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递的信笺

秋日把最后一点暖意都收敛了去,只留下枯黄的叶子,在风里打着旋儿,簌簌地落满整条小街。邮差阿哲裹紧制服外套,推着那辆墨绿的旧自行车,停在一户挂着“林宅”门牌的小院前。院墙不高,爬满了褪色干枯的藤蔓,显出几分寥落。他掏出那封薄薄的信,塞进墙边那只小小的、带着锈迹的信箱里。这封信没有邮票,也没有寄信人地址,只写着端正娟秀的“林宅”二字。这已经是第五封了。阿哲忍不住抬头,透过稀疏的藤蔓枝条,向院里张望了一眼。窗子半开着,白纱帘被风轻轻拂动,空落落的一片寂静。

阿哲初识这林宅的信,是在一个多月前。也是这样一个微凉的早晨,他照例整理着邮袋,这封突兀的、只写着收信地址的信就夹在其中。他蹙眉翻来覆去地看,没有寄信人信息,自然也无从退回,只得按规矩送抵林宅。信箱里总是空的,像一张沉默的嘴。他轻轻推入信件,转身离去时,却依稀听见院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一枚落叶坠地,细不可闻。他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后来,这封没有来处的信便成了常客,每周一封,从不间断。信封是素白的,质地柔软,如同某种温柔的坚持。阿哲渐渐对信箱里那份空寂生出了好奇。每次手指触碰到那素白信封的边缘,总像触到一点无声的秘密。他推着车离开的脚步,会不自觉地放慢一些,仿佛期待那院门会忽然打开,走出一个身影来。然而只有风穿过藤蔓的枯枝,发出细微的呜咽。

这天,阿哲送完其他信件,又回到了林宅门口。信箱口依旧空空如也。他掏出这周那封素白的信,指尖在那熟悉的“林宅”二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正要投入,目光却忽然被信箱底部一点微弱的光泽吸引住了。他迟疑片刻,探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瓶。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对着稀薄的秋阳看去——瓶子里蜷缩着一只用淡蓝色信纸折成的纸鹤,翅膀收拢着,像一枚沉睡的、小小的希望。瓶口用木塞封着,塞子底部似乎还刻着什么字迹。阿哲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这小小的瓶子像一个无声的回应,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和孤寂。他犹豫着,最终没有打开,只是将这沉甸甸的玻璃瓶连同那封新的信,一起轻轻推进了信箱深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风带走了树上最后几片枯叶,天空变得高远而清冷。阿哲照例送着信,也照例每周在林宅的信箱里,放入那封没有来处的素笺。那个玻璃瓶里的纸鹤,似乎成了他与这个沉默院落之间唯一的、秘密的纽带。他有时会猜想,那窗纱后面,该是怎样的一双手,折出这蓝色的纸鹤?又该是怎样的一种等待或倾诉,需要以这样沉默的方式传递?

这天傍晚,阿哲骑着车拐进这条熟悉的小街,远远便望见林宅门前停着一辆陌生的轿车。他放慢车速,在院墙边停下。院门竟是开着的,一个穿深色风衣的陌生男人正站在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阿哲下意识地捏紧了车闸。

男人闻声转过头来,面容有几分倦怠的英气,眼神锐利地扫过阿哲身上的邮差制服,最后落在他手中那封素白的信上。

“你是邮差?”男人开口,声音低沉。

阿哲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那封信:“有…有信。”

男人走近几步,目光在信封上那“林宅”二字停留片刻,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辨不清意味的弧度。“给我吧。”他伸出手。

阿哲迟疑着递过去。男人接过信,并未拆看,只是随意地捏在指间,眼神却重新落回阿哲脸上,带着审视:“这信,送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每周一封。”阿哲老实回答。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问:“信箱里,是不是有个玻璃瓶?”

阿哲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审视,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他转身,拿着那封信,径直走进了那扇半开的屋门里,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阿哲站在门外,一股莫名的失落混杂着不安涌上心头。暮色四合,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在他的裤脚上,冰凉一片。他推着车,慢慢地离开那条小街,那个男人审视的眼神和那句关于玻璃瓶的问话,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素白的信笺,那蓝色的纸鹤,那扇窗后的叹息,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递送者,一个在别人故事边缘徘徊的陌生人。

寒风吹得更紧了些,天空终于飘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细小的雪粒开始稀疏地落下,打在阿哲的帽檐和肩膀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推着车,踏着薄薄的初雪,再次来到林宅院外。信箱口空空荡荡,像一只永远无法餍足的眼睛。他掏出那封素白的信,指尖被冻得有些发麻。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投进去。

他站在那扇沉默的院门前,望着里面被薄雪覆盖的小径,那半开的窗户依旧垂着白纱帘。雪粒落在他温热的呼吸里,瞬间化作微小的水汽。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如同被那素白信封牵引着,想要去叩问一个答案,一个关于那些信、那个瓶子、那声叹息的答案。他想知道窗纱后面的人,是否也曾在某个时刻,期待过邮差绿色的身影?是否也曾为信箱里那只小小的蓝色纸鹤,而有过片刻的慰藉?这念头如此清晰,又如此陌生,像雪地里骤然萌发的新芽,带着不顾一切的孤勇。

阿哲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那寒气直冲肺腑,却似乎让头脑更加清醒了些。他不再犹豫,抬手,指节轻轻叩响了那扇紧闭的院门。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心在胸腔里擂鼓。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只有雪落的声音。几秒,又或许是几分钟,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声卷着雪粒,在他脚边打着旋儿。他再次抬手,加重了一点力道。

笃,笃,笃!

那扇门,依旧沉默地紧闭着。门上的旧漆斑驳,如同凝固的岁月。阿哲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的冰凉慢慢渗进心底。雪渐渐下得密了,落在他的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半开的窗,白纱帘纹丝不动,像一个无声的拒绝。所有的疑问和那点刚刚升腾起的、不合时宜的勇气,都在这沉默的紧闭前,被冰冷的雪粒无声地覆盖、冻结了。

阿哲慢慢地收回了手,指尖残留着木门冰冷的触感。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封依然素白的信,信封的边缘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他把它捏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然后,他转过身,推起那辆墨绿的旧自行车,车轮碾过地上薄薄的初雪,留下两道清晰却注定很快会被掩埋的辙痕,离开了林宅紧闭的院门。

雪下了一夜,清晨时停了。世界被一片无瑕的洁白覆盖,掩盖了昨日的车辙、落叶和所有微小的痕迹。阿哲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来到林宅门前。信箱口被一夜的落雪封住了一半,他习惯性地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的却不是熟悉的冰冷铁皮。

他掏出来——是那个小小的玻璃瓶。

瓶子被擦得干干净净,在清冷的晨光下折射着微光。里面那只蓝色的纸鹤依旧安静地蜷伏着。但这次,瓶口没有木塞。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取代了木塞的位置,塞在瓶口。

阿哲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他捏着瓶子,迟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纸条。纸条是那种素白信笺的纸,带着熟悉的柔软质地。他颤抖着手,缓缓展开。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依旧是那娟秀端正的笔迹,墨色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而哀伤:

“致永眠的爱人:第七十三封信,你可曾收到?”

阿哲捏着纸条,站在原地,仿佛被雪地里无声的寒冷冻僵了。那行娟秀的字像细小的冰针,刺穿了他所有朦胧的猜测和那一点点隐秘的期待。原来所有的信,都寄往一个永无回音的彼岸;原来那窗纱后的叹息,是灵魂深处永不愈合的伤口的呜咽;原来那蓝色的纸鹤,是永远无法抵达的思念折成的形状。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覆雪的矮墙,再次投向那扇半开的窗。白纱帘依旧低垂,在无风的清晨里静默如谜。他忽然明白了那个陌生男人眼神里的复杂意味——那是洞悉一切后的无言,或许也带着一丝对打扰者的不耐。

雪后的阳光清冷地洒下来,照在阿哲手中的玻璃瓶上,瓶身和里面那只蓝色的纸鹤都显得晶莹剔透。他凝视着那只小小的纸鹤,翅膀收拢着,仿佛一个永恒的、无法飞翔的姿态。他想起自己曾小心翼翼摩挲信封边缘的手指,想起那声被风吹到他耳边的叹息,想起自己叩响院门时擂鼓般的心跳……那些瞬间,如今都被这张小小的纸条重新定义,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悲凉底色。

他只是一个送信的人,误入了别人用思念和泪水浇灌的、永无止境的冬天。

阿哲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抵肺腑深处,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窗,白纱帘依旧低垂,像一个永恒的休止符。然后,他低下头,将那张写着字的纸条,仔细地、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塞回玻璃瓶口。他没有再试图去堵上瓶塞,只是用指尖,轻轻地将瓶子推回了信箱深处那熟悉的黑暗里。

做完这一切,他从邮袋里,拿出了今天该投递的那封素白的信。信封的边缘依旧干净,上面的“林宅”二字娟秀如初。他捏着它,手指停顿了几秒钟。雪光映在信封上,一片刺目的白。最终,他还是抬起手,平静地、近乎虔诚地,将这第七十四封信,轻轻推入了那幽深的信箱口中。

信消失在黑暗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阿哲收回手,指尖残留着信箱铁皮冰冷的触感。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被白雪覆盖的安静小院,那扇窗,那沉默的信箱。然后,他转过身,推起那辆墨绿的旧自行车。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吱嘎声,渐渐远去。雪地上,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蜿蜒地伸向巷口,像两行无人能懂的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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