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出门的时候,在转角口遇到了那个男人,趿拉着一双陈旧的迷彩胶鞋,身上系着暗沉颜色的蓝色袄子,也不知春夏秋冬,只是微微低着头,却也不是在像看着路,倒是像发着呆,一步步缓缓地往前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苏白认识他,却和他保持一段距离,那个男人叫郑发,和苏白同龄的孩子从小就都怕他。
郑发据说是个疯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喜欢捏小孩子的耳朵。苏白依稀记得在他还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儿童后座的时候,就遇到过他一次,被他笑着捏了一次耳朵,那无疑是可怕的。他剃着板寸头,穿着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有时一件破烂的短衫,有时一件大抵是捡来的棉袄。一直在路上微微低着头走着。或许只有遇到小孩子的时候才会抬起头来。
这次苏白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也没有发生什么,似乎是他对成年人也没有什么兴趣。但是苏白没有庆幸之中反而有些失落,他抬头看了看前方,感觉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溜走了。
这次从国外回到家乡,无疑是因为母亲一个电话打来,奶奶又中风住院了。飞速的列车在郊外拖着冗长的身躯一闪而过,苏白放下书再次看了看窗外的田野和蓝天,还有时不时起了波纹的池水。忽然想起来奶奶在他小时候叫他吃饭的时候。
“苏白诶,你饭怎么说?”奶奶扇着蒲扇从一楼的客厅望向上面。
“我等下自己会弄的!”苏白放下手中的鼠标冲到楼梯口对着她说,随后又折返回自己的房间。
他望着蓝天中的那一团团仿佛可触的云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奶奶一步步走回自己那个小房间的画面。奶奶一直都自己做饭吃,她的橱柜里也有很多剩菜,剩饭,像别人家的老人一样。直到后来她再也不会自己做饭。苏白的父母只好亲自去照顾她,有时候苏白也会去照顾她,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做好饭,给她端到跟前,陪着她吃,或者喂她吃。
想到这里,苏白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伊一的电话。
伊一是苏白曾在一次学校活动中认识的女生,长相甜美,丹凤眼,修长眉,生就江南女子的容貌。个子也不矮,时而戴一副眼镜,透着斯文的模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苏白就设法要来了伊一的电话。虽然伊一的回复也不多,但是一来一往却使得两人熟络了许多,日后苏白也时常约他吃饭,自然两人的关系也亲密了些。
这次伊一的来电倒是让苏白有些惊讶,毕竟伊一从未如此主动过,他也不知道伊一是如何知道自己快要回上海了。之前的思绪因此也被打乱了。
见到伊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苏白先去看望了在医院的奶奶,然而她已然不省人事,只是时不时地睁睁眼,医疗仪器在惨白的外壳里面发出滴滴的声响。晚上父母陪夜,阴郁蒙在了他们的脸上,看奶奶的模样,他们在医院的日子或许会很久。
父母劝苏白回去,他们陪夜就好了。苏白也没有执拗,日子很长,父亲送苏白出医院的时候,他脸色已然灰黄了,大抵是好几夜都没睡好了,在医院里确实,怎么会有好的睡眠,奶奶病床旁边是一个患了脑肿瘤的中年男子以及一个连基本护理都不会的女子。父亲弓着身子,对苏白说:“奶奶再待两个礼拜,如果情况稳定了,就在家里疗养吧。昨天一个什么进口针就是三万多。我们现在又买房贷款,到时候你妈难免会不太舒服。”苏白没有说话,算起来他也算是一个寄生虫,没什么资格好说什么的。
晚上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的时候,苏白坐在床上,背靠着枕头,电脑里放着《少女的祈祷》,黄色的壁灯映照在蓝色的墙壁上。这个时候,伊一却莫名其妙地从他的脑海里跑出来,像是迷雾中突然出现的一座岛屿。正巧手机也显示了秋伊一新发来的短信——回家了吗?怎么没有和我联系。
苏白坚信男人是需要担当的,所以他一开始就决定不把奶奶的这件事告诉她。苏白和秋伊一聊了许久,然而苏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问道:“伊一,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时候的空气有些焦躁和喜悦,苏白比往常似乎更渴望看到秋伊一,而不知不觉他也感觉自下而上涌起一股燥热。“吃过饭了吗?要么一起吃吧。”过了许久,对方回复道。
于是在这个燥热的夜里,苏白走到了灯火辉煌的黄埔江边,提前等待着未来的秋伊一。江面的水已然和天空一样都呈现出阴暗的黑色,江岸两边的灯光却闪烁得格外辉煌,东方明珠塔边上的大厦LED屏上循环着一幕幕广告和我爱上海。凭空忽然吹来了一阵风,伴着些许细碎的雨丝。等苏白从江面回过头,秋伊一已然从远处缓缓地走来,盖膝的长袜和淡色的短裙,白色的上衣加上整洁的水手服,头上还戴着一个蓝色的蝴蝶结。
苏白走到她跟前,兀然地拉起她的手,两人没有多说话。
苏白的背包里一直会放一把伞,这个习惯一开始是由母亲强加给他的,但是之后他也就习惯了。如今他正好打开这伞,遮住秋伊一头上的一片天空。
晚餐的落脚点最后是在徐家汇的意大利餐厅,苏白看了看菜单,用了自己大半的积蓄点了一套完整的晚餐。秋伊一看着苏白,眼眸中闪烁着蜡烛的光。两人缄默着仿佛彼此有了默契,像一对互相生着气却深谙彼此脾气的情侣。
饭后他们继续走到了江边,这是一个工作日下雨的夜晚,黄浦江边上的人自然比以往要少一些。秋伊一望着映着亮光的江面,风轻抚过她的脸。雨很小,秋伊一喜欢雨,苏白便把伞收了起来。走着走着,苏白松开伊一的手,跑到她前面,给她拍照。秋伊一看见相机就用手捂住脸,苏白便拍了几张模糊而不完整的照片。“为什么挡住呢?挺美的呐。”苏白将秋伊一的手放在脸旁说。“你不是要问我问题吗?”秋伊一微笑着。“我已经知道了呢。”苏白将秋伊一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下去,秋伊一淡淡地笑着,雨水渐渐沾湿了发丝。
当苏白在奶奶的葬礼回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始终会觉得亏欠了什么,然而他又明白其实他也做不了什么,或许他只是欠缺一个悲伤的态度,可是谁又知道,当时在面对秋伊一的时候他是这样的心情。就在那场黄浦江的邂逅之后,苏白又断断续续地秋伊一见了几次面,或家里,或咖啡厅。然而过了不久,奶奶就回到了家里,只是依旧没有好转,她已然失去了活力,连眼珠都有些浑浊了。苏白的奶奶就躺在她以前的床上平静地呼吸,偶尔也会有几次剧烈的喘息。苏白有时候就坐在她身边。仿佛就像几年前,他坐在她身边陪她吃饭一样。那时候苏白看着他奶奶房间里的电视,时不时地看着身旁的奶奶。等到挂在她房间里的老式钟敲响的时候,苏白看得有些累了,就换了频道。而他记得这时候,奶奶突然微笑着像是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孙子,上去吧,我有病,会传染给你的。”苏白不知道这句话究竟包含着怎么样的感情。
在葬礼上,他一直在思索,思索着,这是奶奶已然神智混沌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以往她甚至已然忘了苏白的名字和身份,而如今却是清晰却冰冷的那么一句话,苏白想不明白。
或许人将要逝去时意识的模糊是上天注射在人身上的一剂安慰剂,趁早忘却总好过霎时别离。苏白曾记得一个老师说过,她的一个朋友患上了脑肿瘤,无药可治,只能等待死亡。然而可怕的是,那个脑肿瘤会一天天在她朋友的大脑里扩大,最终让其丧失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
她说,她的朋友终将会沉浸在无声冰冷的海水里,寂寞而孤独的死去。当时听的时候,许多人都深受触动。可是到了后来苏白却渐渐明白,其实死不过是一个人的事情,必然是孤独的,死的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某些东西逝去的空洞落在了你一个人的身上,孤独必然是属于活者的,苏白告诉自己,在奶奶的葬礼上。
回魁北克的时候,苏白决定不先做火车到北京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迅速逃离这个地方,或许是因为在葬礼上眼泪和悲伤成了人们饭时戏谑的话题,怀念终究也是个人的事,苏白想。
就在苏白离开的那天,他告别了父母,随后又告别了秋伊一,或许她是剩下不多苏白能想到的人了。她可能要去英国了。临走前秋伊一告诉苏白,苏白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问:“大概会回来吧。”秋伊一笑笑说:“你会来找我吗?”
苏白就这样再次离开了生育自己的土地,裹挟着父母的钱款,像个逃犯又像个逃兵。
直到奶奶忌日五周年,苏白再次回到家乡,他的头发已然剪短,唇上的胡渣虽然干净但下巴却泛着青色。当时奶奶的灵牌要架在院子里,还要找一把黑伞遮住。苏白便从背包里拿出了自己用的那把黑伞。“用过之后这伞是要烧掉的呢。”主事的司仪说。苏白摆摆手说,那没有关系的。身边的人大抵也没多大变化,只不过都是原来模样,有些长辈还烫了头发,衣装也变得时髦起来,原来青涩的堂兄堂姐,此时或戴上戒指,或怀抱孩子。已然是有模有样的成年人了。空下来的时候,我翻到了秋伊一的电话,打过去。只听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喂?你好。”苏白说了声抱歉,挂了电话,电话号码没有错,显示的确实是秋伊一的名字,苏白也记得她的号码。
在五周年的时候,苏白又看到了郑发。在奶奶的葬礼上他也来过。其实郑发的年龄也不是很大,只是记得每次送葬的时候,都需要有个人举着一个高高的竹竿在送葬车队前面跑,郑发每次干这种活都会为自己赚一口饭吃,在人们看来他似乎是一个没什么知觉的疯子,或许也只有葬礼的时候,他才会赶过来,像只厌人的乌鸦,像忙碌的上班族。苏白记得五年前奶奶的葬礼上,他同样赶来了,穿了个背心,拖着迷彩胶鞋。但是那一次苏白家里已经请了司仪了,不用郑发跑了。而且郑发头上也冒出了细短的白发,像是在泥堆上的雪。郑发看上去有些失望。
“还是给他弄点饭,弄几支烟,让他走吧。”苏白的一个叔公说,“他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