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道”,也想悟“道”,但是究竟什么是“道”呢?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庄子说:“道恶乎往而不存”。老子和庄子都认识到,“道”是很无法用语言解释的,“道”是变化的运动的,“道”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名词,因此老子仅用寥寥五千言去阐述“道”,而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洋洋洒洒,汪洋恣肆,尝试着去阐述“道”。
清人胡文英这样评价庄子:“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分。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他的理智告诉他,世人很难跳脱原有的局限去理解这些,语言也有很大的局限,更何况他对自己还有永不停息的怀疑。但是他还是尝试着去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精神正如庄子自己所说:“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许多人说庄子消极避世,那他又何苦说这么多寓言、重言、卮言呢?
而庄子在这里采用的方法之一就是“立”与“破”。
他不断“立”一些东西,一些是在我们心中从未有过或想过的,一些是在我们心中奉为典范的,还有一些是我们引以为常识的。在《逍遥游》的一开篇,庄子便带领我们“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拥有了大鹏的视野和境界。我们暂时脱离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庸碌生活,我们也能看一些从未看过的,想一些从未想过的事物。
《人间世》中,颜回听说卫国国君残暴不仁,便赶着去救,这在我们看来是非常伟大的举动,舍己为人、救苦救世,但是孔子劝他不要去,说:“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原来我们心中奉为典范的东西,只是自以为是的救世主心态,自己都没有搞清楚,就忙着要去救世,害人害己。这样的人自以为很有用,实际是无用,自以为自己非常无私,其实也是争名显荣,造成“德荡乎名,智出乎争”。
在我们的常识中,身体健全是好的,身体残疾是不好的,我们经常会对身体某个部位满意,对某个部位不满意。《庄子》里写到了很多形体残疾的人,别人或歧视他们,或为他们惋惜,他们自己却很快乐。公文师惊讶于右师只有一只脚,右师却不以为意,说一只脚、两只脚都是天给的,有什么区别吗。于是庄子提出“道与之形,天与之貌”。
庄子在不断“立”的同时,也在不断地“破”。他给我们树立大鹏的视野和境界,实际上是破除了我们“蜩与学鸠”的眼界和心态(虽然只是暂时的);他给我们树立“无用之用”,实际上是破除了对争名显荣的执着;他给我们树立“道与之形,天与之貌”,实际上是破除了我们自以为是的构建自己与身体的联系。
在这一过程中,他“立”了一些真正的典范人物:拥有大鹏的眼界的许由、外形残疾能尽天年的支离疏、能“乘物游心”的仙人、“解牛”的庖丁;这些都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典范。
与此同时,他也“立”了一些靶子,要去打倒它。例如《庄子》中经常提到尧舜。尧舜是儒家理想中的圣王,可说是天下至尊至贵,是世人所憧憬的人生顶点。就是这样的尧要去将天下让给许由,这在我们的常识中是非常高的境界,但是许由只是轻轻一笑,说:“归休乎君。”这里庄子嘲笑的就是拥有“大鹏心态”的“蜩与学鸠”,“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亦若此矣。”
在这些“立”与“破”之中,我们可以渐渐地悟到一点“道”了,那么我们又该怎么做呢?主要有三个我们要破除的东西。
首先是要破除人为的划分。本来自然中有“天倪”,就是自然的分际,我们不得已必须要给事物命名名字来区分,比如这个叫“山”,这个叫“河”。从取名开始,人为的划分就开始了,有了划分之后,就会产生“你我”、“亲疏”、“远近”,有了“你我”之分,我们就只能从自我出发去思考一切事物,判断一切是非。其实我们只要知道一开始天地万物是一个整体,我们不得已要取名,但只是名字不同,本质都还是那个整体里的,所谓“名者实之宾也”,我们就应该知道这些划分是无意义的,可惜人自己的成心会将这些划分固定在心里,还划分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细。
因此第二个要破除的是自我,是成心,要达到“吾丧我”的状态,成为“槁木死灰”。“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我们不得已就会区分“彼”和“我”,形成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我们就只能从自己出发去思考和看待一切事物,从自己出发,就是从自己的眼、耳、口、鼻、身、心出发的所见、所听、所尝、所闻、所感、所想出发,本来感官就有局限,在心里汇总了信息,成了已成之心,就有更大的局限。所以我们要“心斋”,要“丧我”,要“坐忘”,要把自己变成槁木死灰。人人都只能从自己出发,从成心出发,人人都形成自己的是非标准,那么哪有真正的是非呢,我说我是对的,他说他是对的,第三个人来也不能判断。所以我们要守中,听取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尽量跳出自我的局限,而“以明”去观照一切事物。
最后甚至还要破除“我”的主体。在《齐物论》的最后,庄子提出了“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的问题,并说这就是“物化”。这就提出了一系列最根本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来?我怎么知道我是我?
要理解“庄周梦蝶”的内涵是非常困难的,同时也是非常痛苦的。我们从不得已的划分开始,渐渐地平时张口闭口说的都是“我”,要破除这个“我”已经够困难够痛苦了,要将自己的心放在石磨的中央碾磨,听取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可是现在“我”这个人的存在都成问题了,这是最根本的最令人意想不到的痛苦。因为我们通常都认为“生死”是最大的事,每个人都害怕死亡,但其实死亡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在庄子的一番开解之下,应该有一些人能不那么害怕,不那么痛苦了。而现在,我们要怀疑,甚至要破除的是我们的“存在”,就像一部美国电影《楚门的世界》里那样,幸福地生活了半辈子,才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真人秀节目,身边的人全都是演员,所经历的是都是剧本,这是比死亡痛苦百倍的事情。
读《庄子》,我们的迷惘和痛苦好不容易慢慢消褪,在这里却更加迷惘和痛苦。庄子永远不会给我们答案,但是当我苦苦思考,苦苦追寻的时候,我才发现,庄子似乎告诉过我们如何看待这一问题,那就是“未始有物”。既然“我”不是从来就有,理所应当的,那么“我”的存在也不是从来就有,理所应当的。“我”的存在是一个出发点,那么在出发点之前呢?我们本就应该不断往前追溯,不断破除这个出发点其实也是不断超越它。
所以庄子经常说“无”,“无”不是一片虚无,而是一个不断怀疑、否定、破除、超越的动作。如果我们很“有”,就会在世界里撞得头破血流,与万物相刃相靡;而我们“无”,才能如庖丁解牛一样,处处都是缝隙,处处都可以钻过去,从而可以做到“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因为天地与我们本来就是一体。
苏格拉底说:“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快乐的猪,一种是痛苦的人。”曾经我想做“快乐的猪”,后来我想做“痛苦的人”,读了《庄子》之后,我想,何不像庄子那样做一个“痛并快乐着”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