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这样的俗语自然通俗,但总能很好地展示人类社会最基本的法则。
对于普通人来讲,想要成功,第一个要依仗的圈子,便是父母家族。而白居易出生于小官僚之家,处于贵族的底层,祖上似乎并无了不得的政治遗产,除了聪慧过人,读书刻苦之外,白居易并无太多过人之处。
但官僚世家自然也会教给白居易官场文坛来往之道,白居易初到长安,便知道拜谒当时的诗坛牛人顾况,并因此而名气大起。看来一个人的初露锋芒,总是与有能赏识他的前辈有关。而那个时候,他才十六岁。出名要趁早,但早早的出名除了天时地利人和之外,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去努力寻找和挖掘各种机会,没有前面各种拜谒的尝试,白居易大概不会遇到可能改变一生的贵人。
对普通人而言,第二重要的,大约算是同学圈。贞元十九年,白居易与元稹同登书判拔萃科。那一年,白居易三十有二,而元稹方才二十四岁,但老白对小他八岁元稹却恭敬有加,无论对于其本人还是家人,他都极尽恭维。二人后来也自然成为至交好友,从此之后相互唱和,一时被人合称为“元白”。他重要的关于诗歌文章的观点,也在他写给元稹的书信《与元九书》之中,足可见二人关系之亲密,是的确能够推心置腹的哪一种。后来,元稹一度官至宰相,与白居易之间自然也颇多扶助。
相传有一次,元稹外出。白居易与好友李建同游慈恩寺,不知怎么的,老白在席间想起元稹,写下了一首《同李十一醉忆元九》,里面有“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的句子。
你看,与李十一同游的老白,想起的却是元稹:我忽然之间就想起了你,想起你去到了那遥远的地方——今天的你,应该到梁州了吧。
不知当时李十一看到老白这样的诗,作何感想。
这样的故事,也让我想起小的时候父母过来探望,每次他们离开之后,外公外婆都会计算着时间,然后不时幽幽来上这么一句:“他们现在应该到了XX了吧。”
不曾想老白思念好友之心,竟然到了父母思念儿女的程度。
而更奇妙的,是此时正在梁州的元稹也在思念白居易,他在同一天晚上,也写了一首《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看到这里,忽然觉得二人的关系,果然是不同凡响。所谓的心有灵犀,大概指的就是这个吧。
而二人的命运也颇为相似。元稹早年官运亨通,但大概步子迈得太大,之后便很快陨落。而白居易也很快遭遇挫折,一度很受打击。
接下来的白居易,又与中唐时期的另一位重要诗人刘禹锡成了莫逆之交。与刘禹锡这位朋友交往,白居易的态度也颇有些微妙。计有功的《唐诗记事》记载,有一次白居易与刘禹锡等四人同登西塞山。那西塞山有当年“铁索横江”的故事,而眼前又景色了得,于是四人诗兴大发,相约以“西塞山怀古”为题竞赛。片刻之后,刘诗先成,白居易看后,为之搁笔,并说“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爪何用耶!”
——大家一起去抓骊龙,你先把最精华的珠子给取了回来,我们又何苦要剩下的那些渣滓呢?言外之意,你这诗实在太好,我们远远不如。
多年之后,刘禹锡罢和州刺史任返洛阳,同时白居易从苏州归洛,两位诗人在扬州相逢。白居易在筵席上写诗赠给刘禹锡,当中便有这样的句子: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诗称国手”,那可是极高的评价。——言语之中,饱含着“你的诗太厉害,我白居易远远不如”的深意。
其实,从老白写给元稹的《与元九书》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写诗的才华相当自负,但遇到刘禹锡,他总是谦虚而恭敬,对刘禹锡的写诗才华,也总是毫不吝惜的夸赞。
当然,李白也喜欢夸人。见到孟浩然,李白直接上去表白:“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见到荆州长史,他更是肉麻:“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第一次在书中见闻这样的马屁功夫的时候,不由得我浑身一震:这才是绝顶高手啊。
想必多年前金庸见到李白这样的句子的时候,也是浑身一震,乃至于写《鹿鼎记》的时候,不知觉地就将其化用到书中:“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
个人以为,相比而言,当然还是李白的句子更加霸气,也更让人动容,而且那也实在是我见过的最恢弘壮阔的马屁。
其实在某些时候,杜甫也不遑多让,“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每次看《笑傲江湖》看到岳不群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杜甫的这句诗。
但是,李白到底是李白,他一边高唱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拍得明皇贵妃高潮迭起,一边又自负到“天子唤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也到底还是杜甫,跟在李白高适身后的他极尽谦恭,而一旦多喝了酒,居然又在堪称自己衣食父母的严武面前,来一句“严挺之乃有此儿!”——你爹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儿子!
到后来,李白和杜甫当然都为自己的自负和放纵付出了代价。唯独白居易将其拍马的功夫,一直用到老,用到死。
数十年后,白居易已然老去,唐代后来的诗坛,也是新人辈出,比如说李商隐。相传白居易见了这位后辈,也是相当喜欢,然后说,我死后,要是能转死投胎当你的儿子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老白的马屁,总是以打压自己为基础。
后来,李商隐果然生了个儿子,也取名为“白老”,不过遗憾的是,据说他的这个儿子平平无奇,诗情全无。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回观白居易的一生,的确在情商方面有过人之处。年少时就知道拜谒前辈大牛,等到成年,又能遍交同行之中的佼佼者,老年之后,又不惜放下身段,极力夸赞后起之秀。于是,从中唐到晚唐,除了实在是恃才放旷的杜牧之外,在其他的文人那里,他基本都有着极好的声誉与评价。
而历史总是由文人书写,更何况文人书写起历史来,又都喜欢添油加醋——或者是锦上填花,或者是落井下石。
于是乎,在一片花团锦簇之下,白居易成了中唐文坛唯一的一座大神,乃至后来与李杜一起,并入“唐代三大诗人”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