和秦家订婚?”甘珏说:“我从小失去了父母,旧时亲友从未听说过,请说说你家的姓氏,我回去问问哥哥。”女子说:“不须细说,只要您愿意,我就会来您家。”甘珏以还未禀告哥哥推辞。女子笑着说:“傻郎君!竟这样怕哥哥吗?我姓陆,住在东山望村。三日内,等候您的佳音。”说完告别离去。

甘珏回到家中,把此事告诉了兄嫂。哥哥说:“她说的都是谎话!父亲去世时,我二十多岁了,如果有这样的事,我怎么没听说?”又因为这女子独自在旷野行走,又和男人随便交谈,更加鄙视她。又问女子的容貌。甘珏面红到脖颈,不说一句话。嫂嫂笑着说:“想必是个美貌女子。”甘玉说:“小孩子怎会辨别美丑?纵然美丽,也比不上秦氏,等秦氏的事不成,再考虑这个也不晚。”甘珏没说话回到自己房里去了。过了几天,甘玉在路上看到一位女子,边哭边向前走。他勒住缰绳瞄了一眼,看到女子美丽非凡,简直人世无双。甘玉让仆人过去询问。女子回答说:“我曾经许配给甘家二郎,后因家贫搬到远处,就断绝了音信。最近我回来,听到郎家三心二意,要背弃婚约。我要前去问问大哥甘璧人,将我怎么办呢?”甘玉听后惊喜地说:“我就是甘璧人啊。老人从前订下的婚约,我实在不知道。这儿离家不远,请回家商量吧。”说着下了马,让女子骑上,他赶着马一起回家。女子自我介绍说:“我的小名叫阿英。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只有表姐秦氏和我住在一起。”这时甘玉才明白,上次弟弟遇到的美丽女子就是她。甘玉想将婚姻之事告知阿英的家庭,阿英竭力阻止。甘玉心中暗喜弟弟得到这样一个好媳妇,但又担心阿英为人轻佻,招人议论。时间久了,发现阿英举止非常庄重,又有少女的娇媚,还善于言谈。对待嫂嫂如同对母亲一样尊敬,嫂嫂也特别喜欢她。

中秋节那天,甘珏夫妻亲密地在一起宴饮,嫂嫂派人请阿英过去。甘珏不愿让妻子离开。阿英让叫她的人先走,说自己随后就来,但仍坐着谈笑,好长时间也没有去的意思。甘珏恐怕嫂嫂等的时候太久,因此连连催促阿英快去。阿英只是笑笑,最终也没去。第二天早上,阿英刚梳洗完毕,嫂嫂走过来关心地问:“昨天夜里咱们在一起,为何显得闷闷不乐呢?”阿英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甘珏觉得有些异常,再三询问,发现双方讲的情况不一致。嫂嫂大为惊骇,说:“如果不是妖怪,怎么会有分身术呢?”甘玉也很害怕,隔着门帘对阿英说:“我家世世代代都行善积德,没有和人积下怨仇。如果你是妖怪,请赶快走吧,请不要害我的弟弟!”阿英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不是人,只因为公爹给订了婚约,故此秦家姐姐也劝我来成亲。自知不能生男育女,曾经想离开,所以恋恋不走,是因为兄嫂待我不薄。现在既然对我有了怀疑,请从此分手吧。”转眼变成一只鹦鹉,翩翩飞走了。当初,甘父在世时,家中养的一只鹦鹉很聪明,甘父经常亲自喂食。当时甘珏只有四五岁,问道:“养鸟干什么呀?”父亲逗他说:“给你做媳妇啊。”有时鹦鹉没有食了,就喊甘珏去喂,说:“再不去喂,饿死你的媳妇了!”家里人也用这些话和甘珏玩笑。后来锁链断了,鹦鹉飞走了。这时才知道阿英所说的婚约就是这件事。甘珏明知阿英不是人,但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嫂嫂对阿英更加想念,日夜哭泣。甘玉很后悔,但也无可奈何。

过了两年,甘玉为弟弟娶了一位姓姜的姑娘,然而甘珏还是感到郁郁不乐。甘玉有个表兄在广东做司理的官,甘玉去那里探望,去了很长时间没有回来。这时,正赶上闹土匪,附近的村庄大多成了废墟。甘珏十分害怕,也率领全家人逃到山谷里。山谷中避难的男男女女很多,互相都不认识。忽然听到女子小声说话,声音特别像阿英。嫂嫂催促甘珏到跟前看一看,果然是阿英。甘珏高兴极了,抓住阿英的胳膊不放。阿英对她的同伴说:“姐姐先去,我看看嫂嫂就来。”来到嫂嫂面前,嫂嫂看见便伤心地哽噎哭泣。阿英再三劝慰,又说:“这里也不是安全的地方。”劝他们回家去。众人害怕强盗再来,阿英肯定地说:“不会有事。”于是大家一起回去了。阿英撮了一些土挡住大门,嘱咐众人好好住着不要出去,又坐下嘱咐了几遍,转身要走。嫂嫂急忙握住她的手腕,又让两个丫环抓住她的两只脚,阿英不得已,只好留下。然而不常回到卧室中,甘珏约她三四次,她才去一次。

嫂嫂常同她说甘珏对新娶的姜氏感到不满意,于是阿英早晨起来就为姜氏梳妆打扮,梳好头,仔细为她涂脂抹粉,人们一看,姜氏比以前漂亮了好几倍。这样经阿英打扮了三天,居然变成了美人。嫂嫂感到很奇怪,就说:“我没有生儿子。想给你大哥买个妾,还没来得及。不知在丫环中能否选一个能打扮漂亮点儿的?”阿英说:“没有不能改变的人,但原本长相好的容易改变罢了。”于是把丫环们都看了一遍,只有一名长得又黑又丑的,有宜男相。就喊来让她洗了洗,接着用浓粉杂和各种药末给她涂在脸上。这样涂了三天,丫环的面孔逐渐由黑变黄;又从第四天涂到第七天,脂粉沁入肌肤里面,居然好看了。全家人每天只是关了门说笑,并不再想兵荒马乱的事。一天夜里,忽听外面骚乱声四起,全家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儿听到门外人喊马嘶,接着纷纷远去了。天亮以后,才知村里几乎被烧抢光,强盗又分成小股到处搜查,凡是躲藏在山谷中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掳。于是全家人更加感激阿英,把她看成了神人。阿英忽然对嫂嫂说:“我这次来,只是因为难忘嫂嫂的情义,帮你分担一些离乱中的忧愁。大哥就要回来了,我在这里,就如同谚语所说,非李非桃,成了一个可笑的人。我姑且回去,以后有空就来看望嫂嫂。”嫂嫂问:“你大哥在路上不会有事吧?”阿英说:“在路上有大难。但和其他人没有关系,秦家姐姐受过哥哥大恩,一定会报答的,所以不会有什么事。”嫂嫂挽留阿英再住一宿,天还没亮她就走了。

甘玉从广东回来时,听到家乡兵荒马乱,便日夜兼程往家赶。路上遇到土匪,主仆扔下马,把银子缠在腰上,躲藏在荆棘丛中。一只秦吉了飞落在荆棘上,展翅遮住他们主仆二人。甘玉一看鸟足,缺一个脚趾,心中很奇怪。接着强盗从四面围了上来,绕着荆棘丛搜查,好像在寻找他们。二人连气也不敢出。强盗散去后,秦吉了才飞走。甘玉回到家中,和家中人各自叙述了双方的遭遇,才知道秦吉了就是甘玉曾经救过的美丽少女。

以后凡遇到甘玉外出不回家时,阿英晚上必来,估计甘玉将要回来,就早早走了。甘珏有时在嫂嫂屋里遇到阿英,乘机请她到自己屋里去,阿英答应了却不去。一天夜里,甘玉又到别处去了,甘珏估计阿英一定会来,就躲藏起来等候。不一会儿,阿英果然来了,甘珏突然走出来,拦住阿英把她拉到自己的卧室。阿英说:“我和您的情缘已经尽了,勉强再结合在一起,恐怕上天会怪罪。如果稍留馀地,不时还能见上一面,怎么样?”甘珏不听,最终还是住在了一起。天亮时,去见嫂嫂。嫂嫂奇怪夜间怎么不来。阿英笑着说:“中途被强盗劫走了,让嫂嫂惦念了。”说了几句话就急忙走了。不多一会,有一只大猫叼着一只鹦鹉经过嫂嫂房门口。嫂嫂吓得要命,暗想肯定是阿英。当时正在洗发,急忙停止,大声呼叫,家里人一起连喊带打,才夺回了鹦鹉。只见鹦鹉的左翼沾着血,只存一点儿气息。嫂嫂把它放在膝上,抚摸了好久,鹦鹉才苏醒过来,用嘴梳理着翅膀。过了一会儿,在屋内飞了一圈,呼叫道:“嫂嫂,别了!我怨恨甘珏呀!”说完鼓起双翅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86版电视剧《聊斋》的《鹦鹉奇缘》改编了这个故事,结尾改动很大,没有原文好。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258评论 6 49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335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225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126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140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098评论 1 29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18评论 3 41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857评论 0 27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298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18评论 2 33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678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00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993评论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38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01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661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558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