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六百年前的那顶挂冠

             


                              1

当你决毅地脱下久求难得的一身朝服和那顶簇新如初而微带汗渍的官帽时,你又迟疑了,尽管头天晚上你想了整整一宿,把归去后的各种可能想了好几遍,粮食,柴薪,农具,雨衣,砚台,笔墨,还有那朝夕难离的"忘忧物",都是需要依靠自己的耕作和努力才能获得,不管怎么样,既然已经决定,就绝无反顾,何况这是自己早已想好的,非一朝一夕的一时冲动。你的目光在周遭平移,案台,木椅,廊柱,壁照,横额,楹联,刀戟,鼙鼓,朱门及半高的门槛,石栏,石阶,甬道,最后驻目于院中的两棵茂密成蔭的海棠,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零距离,曾夜听过萧萧的疏雨,也朗吟过凉月的清辉,如今又似乎有点陌生,你走近靠了靠树干,高过你的人头,轻抚枝柯凹凸不平的鳞片,似有迟疑,却难觉察,毅然决然地穿过甬道,跨过仪门,一路朝前。再也不肯回头,看看那冠帽上飘舞的飞帶。

身后没有欢送的人群,也没有揖让的衙役,只跟着两个挑担的征夫,一前一后,相隔有些距离。身后的县衙渐行渐远,江边也越来越近,一路走来,街坊象往日一样轻松地打着招呼,"先生早!","早!"你淡淡地回应着,仿佛不是辞归,而是闲庭信步。

轻巧的乌木船在江面巅波,像一条不安份的怪兽。到了江边才感到气温有些萧杀,北风吹在脸上有些刺骨,刚才毫不觉意的寒冷,一下子全聚在江面等你,你打了个寒噤,强打精神,帮助征夫和船工搬运着简易得不能再简的行旅,这是你几个月来全部的家当和积存,准确地说,在官八十余日。除了几件破旧的衣衫就是書,《论语》,《春秋》,《老子》,《庄子》,《史记》,《汉书》,《诗经》,《山海经》,还有昨晚刚刚脱稿的《归去来兮辞》。

小船凭借劲厉的北风,一路沿江上溯,轻松而轻巧,随风而随意,你立在船头,远眺前方,不禁口中念念有词: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你的心情随舟换景,很快就好起来了,忘乎处,身形雀跃,手舞足蹈,这是你第一次这样的开心和得意,像孩子般兴奋,像鸟儿般自由。早上出门时那点迟疑和犹豫早已丟入长江随流而去了,心中的积郁,像眼前江面的晨雾,一扫而光。

2

与离别的情境恰好相反,刚到家时,欢迎的队伍已排得很长,老妻五稚,野叟村童,左邻右舍,已迎出村口,群鸡黄犬也似乎多了往昔的殷勤与依恋,欢快地跟在身后。于是烹羊宰牛,觥筹交错,从黄昏的夕照一直到凌晨的星晓,人群渐渐散去,醒来时却已是第二天的午后。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你放下身段,平和以对,尽量做个合格的丈夫,父亲,农人,荷锄带月,披星沾露,日出而作,日入而栖,每一件农活你都学得仔细,耕田,犁地,车水,耘禾,砍柴,放牧,甚至结草打绳,簑衣斗笠,你努力做的最好,但还是免不了人笑你"草盛豆苗稀",当你精疲力尽地靠坐在门扉前,叫爹喊饿的娃此起彼落,多病的老妻不断数落着少粮缺衣,以初你还试度作些辩解,希望他们懂得,几次努力后,终归是徒劳,无谓,每次的解释成了争辩,每次的争辩换来的又是沉默,时间久了,你学会了酒,学会了幻想,学会了到文字中与自已的心灵对话,这种感觉渐成自然,你也开始了新的"离群索居",渐次边缘。

其实你并非不想致君尧舜,建功立业,祖上的功业无数次地让你自豪,也无数次地让你雄心再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个儒生一生梦寐以求的理想,但现实的无情又让你的种种理想幻灭。

当今的天下,让刘裕桓玄之流弄得乌烟瘴气,乱相环生,甚至督邮的骄横,与其与这些人为伍,不如避而远之。事情同你预料的一样,无论魏晋,还是后来的宋齐梁陈,群狼当道,尔虞我诈,实在看不惯这官场生态。罢,罢,罢,不如归去,归到四野的青山绿水中,归到大自然中去,与天地为伍,与古今对话。

你的家乡是庐山南麓的一个叫栗里的小村,村中住着十几户人家,村人以农耕为主,偶有猎狩。一条川流绕村而过,一坐青石板桥是村人每日出行的必由之路,柴桑桥的名字大概是你身后的人用的,村里的古樟和桑竹,杂然相类,翘首北望,庐峰侧影,连绵不断,若隐若现。离家不远的庐山支脉虎爪崖就在这隐约之间,崖下溪声汩汩,暖风细细,一块天然的青石微侧于溪边,这是你常去的地方。劳作之余,携壶临流,举杯共月,不知不觉就醉眠石上,任星来月往,风送花香。渐渐,你也成了这石上的一部分,成为山崖间一道独特的风景,这一切,被月影摄下,被星光记住。

宋朝诗人程师孟到此后,感慨题道:

万仞峰前一水傍,

晨光翠色助清凉。

谁知片石多情甚,

曾送渊明入醉乡。

这一情景,让1612年后的庐山砚樵刻入他制作的砚台中去,题曰:渊明醉石。

3

此后的日子逾见艰辛。田里的禾黍待熟,地里的果蔬尚幼,正在这青黄不接之际,六月的一场大火又将上京的家园烧个精光,逼着全家只得挤住在门前树蔭下停泊的小舟上,"一宅无遗宇,舫舟蔭门前"。

幸好你学会了调整自己的心态,一边料理新宅,一边仰卧小舟,数看秋夕的天际,星汉灿烂,亭亭月园。"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

你把生活的清苦和贫困过成超逸,你把自由和随心当成朋友。你爱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也爱田地的一禾一黍,一果一蔬,你会对每一朵花微笑,你会仰观半天的云彩和星斗。你一点也没有大诗人的优越感和成就感,压根地说,你就是个地道的农人,你一样的种地,锄草,放水,施肥,等待,盼望,甚至祈祷。

在你同代人中,你没有任何的优越感。出身名门,却算不得官二代富二代,充其量算个落拓的儒生。一生求功,四进四出,很是励志,最终还是,挂冠归去,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自己与他们不是同道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好在时间不晚,一切还来得及。"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就连个隐士也不合格,按当时的标准,至少是功业成就,地位显赫,名声彰昭的名流才有资格成为隐士,你一条也不符,只能老老实实做个农人。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态度是好的,姿态也是好的,尽管效果很一般,但你努力了,也微薄的收获了,你一样享受着春种,夏抢,秋收,冬藏的农人快乐。

"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愈发超拔和自信起来,你轻松地踩踏着这片土地,悠雅地笑看世事浮云。你把你的一生,活成文字中的诗行,你把你的梦幻和理想命名为——桃花源。让这个梦幻做了1600多年,还在接着做,像接力的赛跑,像雨后的草原,走向深远,走向辽阔。

我曾经叩问过自己,为什么你的梦幻具有如此的生命力,让一代又一代人,趋之若骛,魅力有增无减,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梦境太美,把个人的梦幻,变成人人心中的桃花源。

诗是你生命的外衣和化身,你的写作不过是一种排遣,自慰,总结和反省。就像饮酒一样,能够安慰你的灵魂,帮助自己度过艰辛的人生。

你用自己的双足体味着土地的温度与厚度,双手触摸着稼穑的丰腴与饱满。你弹奏的是无弦之音,每一个音符都与自然感应,四季轮番,春华秋实,山雨松涛,阵阵天籁。

那些信手记下的文字,当时并也没有引起多少人关注,不是诗写的不好,是那个文坛格调不高,不懂什么叫大境,大美。也无所谓,你的诗本来就是写给自己看的,远不是留给他人欣赏,更非自我炫耀。

诗稿一张张越積越厚,越传越远,当你离园远去时,诗稿竞飘落满地,无人收拾,这一切让一个寺廟里的诗僧看到后,倍加珍重,传之弟子,嘱其付梓。

南朝诗人鲍照是第一个知音,之后你的崇拜者越来越多,到了唐宋,人们才真正看出了你的伟大和崇高,感受到你人格的大美。王维,李白,杜甫,孟浩然,白居易,苏东坡,越有大智的人越是对你膜拜,越懂大境的人越是你的知音。事情往往出奇,大师铸就大境,大境成就真正的大师。

大境的高度并不陡峭,但很多人站在同一海拔而不知其境,大境的空间也许就是茅椽斗室,但能眼尽天涯,目透星斗。大境的时间,也许短暂,甚至瞬息,但穿透古今,直至永久。

4

五百年后的某一天,一位衣着长衫,头戴汗巾的北方汉子跨过低矮的柴桑石桥,走进了那个良田、桑竹之属的小山村,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时而俯身问问村叟,时而抚摸斑斓木门,久久不肯离去,口中喃喃吟道:

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

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

昔常咏遗风,著为十六篇。

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

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

慕君遗容利,老死此丘园。

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

不见篱下菊,但余墟中烟。

……

到任不久的江州司马白居易,第一次走进栗里陶村,以谦卑的姿态拜伏在你的足下,也是第一个知名文人,俯身探访你破败不堪的旧宅。在之后的岁月里,拜访你的人越来越多,甚至组团成队。所谓遗迹,不过是村中的古木,桑竹,石桥,甚至庐峰的侧影,变幻不定的云烟,仿佛陶公已随流水去,化为诗魂绕南山。

倒是这片山川、土地、树木、云霓还在,后人唤作桃花源,每日水流不竞,云影依依。依然"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我很庆幸,生于斯长于斯,常年徘徊于这灵山秀水之间,平度着野菊吐郁、稻菽送香的优遊岁月,重复着当年所做的每一件琐碎,心中仿佛遥感到与古人的那点牵连和对应。

                            2017.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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