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郭靖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么舒服过了。身心都轻盈舒适到极点，身下软绵绵的仿佛在云中，四肢百骸无一不舒展。

若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郭靖朦胧中跳出这样的想法。

“靖哥哥！靖哥哥！” 这熟悉柔美的声音在郭靖脑中一跳，谁会这么叫我？是蓉儿么？！ 他一惊，赶忙醒来瞧瞧。

真是蓉儿！

她穿着家常的红外裳，头发绾的整整齐齐，月牙形的翡翠耳坠子一晃一晃的。 从前他只觉得蓉儿很美，却不知该形容是怎样美法。如今看着她梨涡浅笑，眼睛如星星一般闪着稀碎的光。 红唇微启，一声声叫他：“靖哥哥。”这面容鲜活无比，一下子勾起了他所有的记忆。

郭靖只觉得身心忽然都无限的充盈起来。这些日子以来的孤寂，难过，苦涩，冰冷，一瞬间都被抚平了。 他想笑，又想哭，眼中冒着幸福的光，眼眶却不由红了。

黄蓉看着他，似有些疑惑：“靖哥哥，你怎么了，不认得蓉儿了么？”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被郭靖一把抓住，揽入怀中。

黄蓉着急想要推开他，“靖哥哥，小心孩子啊！”

郭靖只管把头埋在她颈间，深深的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泪水止不住涌出来，打湿了她的肩膀。

黄蓉本来吓了一跳，后来感觉到他在哭，只好伸手抚着他的背，轻声哄着他。

感觉他略略平复了些，问道：“靖哥哥，你怎么了？” 她轻轻捧着他的脸，替他把眼泪擦干，“怎么跟个孩子似的？难道受了一次伤，竟怕疼了不成？” 她温柔又有些促狭的笑着看他。

郭靖这才觉得有些不对，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蓉儿，你的肚子怎么还这样大？”

黄蓉极是诧异，“靖哥哥，怎么去了一趟蒙古军营回来好像把什么都忘了一样？你的破虏还是襄儿，还未出世啊。”

郭靖一愣，“他们……”

黄蓉好生奇怪，“什么他们？”

郭靖心下突然失望，原来竟是一场梦不成？ 还是说，蓉儿过世这件事才是梦？

他突然兴奋起来！ 难道说，我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孩子根本就还没出世！蓉儿还好好的活着！我刚刚跟过儿闯了一趟蒙古军营，受伤过重，睡的太久，所以做了一个噩梦？

这如梦如幻的情景太过美好，郭靖的眼睛一刻都不愿意离开蓉儿。

黄蓉想去给他准备些洗漱的东西，再找些吃的，他片刻不想分开，亦步亦趋的跟着。生怕眨一眨眼睛，她又不见了，再回到那可怕的梦境里去。

黄蓉被他弄的好不自在，不由笑着问他：“靖哥哥，你这是怕蓉儿跑了吗？”

郭靖被这话刺的心中一痛，眼眶瞬间又红了，倒把黄蓉骇的一跳。

“靖哥哥，你怎么了？你……”话音未落，却又被郭靖圈入怀中，“蓉儿，蓉儿，蓉儿。”

“哎！哎，哎。”

“你不要走！”

“好，我哪里也不去。”

“蓉儿！”

“嗯。你还要叫多少遍啊？ 你真的是那个万人敬仰的大侠吗？怕不怕人笑话？”黄蓉看着他，淘气的刮一刮他的脸。

郭靖圈住她，这温软馨香让他觉得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这近半年来的孤苦无依，总算离他而去。

他低下头，想亲亲她的唇。大半年未见，实是想她到了骨子里，若不是顾念她的身子，他现在就想要她。想要确定，她现在真的又是他的了。

可是低头吻下去，却发现她面无血色，双唇冰冷，满身血迹倒在他怀中，便是那一日的噩梦重现。他惊恐万状，“不！不！蓉儿！你不要走！”

黄蓉颤抖着跟他念着两个字，“孩子。”

郭靖眼睁睁看着她闭上眼睛，感觉一颗心似乎又飘出了胸腔，那里空荡荡的毫无着落。“求你……不要走……”郭靖伏在她身上泣不成声……“我快撑不下去了，蓉儿……求你……别走……”

这般闷闷的哭喊着，头越来越痛，痛的他有些恶心，还有一处也尖锐的疼着，身子沉甸甸的，手脚像缚了千斤顶，真想这么不管不顾的睡过去，可是一阵刺耳的啼哭响在他耳畔，简直就像在他脑子里哭一样。 这是谁？聒噪死了，别哭了……

这一想，蓦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堆模糊的人头在晃着，晃的他眼晕，直想吐。

听见有人激动的喊，“郭大侠！你醒了！醒了！ 你可算醒了！”

“爹！你醒了！”

他使劲醒醒神，想抬起右手揉揉眼睛，一阵剧痛袭来，他眼前发黑，忍不住喊了一声，“嗯…啊！！”

“郭大侠，你右肩有伤！千万莫动！免得伤口裂开！”却是朱子柳的声音。

“呃，朱师兄……”

“看来还是杨兄弟的法子管用！”武三通哈哈大笑道。

郭靖昏昏沉沉中似有所觉，不由倍感失落……原来真的是梦啊……

如果这梦能做一辈子，该有多好……

这时那聒噪的啼哭又响起来了，原来是孩子啊，只不知是襄儿还是破虏？

他缓过这阵剧痛，发现朱子柳，武三通等人都在他床前，郭芙怀里抱着婴儿，看襁褓，应当是襄儿。

他想起梦中，蓉儿最后的嘱托，不由叹了口气。

是啊，还有孩子，我若是走了，蓉儿定是不放心这几个孩子。

罢了，罢了。

    郭靖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断断续续听众人说了这段日子以来的经过。

原来他那日中了毒箭之后就昏迷不醒。众人想方设法替他解毒，但伤口溃烂极快，不得不把腐肉全部剜去，留下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 如今暮春及夏，襄阳迅速的湿热起来，若不能处理得当，伤口溃烂化脓，那就麻烦了。

然而郭靖昏迷不醒，就无法用药内服，恢复有限。奇怪的是，无论怎样施针，点穴，运功疗伤，他就是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 请得名医来诊脉， 那老大夫摸了半天胡须，才悠悠道，“他五内郁结，似是万念俱灰，根本就是不想活了嘛！这是心病，需得心药来医。”

众人一时一筹莫展。

还是杨过灵机一动，想起了两个小婴儿。那小男婴郭破虏是个极安静的性子，无论怎么折腾都不哭，女婴郭襄却灵敏异常，只要一靠近郭靖就要大哭。仿佛小小心眼里已知道爹爹是想撇下他们去找娘，一定要叫醒他。

郭靖听罢，抱起小女儿，怜爱万分。他本是个极方正内敛的人，在这世上，唯有在蓉儿面前，他才有几分无拘无束，其他时候都极守规矩，在孩子们面前甚有威严。

可如今蓉儿不在了，他本来就备受打击，意兴阑珊，往日的规矩自是松散了，对儿女们，也不知不觉多有怜爱。 特别是这一双幼子幼女，是因为他，才失去母亲照拂，便有如蓉儿小时候一般。

他回襄阳之后，久病难愈，心思郁结，自然也对他们多有疏忽。

如今把襄儿抱在怀中，仔细端详，意外发现她机敏灵动，尤肖其母，更多了几分偏爱。襄儿似也知道亲疏，每次一哭闹，到了爹爹怀里，就破涕为笑。 郭靖病中寂寞，便让奶娘将他们姐弟带在自己身边照顾。

自己亲力亲为又当爹又当娘的带孩子，才知道带孩子有多辛苦。

他以前从来不记得芙儿夜里会哭闹，醒来却总看到蓉儿说夜里芙儿闹觉，她睡不好。他又心疼又诧异，怎么他就全然不知？ 可是现在姐弟俩明明睡在隔壁，只要有一点点动静，他立时就能知晓，有时还需他去叫醒奶娘，才能发觉两个孩子又尿床了又闹觉了。

时间久了，夜里起来两三次看看孩子已经成了习惯。如此一来，日间自然精神不振，疲累不堪。 杨过等人见他如此，本来想把孩子挪走，他却坚决不允。

他们以为郭靖全是一片慈父之心，怜惜幼子。哪里知道，他每次照顾孩子，便会想若是蓉儿在会怎样做，恍惚中会觉得好像蓉儿就在身边，在手把手教他。他极贪恋这一点点联系，再辛苦也万不肯放手。

又不时想到，若不是蓉儿身故，他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养育孩子是如此劳心劳力的事情，并不比守城简单。

郭襄十个月时，突发高热。小婴儿已经会开口叫爹了，一边含含糊糊的“爹”叫个不停，一边哭闹不住。大夫见孩子太小，也不敢开什么药，只说让用烈酒擦身。 郭靖便找来烈酒，一遍遍擦身。可一时退了，过个把时辰又烧起来。接连烧了三四天，孩子已累的哭不出声，郭靖看着，心血都要煎熬干了，生怕她一时不保。

终于到第四天晚上，烧渐渐退去，冒出满身红疹。郭靖大惊，以为得了什么重症。大夫来看过，却说热毒已发，没什么大碍了。 原来小儿这病常发，只是不到烧退疹子冒出，却难下诊断，更不能用药。

这病并不太要紧，却是折磨人。郭靖知晓后，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身心俱疲，靠在床边看着孩子苦笑。

蓉儿啊，带孩子，真不是件易事啊。若是你，一定比我做的好吧？可这受煎熬的就是你了……你当娘的想必更要煎熬百倍。

你若是也心疼我，能不能再回我梦中瞧瞧我呢？想着想着，只觉得鼻子一酸，深深叹了口气。

杨过见郭靖渐渐痊愈，身心亦慢慢恢复，蒙古近来内讧频繁，无暇南顾，便向郭靖请辞。 他和小龙女相聚不易，本性又不耐俗务。这几个月来代为掌管军务，实是烦不胜烦。 他宁可上阵杀敌，也好过在帐中调兵遣将。

郭靖知他心性跳脱，不耐拘束，便就允了，嘱托他每年给自己报个平安。

如此一来，襄阳军务便要重新落在郭靖身上。 他和杨过本是布衣客卿，无须面面俱到，可守城将领吕文德为人怯懦，事事倚仗，是以郭靖就得日日奔波军营。

两个孩子里，郭破虏还好说，跟着谁都安安静静，郭襄小娃却只认爹爹。郭靖无法，只好将她带在身边。小女儿乖巧机灵，比郭芙当初懂事不少，日日陪伴在侧，倒也是一份慰藉。

这日郭襄坐在爹爹怀里，看着士兵操练，却见有兵士带着一山民来见郭靖。 郭靖一听，大惊失色，抱起郭襄便往山上飞奔。

原来山民告诉郭靖，有一青袍怪客，脸带面具，在黄蓉坟前痛哭半日，现下正在掘坟！ 郭靖一听便知是谁。他自黄蓉故去，接连受伤，生病，又受伤，一直浑浑噩噩，有时会想起岳父若是知道蓉儿过世会如何，有时又完全想不起来。 如今黄药师真的来了，没来找他，却想直接带走蓉儿！ 这怎么行！便是给黄药师打死，也不能让他带走蓉儿！

郭靖飞奔到山上，看黄药师正在一锹一锹的挖土，已然要看到棺木了，忙放下郭襄，伸手去压住铁锹，跪在墓穴旁。

黄药师见是他，大怒，一掌拍在他身上。郭靖不避不挡，生生受了这一掌。黄药师恨他害爱女惨死，这一掌毫不留情。郭靖胸中气血翻涌，刚想开口说话，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

“岳父……”

“谁是你岳父！把蓉儿还我！”说罢又是一掌飞出，拔了下铁锹拔不出来，扔下铁锹，一脚踢到他肩上。

郭靖忍住肩头剧痛，一声不吭。

黄药师见他如此，气不打一处来，待要再来几掌，听的“哇”一声小儿啼哭，扭头看见墓碑旁爬过来一个小女娃。

那小女娃五官精致，皮肤晶莹剔透，跟幼时的黄蓉如出一辙。黄药师呆了一呆，见她手脚并用爬过土丘，蹒跚走到郭靖身边，喊：“爹爹……” 用胖乎乎的小手捧住郭靖的脸，大颗大颗的泪珠儿滚落脸颊。

黄药师看着孩子，不再动手。沉默了半晌，问道：“这便是蓉儿留下的孩子么？”

郭靖搂过女儿，给她擦擦泪花，回道：“是一对龙凤胎，这是姐姐襄儿。”对襄儿道：“襄儿，叫外公。”

襄儿含含糊糊道：“外东……”

黄药师刚想接声，又听她道：“是什么……”这声“哎”就生生憋在喉咙里，哭笑不得。

郭靖咳了几声，笑了出来，对她道：“外公是娘亲的爹爹。”

襄儿歪着头问：“娘亲又是什么？”

这一声问的郭靖心头酸苦，黄药师默然。

“娘亲就是……就是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

襄儿有些迷惑，“那娘亲在哪？”

郭靖抱她去墓碑前，对她说：“娘亲就在这里。”

郭襄看看墓碑，又看看爹：“襄儿不要娘亲，要爹爹。”说罢搂住他的脖子不放手。

黄药师仰天长叹，对郭靖道：“我要带蓉儿回桃花岛。”

郭靖忙放下郭襄，对黄药师重重磕了几个头，道：“岳父大人，靖儿以后一定会将蓉儿送回桃花岛，但是现在不行。”

黄药师闻言大怒：“你道我当真不敢杀你吗！”

郭靖不答，只重重的磕头不止。

黄药师知他性子倔，只耐着性子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带蓉儿回去？埋在这孤零零的地方有什么好？”

郭靖呆了一呆，道：“蓉儿想要我陪着。”

黄药师看着他哼了一声，“好稀罕么？”

“我也离不得蓉儿……”

黄药师不语。

郭靖喃喃道：“蓉儿在这里，我就有家。”

黄药师看他两鬓霜白，容颜憔悴，又看他将襄儿带在身边，知他亦是不易。可想到蓉儿身死，愤恨难言，恨不得把这傻小子撕碎。 可看到郭襄，就想到蓉儿。想必她不舍得吧……罢罢罢！

“若是你有命回来，需得把蓉儿送回岛上！我桃花岛的人，怎么能流落在外！”黄药师哼了一声，“告诉我，蓉儿是怎么死的？”

郭靖便将黄蓉去绝情谷为杨过换解药一事的前因后果告知黄药师。

“哼！绝情谷！好大威风！还有你！若让我知道你有负蓉儿，必不饶你！至于杨过！哪里就值得我的蓉儿拿命去换！你当我不知她是为你么！ 迂腐的蠢材！”黄药师心下痛悔，“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把蓉儿许配给你！”

郭靖心里不知道为此事翻来覆去悔恨了多少次，今日再听岳父提起，亦是觉得自己害人不浅。

黄药师又道：“好好抚养孩子，若让我知道你负了蓉儿，连他们一并带走！哼！”说罢拂袖而去，转瞬便不见了。

郭靖把郭襄放在一旁，把泥土又一锹一锹盖到棺木上。他摸着墓碑上“爱妻郭门黄氏”几个字，似有安慰，又似茫然。“蓉儿，无论生死，我们总要在一处才好。你在哪儿，家便在哪儿。”

“你可要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