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忌讳用平白的文字写故事。可能潜意识里有种浮华并且浅泛的想法在作怪,认为深沉的情感须有浓重的仪式感,所以必定花架子通幽,言词如花似朵,招蜂引蝶,终究硕果孕蜜。
记录一段亲历的事,尽量用浅显的词语叙述,以免影响生铁一般僵冷的质感。
临近冬至,近两天一直陪母亲去菜市采买应节的羊肉和各色菜品。
居家老人算计着过日子的狡黠,斤斤计较的本领超乎常人,让我叹服。一路的探底寻价,挑三捡四、挑肥选瘦、斗智斗勇并最终敲定采买下来,是对耐性的极大考验。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路滔滔不绝地夸赞傲人的成绩:多走一段路,白萝卜省五毛一斤;寻遍菜市,羊肉以最优价格买下来,又节约三十元等等等等……成都平原冬日的阳光暖意洋洋,五丁桥头的阶梯上坐满晒太阳的老人。我和母亲也坐下来歇脚。
闲聊间,坐在轮椅上的一个老阿婆,正冲着我傻傻地乐,嘴里咕噜着什么。母亲警惕地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别理她,昨天下午我们打这经过,她就对着你笑还叽里呱啦说些什么,肯定是精神有问题!”环顾左右,确定没有别人啊,阿婆肯定是对着我笑对着我咕噜什么。出于礼貌,勉强裂裂嘴,点点头,算是回应。没曾想,老阿婆愈加频繁地裂嘴笑,一望无牙,很羞赧的样子,眼珠子定定,盯着我的眼睛看,喉咙里嘀嘀咕咕,似乎在念叨“刘XX”的名字,挂嘴顺腮滴淌口水。
似乎觉察到我略感厌恶的表情和陌生的眼神,老阿婆突然弧度很大地摇晃起满头白发,面露狰狞的扭曲,喉头里叽叽呜呜,吐着不连贯的词句,然后,愤然地对着我的脸,响亮地吐了一泡口水,呸!
瞬间的炸怒让我面红耳赤。发现异常的老人们马上众口一词,说小伙子莫生气莫生气,她是老年痴呆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原谅她吧她啥都不明白。半百的小老头秒变小伙子,擦着满脸腥臊难闻的唾沫星子,我无辜地讪笑。
保姆样的年轻女子唤来一疲惫的中年男人。他陪着小心,一脸的歉疚,顺一支香烟,躬身双手递我面前,说,老阿婆是他母亲,痴呆十几年了,大小便无法自理还谁都不认识包括他这个每天伺候她的儿子,唯一能记得的就是虐待她嫌弃她并最终抛弃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生父,一个戴着眼镜貌似文化人的人间杂碎——刘金生(音)。他一口气说完又认真瞄我一眼,接一句:“你可能……长得有点像他。”
刘金生(音),留今生?心里叨念陌生的名字,想象字节里残忍的巧合,差一点将烟头,摁在手指上。
痴呆的阿婆只记得这个人了。那么多过往的灿烂、暖心的细枝末节都遗忘了?难道伤得越深记得越牢么?!人类记忆的选择性,未免太过残忍。
写完故事已是深夜。按时令节气,日子会一天冷过一天。以温软的记忆取暖,用左手抱紧右手,走过挂霜寡寒的季节,趔趔趄趄,一路人生,往往遇见凝冰的黑铁,黏着你胆敢尝试抓握的指尖,一揭,一层皮和血。王小波活着的时候,这样写过: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庸俗……活下去的诀窍,就是保持愚蠢。
阿婆,痴望如呆,虚妄人不值今生的冷暖。痛楚留在今生,只“留今生”吧,今生不再忆见,往生不再遇见。
注:老文新发,纪念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