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缝纫师傅进门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小时候,每年一到两次,裁缝师傅进门,是最开心的时候。

        为啥呢?一则,招待手艺师傅的饭菜比日常要体面多了,虽然那些肉碗鱼碗原样端进又端出,师傅几乎不去碰,但闻着也香啊是不是;再说,等师傅走了,还怕没有我的份?二则,所有手艺师父里面,缝纫师父最文气,最干净,最安静。我不喜欢家里尘土飞扬,稀里哗啦的。

        总是在农忙结束后,母亲开始安排做一年的新衣。家里积攒起来的布料,带着樟脑丸的浓香,先晒晒太阳。有些要先缩水的布料,则先下一水,挂到晾干上,让它们随风飘扬,呼呼生风。

        有不少布料是父亲到外面跑的时候带回来的。父亲是个很有梦想的人:去江西五府山(我姨妈在那儿工作)运过一车皮的木头来卖给本地人,与人联手办过生产滑雪衫的工厂…

        然而父亲脸皮那么薄,根本不适合成为一个商人,最后他还是还原为一个勤劳的老农民。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表达对妻女的爱意。

        “的确良”流行的时候,我拥有过一块特别喜欢的布料做成的短袖衬衫。就是父亲带来的的确良,蓝天一样的蓝色底,纯净明亮,上面是一朵朵形态各异的白色花,花朵再大一分就显突兀,再小一分就显乡气。花蕊是粉红色的,花的边缘也略呈粉色。就像是晴朗天气夕阳西下时,东边的天空:天是蔚蓝的,而轻盈的云朵却被映照出一种最柔和的橘粉色。这是比蓝天白云更让人心醉的景象。

        布料准备好后,就要挑个晴朗的日子迎接裁缝师傅进门。最开始,是父亲用车去接师傅和那笨重的缝纫机(我们叫“洋车”);后来,随着哥哥们陆续结婚,洋车作为嫁妆四大件,落户到了我们家,师傅就轻装而来。

        其实本村就有个裁缝师傅,但大约“菩萨是远的灵”,或者是多少有点沾亲带故,母亲都是叫来阳春村(那是母亲外婆家)的那个师傅,并且让我叫她“酿”。

        酿确实心灵手巧。

        进门之后,她脖子上挂着软尺,笑眯眯地让我站到她跟前。站直,张手,转身,她的指令那么令人着迷,我乖乖地,晕乎乎地照做。

        她量着我的肩背,冲着我和母亲说,又长高啦。量裤腿的时候,她灵活地弯下腰,我也跟着弯腰看。她就在我头皮上轻轻一敲:站直了,不然不准了!

        量完了某个人所有的尺寸,才一边聊着天一边在纸上刷刷刷写下数字——我总怀疑她会记错,然而从来没有出错过。

        然后母亲让她看布料。布料有多有少,能做得了一件什么样的服装,全靠她现场设计。量完布料,她会问母亲:“好做一件外套:是要西装领?和尚领?青果领?好做一件衬衫:是要尖领?方领?铜盆领?要不要掐腰身?还是直筒?”之后她根据目前的流行趋势与母亲商量:现在拉链流行装在侧面,现在外套流行一手长……根据母亲的反馈敲定方案。

        那时候的师傅真是厉害啊。不需要打版,不用剪纸样,更不要说流水操作。就在收拾干净的八仙桌上,酿摊开布料,一把米尺横着伸伸,竖着伸伸,一块划粉在布料上做好各类记号。笨重的缝纫剪就着八仙桌发出“咔刺咔刺”的声音,然后她把同一件衣服的布料卷起来,用剩余的长条布料一系,交给父亲“去拷边”,父亲就飞也似地骑上自行车去镇上拷来。

        有时候布料是好大一块,需要先把它冲开,酿就会叫上一直在旁观看的小迷妹——我来帮忙。布料折叠好,给我一端的一个点,让我用手捏紧。她拉紧另一端,用缝纫剪的刀口直冲我而来,又紧张又刺激,剪刀快冲到我跟前,我不由自主要躲开身的那一瞬,她笑眯眯收住速度,一剪子把最后部分剪断。

        接下去才是洋车上场的时刻。这时战场就到了楼上。抬出洋车,擦拭干净,酿开始给洋车上油。轻轻说,机器跟人一样,要检查保养,只知道用,哪天就会坏了再也不理你。

        我似懂非懂听着。看着酿轻轻转一下滚轮,“哒哒哒哒,”针头迅速上下,线一吞一吐,布料们两两相对,被那双灵巧的手轻轻送进机头,从另一端吐出来,垂下来垂下来,就要碰到地面了,我赶到前面去捧着。酿就笑了,不要紧,让它拖下去好了。

        有时不小心踩错了线,酿用锥子先挑段反面的线,然后交给我:来,把线头捉掉。我开心地接过来,一丝不苟地把断线全部抓走。

        有时候缝纫到某个程度,需要熨烫了。烫斗是酿自己带来的,通上电,给衣服喷上水,一按上去吃吃作响。这个过程,酿是严禁我靠近的——摸一下也不行。“泡煞”,酿吓我。我便远远闻着那股湿布的烧焦味,看到那拱起或缩拢的衣服变得周周正正。

        最后要锁扣眼,钉纽扣了。酿会耐耐心心教我,怎么给线头打结,怎么开头,线往哪里钻出才能锁住毛边,直至怎么收线。

        一年的衣物就这样备齐了。酿背上小包裹走的时候,我的心里是那样的不舍,心里期盼着来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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