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外婆是很酷的人。
她是典型的农村妇女,柔弱的像地里的野草,也顽强的像株草。她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抗战,挨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熬过了文革,依然以最鲜活的样子活在这个世界上,守着她那栋一到下雨天就漏水的瓦房子。
我妈很小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那时候外婆不到30岁,宁可守寡也绝口不提再嫁。她们那辈人一辈子都操劳,六个孩子,加上算是童养媳的二舅妈和她自己,一大家子人她硬是一声不吭的拉扯大了。
她从来没上过学,但是她算起帐来比谁都快。早些年的时候,她身子骨还很硬朗,山后头的橘子园被外婆打理的葱葱笼笼,一到夏天的时候,她就摘了园里的橘子挑到各个村子里叫卖,“三七二十一收你二十块再给你个大橘子带回去给你家大孙子吃”,农村人朴实的叫喊声悠悠回荡在村庄上空,偶尔有几条黄狗昂头“汪汪汪汪”地附和。
再等些日子,家门口那七八株树上的枣子都熟了,外婆就一边担着橘子,一边担着枣儿,手里拿着柴刀进山了。山上有蛇,也有狼,有密密层层的灌木丛,她要自己用柴刀开出一条路来,她要翻一座山去山外看她的外孙女。小时候最期盼外婆的蛇皮袋出现在奶奶家的大院里,袋里的枣儿脆脆的,有些熟透了,红丝儿一样一线一线裂开了,一口咬下去,直甜到心里去。然后抓着枣,蹭到外婆怀里,听她说她的近况,心里还想着,“嘿,这老太太,真酷!”
六岁以前,我都在外婆家,那时候那么小,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就记得她的房间里,有一股专属她的味道,凉凉的,好像是粮食和糖还有那些旧家具混在一起的味道,被什么沉淀下来变成让人很安心的味道。她每天早上送我到村口上幼儿园的校车,然后下午不管天晴下雨总拿着一把旧伞在村口等我飞奔过去。有一年的六一联欢晚会,我一个人站在舞台上表演唱歌,底下是一个镇的家长和小孩,听到家长们都在问上面的是谁家的孩子,胆子真大呀。我外婆就稳稳坐在第一排,不理会别人的议论,然后拼命朝我竖大拇指。我都不记得我唱了什么,就觉得,这个老太太,真酷!
外婆不像很多老人一样不舍得花钱,她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活得足够通脱。每年镇上都会有一次赶集,杂七杂八的什么都卖。她会把田里的农事忙完,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约上自己的小姐妹,坐上蹦蹦(三轮车)去镇上吃一碗10块钱的狗肉炒粉,闲逛一会儿,然后和小姐妹们聊着天一路走回来。她也和村里的老人搓麻将,坐在巷子的通风口,一块两块的码,消磨时间。有时她会和我抱怨今天又输了十几块,有时她也会笑眯眯的给我买西瓜。
对外婆来说,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活法,农事不能耽搁了,可生活也要过的很精致,想要吃的就去吃,想要做的就去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外婆最酷的,还是她有一手好手艺。我最喜欢吃外婆晒的茄子干和豆角干,把茄子“噜咕噜咕”蒸烂,从锅里捞起来剖成两半铺平,然后包上糯米饭。糯米饭是用甜酒曲发酵过的,再用了辣椒干和碎粒的大蒜和着白糖、味精和盐搅拌得匀匀的,散发的腻人的香气。包好之后一块块儿放在团箕里,端在房顶上晒,熬一大锅糖浆和茄子干一起回锅细细的炖,外婆在氤氲的雾气里添火,像对待艺术品一样认真。
外婆做的茄子干是一绝的,吃过的人都这么讲。每次别人夸她的时候,我都开心的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这老太太,一直酷到她80岁,可慢慢,她酷不起来了。
以前,我放暑假往外婆家跑,她见到我总是很开心,她说:“崽啊,你来啦,你快坐会儿,外婆给你煮碗蛋。”后来我会给她打电话,她还是那句“崽啊,你在外面还好吧,我一切都好,你照顾好自己啊”。
可她骗我,她一点都不好。三月份给她打电话,我问她最近身体好不好,她好像有点想哭“崽啊,外婆要瞎了,外婆要看不到你了”,我一下就崩了。
外婆眼睛很早就出毛病了,眼前老像有雾气一样迷迷蒙蒙的,她就拿衣服去擦,擦一下就好一点,过一会又看不清楚了。后来她又去村里卫生所拿眼药水,每天都滴,越滴越看不清。春节的时候,她还去作客,走路高一脚低一脚,有人问她,她说眼睛看不清啦,年纪大了,做不了手术。等到三月份,一只眼睛就完全看不见了。
我好像很少看到外婆脆弱的样子,她表现出的总是她倔强的一面,对人倔强,对生活也倔强,那些苦难她都不动声色的扛过来了,可她拿岁月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才知道,原来外婆也真的会害怕的, 她怕黑,怕孤独,怕病痛,怕一个人,可她不想给任何一个子女增加负担,她还是一个人住在三面环山的村子里。
所以她瞎着一只眼喂鸡的时候摔了腿,谁都不告诉,在家躺了半个多月也没人知道。
我既不知道她怎么摔的,我也不敢打电话问她好不好。
我不敢想象外婆一个人躺在床上,浑浊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或者扶着自己的腰,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挪到厨房去给自己煮一碗饭。
我特别怕我边打电话会边哭出来,因为现在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不能坐在她旁边陪她晒太阳,我甚至都见不到她。我摔倒的时候,她会扶我起来给我买糖吃,可她摔倒了,我还没有能力给她擦眼泪,真是很矫情的一句话,我怕我长大的速度比不过她老去的速度。我都不敢告诉她,我想她。
我外婆一点都不酷,我外婆很苦。
外婆不识字啊,我妈19岁出远门打工,寄回来的信她就让村里的人一遍又一遍念给她听,然后用的确良的袖子不住的抹眼泪,但从来不拦我妈出门闯荡。
外婆她也享不了福,每年收完稻子最热的时候,她也会在头上搭一条湿毛巾去地里拾稻穗,身影一弯一弯,后来腰不好了,也蹲不下去,她就跪在地上一根一根的捡。一家8口人,在那些贫困的岁月里,就这样一个一个的拉扯大了。
外婆她坐不了小汽车,出不了远门。有一年姐姐带她她坐火车去厦门旅游,她吐的一塌糊涂,可拿着一沓洗好的照片回家的时候,她还是很开心,对那些旅游景点和经历如数家珍。
两年前吧,外婆拉着我的手说:“崽呀,你千万不要嫁到省外去,你就找一个江西的男朋友吧,不然太远了,外婆就去不了了。那样你万一受委屈了,你就回来,外婆还能给你做主。”以前觉得外婆说话太可爱,现在想起来,就只想哭。
她多想看到你结婚阿,可她出不了远门,所以只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小心翼翼。她多想看到你幸福阿,所以万一你受委屈了,你就回来,外婆给你做主。
外婆很苦啊,可她从来都不说。她只是安安静静的,忍受着岁月带给她的苦难,只在最害怕的时候,会一不小心露出一点点的恐慌。她从来都不主动开口要求什么,给她,她就接着,不给她,她就自顾自活着。
都四世同堂了,外婆还是很犟,她还在费时费力的为我们做她能做的事。她说:“我现在还能动,我就继续做,等到我动都动不了了,我就停手了。”她说:“你暑假记得回来啊,我给你包了好多茄子干和豆角干等你吃。”她说:“我身体很好,你别挂念,你好好读书啊,好好照顾自己。”她说“…”
外婆啊,是个很酷也很苦的人,
而我,是想保护她的那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