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我睡在火车上，脑海里都是美好的幻景。那时候，死神就悄无声息地潜藏在我的身旁，而我毫无防备。
每次回家都是同一段铁轨，同一辆绿皮火车，当然，也会有同一节车厢的时候。严冬的夜晚总是难熬的，尤其是火车上的，伴随着铁轨和火车碰撞的金属声，加上车厢里此起彼伏的打鼾声。我在卧铺上蜷缩成一团，竭尽全力，用被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以防冷空气的侵袭，但其实是徒劳。厕所的气味混杂在冷空气中不断地飘来，漏风的房子我是可以忍受的，但漏风的绿皮车真的是让人又冷又恶心。
火车上睡不着也不是头一回了，但只这一回，过往的日子如潮水般卷进我的脑海。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变故，我的父母离婚了，先前并不是毫无预兆，所以我也没有太过悲伤，只在心里中下了恨的种子。我小时候，父母吵架是很平常的，从我有记忆开始，他们就会隔三差五的吵架，但没有动手的时候，至少我没有看见过。虽然会吵架，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不至于闹到离婚的地步，只是因为父母的一个朋友，他们离婚了。现在我仍然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个坏女人造成的。我曾在心里无数次地咒骂她，诅咒她不得好死。她原是父母的朋友，和丈夫开一间理发店，当然，她丈夫也是父母的朋友。母亲是个脾气很好，很温和的女人，每次逢集（村庄里一周一次集市），都会去理发店帮忙，因为那时候店里生意总是最忙的时候。可后来，母亲不再去了，或许是她发现了一切。不久后，母亲就离家出走了，我是知道的，因为母亲走之前告诉我了，但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也没有说。
母亲走后，我和弟弟就归爷爷奶奶照顾了，父亲有时偶尔也勉强做两顿饭，但大部分时间是奶奶做饭。父亲知道母亲离开的原因，他也有悔悟，期间让我去叫过两次母亲，但母亲回来后，他仍和之前一样，和那女人纠缠不清，母亲后来彻底失望，决定离开父亲。她去了城里舅舅那里，在城里帮舅舅卖衣服。我后来又和父母的另一些朋友去城里寻过母亲，我清楚的记得，那天下午，我穿着母亲亲手给我缝制的大花裤衩，走进了一座豪华的商场，现在看来，那商场也是很平常的，只因为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进城，所以当时真是心里惊叹。走上手扶电梯，我笨拙的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睛里的商品应接不暇，在我看来，那些衣服真是好看，和自己腿上的花裤衩相比之下，我小小的心灵竟第一次感到无比羞愧，我真想找个洞钻进去。后来，我们见了母亲，母亲仍是不愿意回家，她说她对父亲已经不抱希望了！当然，我也没有勉强母亲，当时我只记得我强忍着泪水，用假装的笑容告诉母亲，让她不用担心，可后来还是流出了悄无声息的流泪。但我当时是多么想放声大哭，感动母亲，让她跟我回家，因为家里的弟弟更是需要她。但我只是任眼角的泪水肆无忌惮的流，当然只能是背对着母亲，但母亲还是看见了，她不断地给我擦泪水，自己的泪水也不断地流出，当然，逛商场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母亲在城里，父亲在村里，但仍是没有离婚，我当时想着，只要父母没离婚，我就一定能把母亲等回来，但事实告诉我，我太天真了。很快，我小学毕业了。当时我们是最后一届小学五年制的毕业生，所以等到五年级念完，小学就算毕业了。母亲走后，我几次去请母亲回家，也渐渐从母亲那知道了更多的事，父亲和坏女人之间的事我也越来越清楚，所以那一段时间，我在心里是排斥父亲的，我对他也只有怨恨，甚至有一次，我大声和他起了正面冲突，那时我念五年级，但你永远想象不到一个五年级的女孩需要多大的勇气去反对她的父亲，我只记得当时大骂完父亲后，我全身发抖，不知是害怕的缘故，还是因为气愤的缘故，所以，一段时间，我是不理父亲的。在我小学毕业那一天，我一个人背着书包，拿着板凳，从学校里出来，走了一段路，就看见了他的身影。本来，我在村子里的小学读书，就没有太多东西，况且离家很近，加上我和父亲的矛盾，我就没有告诉他即将毕业的事。可当我从学校出来，走了一段路后，就看见父亲等在路旁的小山丘上，我当时心里顿时感觉很温暖，但我仍是对他冷着一张脸。我要让他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承担后果。
后来，我去了县里面读初中，期间母亲来看过我一次，后来她还去过，只是我已回家了。到县里面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差距，以前在村里读书时，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我。可是到了县里读书后，我无论怎样努力，成绩总是不能让自己满意，再加上周围的同学个个多长多艺，相比之下，我更加自卑，不多久我便生病了，也从所读的初中辍学了，那一段时间，父亲带着我东奔西走，四处求医，总是治不好我的病，而只有我知道其中的原因。我其实只是给不想上学找了一个借口而已，病什么时候好当然是我说了算，现在想想，真是羞愧。那段时间，除了四处求医外，我大部分时间是呆在奶奶家里的，后来，父母要离婚的事越闹越大，因为好几次我都见父亲请村里的一个律师来家里商量相关事宜。而我，也真正开始恐惧，因为和父亲相比，我更害怕失去母亲，于是，我一个人去了城里寻找母亲。
因为在奶奶家住了一段时间，所以知道了奶奶的钱放在什么地方，因为是偷偷离家，身上并没有路费，所以我偷拿了奶奶两百块钱，就这样，我坐上了去城里的汽车。我们村是有发到县里的汽车，去到县里倒一次车就到城里了。读初中的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冒险，说实话，我当时真是害怕，我怕找不到母亲露宿街头，我怕被坏人骗，但更让我害怕的是失去母亲，当我坐上汽车，汽车还未开动的时候，我听见父亲骑着摩托车寻找我的声音，当然，我低着头藏起来了，他并没有发现。
我到了城里，站在大马路上，我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二次进城，只是想起之前坐过的出租车，想去哪告诉司机，司机就可以送到。于是，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只是我并不知道母亲在哪，当司机问我时，我突然想起之前去找母亲时，周围有禹都市场的字样，于是我就告诉了司机。司机却笑我报的地点太大，他说禹都市场分好几个区，你要去哪一个，我我说不知道，就是去卖衣服的那一区，可能去租车司机见我是小姑娘，还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到了地点，他把我放下就开走了，我一个人在分不清方向，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只有走来走去，来消除我的恐惧。那时候，手机并不普及，何况我一个农村的初中生，更是不可能有，既然到了城里，我就要想方设法联系母亲，还记得之前母亲告诉过我她的手机号码，我不知道记得是否准确，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进了一间电话亭，现在街上的电话亭是几乎寻不到了。接通了电话，果然是母亲，我跟母亲说了我在城里她卖衣服的地方，母亲既惊奇又担心，她说已经不卖衣服了，让我呆着别动，她就过来。我告诉了母亲地点，就出来外面等她。
我想象着母亲的变化，想她会不会责备我，想她会不会赶我回去，想着想着，母亲就来了。我看见母亲，既高兴又难过，母亲瘦了好多，我已经快认不出她了。母亲把我带到舅舅住的地方，我在那吃了饭，住了一晚，后来确定了母亲要和父亲离婚的事，但离婚是父亲提出的，母亲说，让我先回去，等到判决书下来，我就可以跟着她生活了，于是第二天，我坐上回村的汽车回去了。我当时心里真是害怕，因为父亲给母亲打电话，知道了我去城里的事。我父亲脾气一向不好，我真怕他的暴脾气发作。下了汽车后，我不敢回家，我就在村里面踱来踱去，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重复一遍，我甚至萌发了去外婆家的想法，外婆村和我们村紧挨着，正在我踟躇的时候，听见了父亲摩托车的声音，我没法逃了，只能跟着父亲回家，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这一次，父亲并没有过分的责备我，而是批评了几句也就过去了。
不就，父母就离婚了。我要离开父亲，离开爷爷奶奶跟着母亲一起生活了，最让我放不下的就是我的弟弟，父母离婚那一年，弟弟才刚读三年级，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母亲了。因为弟弟年纪小，以前每次去请母亲，大都是我去，也和弟弟去过一次，弟弟那时候还很小，他对发生的一切是不清楚的，只是像个小孩子一样，总是问我：姐，你说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每次听他这么问，我都禁不住泪流满面。我离开家的那一天，弟弟去上学了，所以我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声再见就离开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心里责怪过我，反正我总是觉得对不住弟弟。我曾试探母亲能不能一起抚养弟弟，每次说到这，母亲总是会流泪，她也割舍不掉，但她又无力抚养，就这样，在家门口的老槐树光秃秃的季节，我离开村庄，到城里和母亲生活。
舅舅的生意倒闭了，母亲也就不帮舅舅卖衣服了，另外寻了一份做饭的工作，我和母亲就靠她微薄的工作维持生活，想想那段时间，并不是无欲无求，只是生活逼得我不得不学会说“我不需要”，每次母亲要给我买衣服或是零嘴时，我都会说，我不喜欢，母亲也只好不再问。我又回到了中学读书，是城里最好的一所中学，虽然我是凭实力考上的，但也是没有奖学金的，所以高昂的学费只能靠外公外婆的帮助，我这一辈子最应该感谢的就是他们，我的童年大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夏天，在门口的石子路上，铺上凉席，听外婆讲着天狗吃月亮的故事，慢慢就进入梦乡了。或许因为我是外婆家的第一个孩子，外公外婆都特别宠爱我，小时候的零嘴大都是外公外婆买给我的，就在母亲离家的日子里，他们来上集，也总会塞给我十块，二十块的零钱，那对12岁的我来说，真是一笔大的数目。
后来，父亲和母亲又各自再婚了，父亲娶了那个坏女人，母亲嫁给了外婆给物色的一个男人，也就是我现在的父亲。让我想不通的是，那个坏女人她竟然为了嫁给我父亲，和她丈夫离了婚，她真是一个罪大恶极又自私的女人，为了自己，毁了两个家庭。母亲后来说起她，也无不愤恨，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母亲已不愿多说起过去的往事，我也就不提，以免母亲伤心。后来母亲嫁的这个男人，我并不喜欢，但他对母亲很好，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而且我一年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学校里，和他相处的时间也就是寒暑假的日子。虽然我很努力地去做，但总是和他亲近不起来，他虽然脾气好，但在我看来，又不免几分虚伪，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得病去世的，并无子女。第二任妻子是因为和婆婆合不来，离婚了，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小儿子，在妈妈嫁过来之前，小男孩都是由他奶奶照顾的，所以不免有几分娇惯。
没有了母亲的孩子总是让人很是同情，母亲待小男孩很好，但总是会想起弟弟，她希望坏女人能待弟弟好一些，只是没了母亲在身边，弟弟后来变得越来越堕落。我总会怀念小时候乖巧可爱的弟弟，只是后来母亲不在身边，父亲又只顾自己玩乐，忽略对弟弟的教育，弟弟在上小学时，不仅成绩优异，还特别懂礼貌，可是这一切在他上中学后都变了。听母亲说，他花钱大手大脚，总是说谎，还打架，上网，旷课，所以叛逆期孩子有的情况他都有，母亲多次对他教育，但他丝毫没有改变，只是越来越放纵，后来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说实话，我总是会担心我弟弟，害怕哪一天他因为无知犯了罪，害怕他沾染毒品，害怕他走上传销，或许是我太过悲观了罢，每次见面我总会跟他说很多，不管他能否听进去，我都要说，我要时时刻刻提醒他，不让他走错路。所幸命运垂怜，我今天已经对他放心很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懂的事也越来越多，母亲的良苦用心他也终是能体会到了。辍学后弟弟去了一家机修厂，现在又在南方的一个制板公司。他现在是一个很上进的孩子了，所以，我也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自从父母离婚后，我到城里上学后，就很少回去了，除了假期大都呆在学校。期间有过孤独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母亲，甚至总会做以前一家人在一起的梦，但每次梦醒后都是怅然若失。在最好的中学读书，虽然成绩还不错，但总会自卑。虽然母亲总会给我足够的零花钱，但我们的情况我也很清楚，比起周围的同学，我的衣服总显得寒碜，吃饭时，我总是一个人，这样我就可以吃最便宜的饭菜，初中时，饭量大，学校的菜又比较贵，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用馒头充饥。初中的少女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爱打扮是所有少女的本性，只是那时我哪有条件打扮自己。我只能将自己的情愫偷偷藏起，以致多年后的今天，我仍在心里惦念着那个逗我笑的男孩。后来，读了大学，期间爱慕过另一个男生，只是，永远缺少说出口的勇气，我觉得自卑心已经成了这辈子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包袱，出身农家并不是唯一原因，更是因为我缺少完整的家，所以我至今仍深深怨恨我的父亲。但我又要感谢我的父亲，只因为他，我有了去城里读书的机会，有了读大学的机会。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要一个完整的家，但对上天的安排，我无能为力。
睡在火车上，关于过去的事和人轮番上演，让我更是无法入睡。我开始进入了一个幻境，我想着这次回家，要怎么说服母亲，要怎么感动父亲，要怎么让他们愿意和弟弟还有我照一张全家福，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大遗憾，虽然父母已不生活在一起了，虽然往事早已该翻篇了，可我依旧执着。在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拍过一张全家福，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拍，小时候，过年的时候最高兴的事就是去照相馆拍照，因为每年只有一次。但是父亲一次也没有和我们去过，据母亲说是父亲嫌弃母亲太低，但我是无法原谅父亲的，何况母亲是父亲当初愿意娶的，后来又嫌弃他，这样的父亲我更是不满。可是，寒假的时候，全家福并没有拍，我也没跟任何一个人提起这件事。
火车到家就是第二天了，因为母亲并不在家，我一个人回去多少会尴尬，虽说已经在母亲的新家生活了快7年，但还是和新父亲熟不起来，每次回去我也都是冷着一张脸，于是，我就让外公接我，准备在外公家住一晚。回家的时候，我买了北京的特产，外公见了，虽是责备我乱花钱，但我能看出外公笑的合不拢嘴，晚上睡觉时，外公怕我冷着，就让外婆生了炉子，本是好心，却酿了大祸，现在外公说起这件事，总是要责备自己。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本来外婆是给窗子留了缝的，但我怕冷，又将窗子关得紧紧的。第二天早上，我煤气中毒了，昏睡在床上，毫无意识和知觉，后来的事都是清醒后母亲告诉我的。（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