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匆匆奔入无光的雨夜,身后泛着暖光的便利店驱散着混着雨丝的寒夜,透过有些模糊的玻璃窗,他看见裹着白围巾的少女在半价的便当前认真挑选。少女越来越远,最后只看见一个白点。
雨丝连绵,偶然路过的车溅起路边的水滩,肆意嘲笑着这个在雨夜将伞护在破旧外套下的古怪中年人。
王诚一点点没入路灯的光辉中,又在路灯不屑地嗤笑中灰溜溜地走进黑夜。光辉逐渐暗淡,最后一盏路灯在王诚家门口,灯杆上是密密麻麻的涂鸦与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前两个月被石子打破的灯罩维持着原样。苟延残喘的路灯咳嗽着嘲笑眼前这个半只脚踏入地狱的家伙。
老鼠在阴沉沉的地下室里灵敏地找到弯曲的道路。王诚踩着地上零散的东西扑倒在满是补丁的沙发上,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怀中护着的伞。
墙上老旧的挂钟高高提起钟锤,重重地落下,钟声震彻灵魂,王诚下意识抬头,挂钟旁整齐贴着的海报上,上帝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眼中世人常说的怜悯与慈祥不再。
狭小的窗户钻入丝丝明光,它们为了那把干净的伞而来,伞面泛着柔和的光,一地尘埃微不足道。
信仰上帝三天后,王诚再次犯下偷窃之罪。
算算年头,王诚大概偷了二十多年,自己具体几岁他也不清楚,只记得离开学校那天,教室里还有零星几个学习的同学,窗内晃晃悠悠的风扇嘎吱作响,窗外蝉鸣阵阵。
家门外催债的人按时砸门放狠话,叔父在门内烂醉如泥。王诚慌张地从叔父藏的棺材钱里抓了一把,扯起门边满是污渍的书包冲进雨夜。
那是他第一次偷,十二块两毛五。
青灰云层压抑着天光。王诚摸索着有个破洞的毛巾,接了点冷水在脸上胡乱一抹就打算出门。门外小雨淅淅沥沥,那把白伞静静地依靠在门边。
王诚愣了一下,扯起一旁破旧的工装外套出了门,白伞被关在了门内。
走上地面,一股视线如影随形,王诚打了个寒颤,一楼窗户上黑漆漆的窗帘只拉上了半边,形若枯槁的手似乎天生便与窗帘生长在一起。被扎起的稀少银发有些凌乱,层层叠叠皱纹下死寂的眼中倒映着王诚狼狈的身姿。
王诚手作喇叭状冲她喊了句啊门。老太婆扯出微笑,空荡荡的袖管上撑着枯木般的手,生锈的机器般左右摆动。
“愿主保佑一切好孩子。”
王诚今天的工作是顶替一个家具厂受伤的员工送货,是他开始信上帝那天来的工作。
一楼的老太婆说是上帝的恩赐,朝着他嗤嗤发笑,送了他一个木质小十字架。
可他昨天犯罪了。
王诚猛的意识到这件事,他还没去忏悔过,甚至不知道镇上有没有教堂。上帝会原谅他吗?
王诚像个孩子似的惴惴不安,就像他第一次去超市盗窃被抓住一样,大腹便便的保安揪着他破旧的衣服,嫌弃地骂他脏东西,警告他再也别来,将他踹出超市。
王诚似乎在翻涌的车流中看见了昨晚的女孩。仍是那条同伞般洁白的围巾,同上帝的接引之光一般,破开了暗沉怒吼的车流与飞溅的污水。
王诚下意识缩进位置更深处,司机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臂,在被他压着的盒子里掏出根烟,正准备点火又想起货物不能沾烟味。前车缓缓前移,司机嘟囔着骂了两声,将那根烟丢在一旁。
王城瞪着那根烟,似乎已经看见烟雾升起,他砸吧着嘴,回过神来,口袋里手握着的烟无力的耷拉。他像被烫到一样丢开烟,无措的眼神扫视着窗外。
那抹白似乎发现了王诚,招手向他奔来。王诚的手在颤抖,他试图握紧窗沿让手停下,可整辆车都在颤抖着。
王城无法动弹,只能看着白色围巾飞腾着越来越近。一辆黑色的货车极速驶来,它毫不在乎地横冲直撞,白色粘上了粘稠的红,重重砸落地上又染上了黑与灰。
“起开,下雨了要关窗。”
王诚死死压抑着嗓子深处的尖叫,手臂被司机不耐烦地扯开,模糊的窗户一点点升起,王城眨了眨眼,又是翻腾不休的灰黑色车流,似乎从未明亮过。
司机不屑地上下瞟了王城一眼,要不是和朋友打赌输了,他才不会和这个神经兮兮的家伙一辆车。
王诚死死瞪着前窗外的车流,拽紧大腿处裤子的手止不住发抖,嘴里还在嘟囔些什么。
司机打了个寒碜,有些后悔与王诚同行。
对王诚来说,名声是个奢侈品。
邋遢,古怪,廉价便是他的标签。这片没什么人敢长期雇佣他,也不想雇佣他。王诚只能接一些零碎的活。
干这些活的钱是不够他体面活着的。
有些时候王诚甚至觉得不够自己活着,只能靠小偷小摸苟延残喘。
王诚只偷过一次大的,那时他流浪到火车站,形形色色的人在站内匆匆而过。喧嚣声四起同天南海北的气味一起揉捏在这个小小的候车室。
有个人似乎很不一样,他端坐着,规整的西装浮起几道傲慢的褶皱,手中端着本崭新的书。四周哭泣叫骂声入不了他的耳。
王诚几乎是下意识挪到他身旁,男人西装口袋里的钱包露出鼓鼓囊囊的一角。
一旁约摸四五十岁的大妈正骂着满地打滚嚎啕大哭的胖小孩,一边试图将他从地上提拉起来,小孩在地上摇晃,脚一蹬就落在了王诚小腿上。
王诚一个没站稳,摔在了男人身前。
“你这个年级的小孩,应该去上学才对。”
王诚仰头望着他,他将刺眼的白光挡在身后,王诚只能睹见一片漆黑中似乎有双眼睛正盯着他。
那个男人向他伸出了手,那手沐浴在圣洁的白光下,王诚被蛊惑般伸出了自己的手,却被那人狠狠拍开。
男人又伸出了手,道:“偷的东西还给我。”
“我没偷。”王诚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嫌弃地把粘在衣服上的烟头丢到一边。
那男人上下扫视王诚,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慢条斯理地从口袋掏出烟点火,又递给了王诚一支。
“你抽完它,我给你二十。”
王诚学着男人的样子含着烟嘴,慌乱地给烟点上火。粗糙的烟雾自口中升腾,一些顺着喉咙堵塞气管,王诚呛得直咳嗽,眼泪鼻涕一起冒。
恍惚间看见对面的男人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张二十晃悠。
王诚颤抖地捡起刚刚掉落在地的烟,放进嘴里吮吸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记得颤颤巍巍走出候车室时,手中的钱被捏得变形,脑中浑浑噩噩看不清白天黑夜。
后面那笔钱用来买什么他不记得了,只记得那烟的滋味一直在喉间摩挲。
今天的活干的很顺利,主人家还额外给了些小费。王诚学着老太太闭着眼在身上比划感谢上帝,有些不伦不类,司机撇了他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开着车走了。
王诚打算走着回去,打路边摩托的话又要花去一点钱。只是这片他有些不熟,要找个人问问路。
只是天色已晚,路上行人稀疏。王诚叫住了前面的女孩,却猛的发现她围着条无暇的白围巾,女孩转头之际,一辆黑色货车冲出马路,血红刹那间绽放,围巾不再洁白。
王诚楞楞地看着,直到刺耳的喇叭声唤回了他的神智。面前空无一物,冷风在人行道晃荡着,时不时敲敲那困倦的路灯。
王诚拦下了摩托,把小费花完了。
白伞同出门时一样,静静地靠在门边,它似乎抬头看了王诚一眼,等王诚看回去,它仍是那样没有变化。
那个受伤的员工孙小病情恶化了,王诚顶替了他许多工作,暗自向上帝祈祷孙小不要好的那么快。
家具厂的其他员工对王诚的态度也好了些,今天的货要送去郊外。司机丢了根烟给王诚,王诚诚惶诚恐地道谢。另一根司机的烟还躺在他的口袋。
车流逐渐减少,道路也变得狭隘,两旁大片的树林隐隐约约,天色已然暗沉。路途有些远,王诚昏昏欲睡,将要闭上的双眼猛的闪过一片白。
还没等王诚喊刹车,那条洁白再次被撞飞,染上其他颜色。
司机没有察觉一般,哼着歌向前开,一边嘟嘟囔囔抱怨着那么远的单子。王诚紧张地扯着司机让他停车。
“我们撞到人了!”
司机面色刷一下苍白,他与王诚一起下了车,可什么都没有,车前,车后,甚至车前盖都干干净净。
“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司机冷着脸上车。王诚不敢反驳,应着道歉,一面还给司机塞了些钱,司机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回去拿些叶子擦擦车,粘上晦气了。呸,真晦气。”司机朝窗外吐了口痰,王诚不敢说话,只得看向窗外。
孙小走了,送葬的队伍要经过王诚的地下室,他踩在沙发上扒着小窗户,看着队伍哭丧声混着锣鼓,吵吵嚷嚷一大片,他装模作样地为孙小祈祷。
随后兴奋于自己即将迎来的正经工作,到时候自己就可以搬出这个狭小逼仄,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方,他要租个能看见太阳的房子,小一点也没关系。他要有工作了,虽然这份工作曾经是孙小的。
“这一单你自己去送,没出什么差错就可以签合同了。”
老板伸手打算拍拍王诚的肩膀,楞了一下,绕过他拍了拍黑色的货车。
“这车可是厂里新买的,你紧着些来。”
“好的老板!”王诚握着钥匙的手渗出了汗,只要送完这单,他就能转正,他就能不住在怪异老太婆的地下室,他就能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真是的,只是随口说了句孙小要是不能干了就让你顶他的位,没想到孙小这家伙真不能干了。”老板看着黑色货车远去,嘴里小声嘀咕着,叹了口气摇摇头回了办公室。
今天又下雨了,路上额外的堵车。往常来说慢一点也没关系,可这次的顾主这个月只有今天下午在家。
好不容易挣脱了汹涌的车流,王诚鼓足劲向前开去。现在已经是五点四十了,顾主的飞机是七点。
一连串的数字被报出,电话铃声响起。王诚记得这是老板的电话,他再次踩下油门,顾主的家就在不远处,白色的围巾有些黯淡,少女惊讶的摆手,却将表情永远定格在了惊讶那一刻。
路边的行人惊恐地掏出手机打电话,王诚却无暇顾及,他终于在六点前到了。顾主匆匆下楼,他艰难扯出一个笑容,想上前解释却被顾主怪异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他的车头趴着一条染着血的白围巾。
我应该去拜拜上帝再上路的,我应该拜拜上帝的,上点香,供点什么。王诚想着,被赶来的警察按倒在地。
“诶刘队,我看这医院监控王诚好像去医院看过一个叫什么孙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