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前辈李荣嘉老师在二十年前跟我说过一句话:“一进家门知勤惰,要知母志看儿衣。”
母亲说,昭桐叔弟兄三个,衣服再怎么旧都干干净净,就是打补丁,也都补得齐爽。
我母亲自九岁起开始纺线,十一岁开始上织布机,她做的针线算是仔细工整,我们的衣服就是破得扔掉,也是干净的;就算打满补丁,也是整齐的补丁。但是,说起纳新的奶奶的针线活,母亲就一句话:搁咱王楼,那谁也比不上昭桐的娘。
我不知道昭桐叔他们当年穿着怎样满是补丁的齐整干净的衣服去学校读书的。母亲说,别看纳新的奶奶只有一条胳膊,你就是有两个胳膊的人也比不上她。
很多年后,纳新的堂妹,我昭桐叔的二弟昭堂叔的女儿红心长成大姑娘时,我亲眼见识了纳新奶奶的手艺。
有一次,红心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裤(我们农村人一般不穿白色的裤子,不耐脏),裤腿整齐地卷到小腿肚。
“红心,你的裤缝是怎么回事?密密麻麻绕这么多圈线?”
“这是我奶奶缝的边,这样缝不脱线。”红心笑着说,一脸的自豪。
真是多自豪都不为过。那是我长到十几岁,第一次看见,裤缝还可以缝,还缝得这么细密。
后来,我来县城读书,看见大街上的裁缝铺,用缝纫机锁出来的衣服的边,和纳新的奶奶手工锁的一模一样。
难怪,村子里谁家娶媳妇嫁女儿,都把布抱到纳新的奶奶家。我家大姐出嫁,要做几件新衣服时,母亲也请纳新的奶奶给裁剪好了尺寸,拿回来自己缝的。每回看母亲给我们缝衣服纳鞋底,飞针走线,我就很好奇,纳新的奶奶,一只手臂,她是怎么做衣服鞋子的呢?
母亲把两只手放在膝盖里夹着,比划着跟我说,纳新的奶奶就这么把鞋底夹在两膝之间,针从一边穿过去,再从另一边拽出来。
做衣服呢,就靠着剩下来的一点儿断臂,压住布料,剪剪,缝缝。
母子四人,一年四季,要穿多少双鞋,要纳多少双底?要缝补多少衣服,又要洗多少衣服?
纳新的奶奶,该熬多少个夜晚,该纳多少双鞋底。她又是怎么把鞋帮一点点地和鞋底对接起来的呢?
有一年夏天,我去西南湖菜地摘菜,迎面碰到纳新的奶奶。满头的银丝齐刷刷地 垂到耳畔;左臂那只空空的衣袖随着脚步在风中有节奏地一摆一摆;白皙的脸上挂着莹莹笑意;左额眼角旁皱纹和疤痕连在一起……七八岁时,纳新在王楼读了一年多的书,我无数次去过她奶奶家,到今天,我才那么惊讶地注意到,眼前迎面而来的这位老人,白皙的面庞在夕阳的光里透着一种雕塑般的质感。
多年以后,昭桐叔把母亲接去太原。纳新的奶奶给做工程师的大儿媳缝制了一件唐装棉袄。儿媳穿到单位,同事赞不绝口,很想麻烦老人也给做一件。儿媳回家跟昭桐叔说起这件事,昭桐叔说,不行,母亲做得太不容易了。
《增广贤文》中的一句话和李老师说的意思基本一致:“入观庭户知勤惰,一出茶汤便见妻。”某些细微处的东西,也许正是积年累月历经风霜后才修炼得来的。
纳新的奶奶,让我懂得,衣服是一种没有声音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