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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潜伏。
四百万年前这里曾是沙漠,但现在也正是一片沙漠。这期间植被密布湖泊星罗鱼鸟肆意繁衍,也有过车水马龙欢歌传遍四野,那是老祖宗们的福气,他们活在那时死在那时老脸一张早成了粪土,你没见过他们,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关系,福分也流不到你的脑袋上。你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打开帐篷门让风沙涌进来,而此时艾哈迈德早出去了。哦,那黑黄色的沙尘暴是个杂种——它来自北方沙原——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对你来说什么都是一样的,你用了皮斯送给艾哈迈德的纸杯,从地面上厚厚的沙层中取了一杯,用一根打磨好的木棍将这杂色打匀,形成同排泄物一样的棕褐。突然你嗅到了空气中有一丝不寻常的味道,类似于小麦粉,又好像是面包——嘿,别瞎想了,这年头哪里来这等好东西——你低头翻找许久,在一块破砖头的下面取出一块长着绿毛的面疙瘩,从颜色上你判断它极富有生机,从气味上你又辨别出它可以食用,于是你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肚拂去裹在上面的沙土,放在小舌头下慢慢含化。
你心满意足后目光又转回那杯沙,脸色一下子变了,你知道你得把它吃下去才能活命,可干涩的沙粒会将喉咙划破并让你咳出血来。你先是向杯中吐了口唾沫让沙粒聚成团,再将沙团分成一个个小球,狠一狠心,眼睛一闭硬吞下去。三个月来每天都是这样,沙漠中缺水缺食物,唯一不缺的就是沙。你将沙球吞下去并不能让肚肠消化,反而在夜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沙粒划过小肠内壁的火辣灼烧,第二天清晨它会从身体里滚出来,与昨天不同的是它早已浸满了污血。你把它捡起来,喂给你的两只宠物——哈桑和努尔。它们是两只缺腿的蟋蟀,三个月前你欢喜地找到了它们——它们当时正在一块大石头上打架,你蹲着看了半天——你把它们养起来的当夜那只大鸟便来了,它对着满月叫了一声便开始拉屎,雪白雪白的粪便遍地都是,里面还掺杂着黑色的小石子。
你先用小手将沙球推给哈桑,哈桑用足肢碰了碰,又用口器咬了一下,走远了。它示意努尔去吃,可努尔连动都不动,依旧在那里趴着。每天你给它们喂食时都是这样,它们是有灵性的动物,不能将天天吃排泄物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沙球才可能凭空消失,等到第二天你再放上新的沙球。它们知道沙球中有从你肠子里流出来的污血,于是有时它们会爬出纸盒子到你手上来,这时你会既惊讶又害怕,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次而你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用力摆手想将它甩下去但为时已晚,它已经用口器咬开皮肉并开始用力吸吮,两片薄如蝉翼的翅膀因鲜血向内运输而显出微弱的血红色,你大叫,并开始哭泣,它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匆忙又跑回纸盒子里。艾哈迈德大步走进帐篷,低矮的篷顶让他低下了头,他用手轻轻抹去沾在睫毛上的细沙,对你说:阿米娜,我不是不让你再去动那两只可怕的怪物了吗?我从受驱逐的恶魔上求真主护佑。可怜的阿米娜,它们会吸干你的血的。你抬头看着他炯炯有神的双眼,那清秀的面孔已有几分你父亲易卜拉欣的模样,只是下郃的胡须还稍显稀疏——上面被漫天的灰土所掩盖,皮肤干燥得开裂成深山谷,而深山谷中又凝着血痂。他因方才见到天那边黑下来而快跑回帐篷,有些喘气,几滴汗水顺着光滑的脖颈流到领口。你知道他确实曾经对你说过这样的话,自己的行为属于明知故犯,羞得说不出来话。他却笑了,转身到纸盒子边,用粗壮的两根手指弹起一只蟋蟀,它飞跃起来,落到另一只蟋蟀身上,努尔愣了一下,意识到哈桑主动向自己发动了进攻,于是一场恶战就此开始。你看到他转过身去便松了一口气,长期以来你一直对艾哈迈德持有既喜欢又害怕的态度:喜欢是因为他能让你想起你的父亲,而害怕则是他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缘故。你今年刚满五岁,几天后你将在狂沙中度过这个生日;而艾哈迈德已经十九岁了,他一直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护着你——尽管你们两个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艾哈迈德经常给你讲故事,包括他自己的故事。他说三个月前他一觉醒来就发现所谓的家没了,他在残砖破瓦中发现了养父母的断肢和脑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在大街上四处漫游,像丢了魂的丧尸一样,那时风沙已经起来了,他什么也看不见,眼睛里鼻孔里耳朵眼里全都被粗糙的沙砾填满,他想抬手去把沙砾都掏出来,可密沙像堵墙一样,重得他抬不起来。他当时心如死灰,认为自己就这样死去了,头脑昏昏沉沉,四肢发软手脚冰凉呼吸沉重,突然有个人突然抓住了他,并拽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当他们停下脚来的时候,风沙也一下子止住了。那个人帮他挖去眼睛上的细沙,他发现眼球早已被划玻,眼前的一切都浸着血色,现在自己正站在一顶帐篷内看着那个男子翻找什么东西。男子身着棕榈色迷彩服,放在风沙里几近隐身,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很年轻的样子,皮肤经受常年日晒而黝黑得发亮。他好像找到了,抬起身向他走过来,用右手里拿着的小木棍伸向他的耳朵眼,左手扶住他的头,他疼得厉害,叫了出来。由于刚才吸进去的沙粒又在与肺内壁上的黏膜使劲摩擦,他只能闭嘴,任由男子摆弄。男子身材魁梧但动作笨拙,小小的尖木棍在男子手上好像一根针,刺向同样渺小的耳朵眼。嘿,兄弟,别紧张,我之前也学过医,男子说。他没办法不紧张,可实在也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解决现在的困境。男子说他叫皮斯,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没穿衣服,连这身迷彩服都是捡来的。但皮斯很幸运,发现迷彩服下还有这顶帐篷,暂且可以躲避风沙。皮斯清空了艾哈迈德的两条耳道,开始着手鼻腔,有了刚才在耳朵上的试验,经验积累了几分,鼻腔清理得很快,完事后长舒一口气:伙计,你身上这坑坑洞洞里的沙子也太多太密实了。他和皮斯都笑了,但他不敢说话,他肺内的沙粒实在是太多了。
艾哈迈德完全恢复用了三天多,他试图用力呼气让沙粒多排出去一些,皮斯制止了他。皮斯说过,沙粒附着在肺内壁上,会逐渐融入血肉成为肺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两三天,可像艾哈迈德这种情况比较严重,时间会更长。艾哈迈德痛苦地躺在沙堆上,攥起一把沙,又让黄沙从手指缝间慢慢流下去。这期间他曾无数次想到过死亡,这个话题在他之前的生活中很罕见,现在却直接横在他面前了。他随时可能死去,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他死,他甚至可以直接写一部《我的108种死法》——可惜他没有笔——但他死了可能就直接死了,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甚至可能会无人知晓。他的尸体会和黄沙拥抱、做爱,直至最终化为一股流沙。
皮斯每天清早出去,到了星星在沙尘间出现才回来,他很懊恼于两手空空如也的现状。他想从黄沙中再救回什么人,无论黑人白人还是黄种人,无论是美利坚人法兰西人还是日尔曼人,哪怕是给他们收尸也好。皮斯颇认为自己的举动有些堂吉诃德式的自我狂欢,对于救人屁用没有,但奈于良心还是不得不这样做。艾哈迈德说,他是个好人。
在艾哈迈德好起来的当天,皮斯从外面抱回来裹满黄沙的你,他很兴奋,语无伦次,说话都有些磕巴,臃肿的身躯一颤一颤,皮肉也连带着一起震动。他将你放在帐篷一角抹平了的黄沙“床”上,亲切地看着你,脸上浮着幸福的油脂。你当时还没醒过来,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双臂一合,抱着你那个破旧的纸盒子。纸盒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皮斯将你的胳膊放到两边,发现纸盒子里原来是两只蟋蟀,有一只缺了左边第二条腿而另一只又缺了右边第三条腿,故而它们虽充满敌意却保持不动,皮斯很惊奇于这一发现,让艾哈迈德也来看一看,艾哈迈德一看到是两只大虫子便咳嗽个不停。请真主保佑恶魔勿要攻击任何人,他说。他端起纸盒子便要向外面漫天的狂沙里扔,这时候你恰好醒了,你看到那个小伙子要把你亲爱的宠物扔走,赶忙大叫,翻身起来去要。还给她吧,艾哈迈德,皮斯说。艾哈迈德是杰尼恩镇人,几十年前镇中曾有传闻说进来一只巨大的哈舍拉特,逢人便咬,咬死人后用尖锐的前肢把尸体从下巴到肚脐眼一条线划开,慢慢品食里面的内脏。外面的躯壳通常也会不翼而飞,所以被吃的人只能尸骨无存。那天艾哈迈德的叔叔优素福出门去买水,剩下马路边上的一摊血迹,至今都没有回来。杰尼恩人仇恨哈舍拉特类的物种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此时小女孩手上竟然还赫然拿着两只哈舍拉特类的蟋蟀。哦,他草草说了个语气词,又把纸盒子还给他。如果父母没有教给他做人的道理,他想,他一定会狠狠惩罚它们的,它们会去和黄沙拥抱、做爱,最终化成一股流沙。
你说你的名字叫阿米娜,艾哈迈德说这是很好听的名字,就是和皮斯相比还差了些。你说你住在乡下的泰蒙村,父母都是淳朴的农民,凭借家中的一些田地勉强维持生计。你很懂事,知道家里条件比较困难,会帮着做一些家务,有时还会到地里去给父母送饭。你有两个弟弟,一个叫哈桑,一个叫努尔,他们还很小。一天过了晌午父母还没有回来,两个弟弟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噜噜地响了,你从橱柜里拿出冰冷的黑面包,准备热一下。你看到那个捡来的锅内壁很干净,便直接放进去准备点火烧柴。这时一阵微风吹过来,火苗开始倾斜,你感觉大事不妙,忙把边上妈妈织的毛衣挪开。可你没想到毛衣已经被点燃了,并蔓延到土墙上的报纸、木门、竹篮,火焰已经开始吞噬它所吃到的一切。你害怕极了,跑了出来,但你忘了你那两个哭喊着的弟弟。你又想进去救他们,大火早已把他们咽下去了。你的父母看到火光连忙往家里跑,父亲不顾一切冲进门去,什么也没有看到。哈桑再也不会流口水了,努尔再也不会哭闹了,你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眼泪也涌了出来。父亲易卜拉欣出来时已经体无完肤,他没有救出你的两个弟弟,所以哭泣个不停——他并不在意泪水流到伤口上的火辣,他看着你,看着你的母亲玛丽雅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此后你们的生活更加艰难了,玛丽雅姆一个人无法照顾到那么多的田地,而你又太小,所以她把你交给邻居家暂时照看,孤身一人前往阿克萨。县城阿克萨一户有钱人家缺少会做饭的管家,而玛丽雅姆正是合适人选。此后你再也没有见到玛丽雅姆,有人说她改了名字失去了联系,也有人说她早已丧命于去县城的途中。你相信她还在,因为邻居是这样说的。邻居一家都是好人,他们对你很好,有时还给你吃哈菲法牌的饼干,包括你那个装有“恶魔”的纸盒子之前都是哈菲法饼干的包装盒。他们现在都死啦,你说,你亲眼见到的,那只大白鸟从天空中扔下来一块大石头,房子轰隆轰隆全塌啦,还起了大火,你当时早上起来正在屋外逗弄你的两只宠物,你害怕极了便抱着纸盒子晕了过去,醒来,你就在这里了。
皮斯用他肥大的双手亲昵地摸了摸你的脸庞,他知道,在你晕倒的那个地方,有不少带着血的圆皮球,看起来面目狰狞得很,那些人看到你晕倒了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没有管你。皮斯看到了这一切,却并不敢吱声,他为把你救回来早就筋疲力尽,哪里有空去管死掉的东西?上帝啊,还好你昏了过去,皮斯说道。艾哈迈德并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童年是怎样的,只是一味地看着你。我是被拐来的,不是本地人,我早已失掉了真姓名,他只是这样淡淡地说道,并不想去揭示更多细节。
后来的两个月平安度过,你们每天吃沙、看沙、坐在沙中,而皮斯先生出去救人——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在你心目中皮斯·亨德勒高大得很,他的家族从几代前就都是医生,有的还是军医,曾在一战和二战中救过上千人的,到了他这一代也是行医。他是英国人,在美国留学取得过博士地位,可惜因为得罪一位有钱的患者而入狱三年,其实那人换其他任何医生都救不回来的。只是家属找事,只是家属找事,他在狱中每天都这样默念道,忍气吞声。出来以后世间早变了,只留他一个无用的人在原地慢慢打旋。他听说这里生出一片沙漠,无辜的百姓被迫和狂沙抗争,每天都要死好多好多人,医者仁心,他不能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来到这片土地上,希望哪怕做一丁点儿贡献也好。你认为他高大,不仅仅是身材高大,是真的高大。那天早晨很平静,皮斯出去的时间同往常一样。你和艾哈迈德从苦梦中惊醒的时候,他那杯沙已经吞完了。艾哈迈德说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你只是苦笑。你年纪小,懂的事情也少,但有一件事你很清楚:对于你们,没有所谓的未来了。未来看不到光,很暗,很黑,很悲伤,很惆怅。你们都只是平凡的人,人,活着的人,狂沙强奸了你们,也正侵蚀着你们的生命。艾哈迈德对于这一点应该比你清楚,他只是不愿意说而已。那天皮斯到了午夜还没有回来,你和艾哈迈德相视一笑。他不会再回来了,他要和黄沙拥抱、做爱,最终化为一股流沙。
没有了皮斯连日常饮水都成了问题。皮斯是个胖子,喝水少,但尿出来多。他的尿液喝剩下便都成了艾哈迈德的和你的。反观你们两个,本来就瘦得皮包骨头,尿出来的少喝的也就少,喝的少尿出来的更少,这样的恶性循环终究有一天会把你们都害死。艾哈迈德说,既然尿液不够我们喝,那么我们可以先往里面吐口水,吐够了再喝。口水也是身体里的水,这样做也算是循环再利用了。
这样的生活又过了一个月。皮斯离开了,艾哈迈德对于救人这件事情反倒变得积极了,他一清早便动身,也是去找找有什么食物没有。今天艾哈迈德因天气状况提前回来,你早料到他什么也没有找到,所以你拿他的纸杯,为他在地上盛了一杯沙。他接过去,看了好久。他吃沙的方式与你不同:你是用唾沫来团球;而他是直接大口大口往嘴里咽。你看到他干枯的两瓣嘴唇上开裂出好多口子,还起了青白色的皮。沙子一过去把这些口子都埋起来了,把皮都压下去了。他的大嘴里,牙上上颚上舌头上全都裹满了沙,像是金黄酥脆的炸鸡——那东西你从来都没有吃过,只是远远地观望着别人吃——最里面悬着的扁桃体时隐时现。他吃完抹一抹嘴,咽几口唾沫试图将残留的沙粒全都卷下去。
他起身到帐篷外看看那边的天是否还在黑,却发现那一片乌云早过来了,已经到脑袋顶上了。乌云间似乎有灰白的斑纹,他知道你也知道,那些都是大白鸟。艾哈迈德忽然变得很激动,手舞足蹈呼吸加速,他用被拐卖前的母语不断重复着一句话:“យើងគ្រាន់តែត្រូវការសន្តិភាព!”他跪在黄沙中,泪如雨下,哭声甚悲。你很淡然,该来的总会来的,结束不正是开始么?你用小手最后整理下衣服,然后,坐着不动了。
大白鸟来了,扔下许多块大石头,转身飞走了。其中有一块砸中了帐篷,帐篷燃烧得很快,没有几分钟就只剩下沙漠上的一摊黑烬。你要幸福了,比绿洲里的人还幸福,所以你在最后一刻也没有出声。艾哈迈德想叫但没叫出来——帐篷实在是烧得太快了。
你知道将来若是世界上什么地方起了沙漠,沙漠外的人定不会关心的。沙漠只能隐匿于绿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