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序言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位旧友那里得到了一篇手记。那位旧友原本是郊区某富裕人家的女儿。后家庭落败,但有幸嫁得良人。说是旧友,其实也不过是中学时代的同窗。毕业后我搬家前往另一座城市生活,此后便再无联系。近日,因家事我匆匆从外地赶回。回到家乡的第一天,我就被各种亲戚折磨得苦不堪言。便找借口去当地一家我中学时代常光顾的小咖啡馆避难。我正在吧台前小口啜饮着咖啡,一边观察着咖啡馆这十多年间的变化。突然,我发现邻座的一位优雅的妇人分外眼熟,一问才知原来就是当年同窗的女孩。如今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于是我们开始叙起旧来。从学生时代到现如今各自的生活。她跟我聊起她的兄长,从膝上的皮包里拿出一叠稿纸。
“这是三年前家兄留下的。家兄去世后,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手稿。那段时间,我每每想起家兄的遗书,时常泪流不止。过后,时间久了,我也就渐渐适应了,这些手稿也不知道被塞到了哪。直到最近回老房子收拾旧物时,才从一个旧箱子里翻出来。”
“说来你也是从事这类工作的,应该比我更清楚怎么处理它们吧。就交给你好啦。如果可以的话,还想拜托你把他们发表出来;不行的话也没关系,就当成娱乐的小故事读一读,打发一下时间好了。”
“真的没关系吗?”关于她的兄长,我只在中学时见过几面。印象中是一个还算清俊的男子,似乎很宠爱他的妹妹。
“嗯,没关系的。”她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忽然很凄惨地笑了笑。“家兄所写的文章,向来不是面向普罗大众的……哪怕世间只有一个两个人能理解并包容他,我想他一定也会感激不尽的吧。”
回去后我便开始阅读那篇手记。从一开始潦草随意的翻阅,到最后我一字不差的读完了全篇。我不敢轻易草率地评价这篇手记,但我意识到或许世间正有无数人渴求着某种共鸣。于是我将这篇手记刊登在某某杂志某某号上。其内容悉数如下。
一、
我的中学时代,一直被无神论的教条笼罩着。
作为一名无神论者,神明、鬼魂这一类的东西,令我感到迂腐和可笑。我轻蔑、嘲笑那些有神论者。他们对所谓神明的敬畏、对所谓鬼魅的战战兢兢,不过都是些愚蠢荒唐、无聊且不可信的行为吗?所谓有神论者,不过都是因为自身意志不够坚强、不够强大,才会将灵魂委身投靠于“神明”这类虚构之物。甚至,我为我是一个无神论者而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以一个无神论者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因为这份有迹可循,我的一切行动都变得安心起来。那些科学教条犹如镇静剂般权威而不可抗拒。依仗着它们,我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任何事。任何事,只要依循着亘古不变的科学教条,它的始端与未来便清晰可见。掌控全局。年少的我正是因为喜欢这种知晓全貌的掌控权而皈依于这些真理。不,与其说是喜欢,毋宁说是享受。享受这种知情权,享受事物半步不偏地沿着我的预期发展。这种知情权与掌控权让我如痴如醉,使我在行事上拥有一种莫大的自信。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我可以依此心安理得地杀死一个人。杀人过后,我也丝毫不比担心所谓神明会降罚于我。因为我——我根本就不信那一套嘛。即使是某位前辈书中所写的“街上打旋的红白纸片”、“第二个我的分身”之类的事,一概可以用“超自然现象”解释,而不是神神鬼鬼。——世界上研究超自然现象的科学机构可不在少数呐,所以超自然现象不也是一种科学现象吗?不,毋宁说超自然现象本身就是一种科学教条……
然而,世间唯有一样东西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既无法被科学解释,也无法与宗教契合。
世间的人。
人,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费解的生物。我虽然轻蔑、嘲笑那些有神论者,但成年以后,中学时代的天真包容和自信一并退去。我开始惧怕与他们交流。究其原因是我极其反感他们的话语中时不时蹦出的出乎我意料的“神明”、“鬼魂”之类的词语。(我与人交谈时,总喜欢揣测对方下一句将要说的话。如果猜对了,我便会从中感受到那种所谓的掌握权、知情权,并在心里洋洋自得:你们也不过如此嘛。然而,如果猜错了,无疑是一大耻辱。令人羞愧得恨不能收回先前天真可笑的猜想,恨不能从未与对方见面。)尽管我深知对方是虔诚的信徒,但我还是无法想象将“神明”“鬼魂”这类词语用自然而然、甚至近乎温柔的口吻说出。实在是、实在是太令人羞愧了!自然而然、毫无顾忌地说出那类词语,或者听到,才更叫人难堪,毋宁说就是一种耻辱啊!讨厌,实在是太讨厌了。然而,即使是与我一样的无神论者……不,并不一样。那些所谓无神论者,口口声声说着不信神明鬼怪,却无一例外地神经质地相信着某种冥冥之中的报应。他们谨言慎行,却并不是因为害怕违背真理,而是依循着所谓的世间的道德。啊啊,所谓道德,才是世间最愚蠢、最无聊、最下等的东西,比所谓神者更龌龊、更不堪入目。所谓神明,假使说,是基于世间美好的想象而虚构出来的灵体,虽然我嘲笑有神论者的信仰,但我却无法否认神者的纯洁与高尚。甚至有时,我也会被有神论者口中的神明的宽宏大度和对任何世人都平等充盈的爱而感到不可思议,以至于有所触动。但所谓道德。啊啊,所谓道德,不过是基于世间肮脏的贪欲和怨念而被臆想出来的利己主义教条。是真正的愚蠢,真正的耻辱乃至罪过。远远不及所谓神明。比起有神论者,我更厌恶那些假面惺惺的无神论者。甚至,我所有与无神论者的接触,都不及我幼时一年内与有神论者的交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与有神论者交流起来就有多么舒坦。难以与人交流是我从中学时代积攒至今的顽疾。只要是人,我便无法坦然与之相处。
恐惧。惧怕谈话失控的恐惧刻骨铭地裹挟了我。这份原本源自自身的恐惧逐渐转向他人。对世间莫大的恐惧一点点啃噬着我残存的与人交流的勇气。到最后,我开始刻意避开与外人见面。即使是在家里,我也把自个儿成天成天地躲在房间里,尽量避免与家人接触。对世间的恐惧,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份所谓“身为无神论者的自信”。甚至,我连让佣人帮我接杯水前都要犹豫再三,坐在书桌前全身颤抖地劝说自己许久(再不喝水就真要渴死啦)。更别说从前大放厥词的“心安理得地去杀一个人”了。
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躲在狭小的房间里进行阴暗的写作。但秋天发生的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二、
从我家到最近的酒楼,要步行二十分钟。应我一位旧友难以推脱的热情的婚礼邀请(虽然我如今常年躲在房间里,但前半生那些并非出自我本意的社交却意外为我积攒了一些“朋友”),我不得不背负着那份沉重的恐惧,走上阔别已久的街道。说是难以推脱,毋宁说是拒绝他人的善意于我带来的恐惧更甚于与他人交流……
为了避免与家里的佣人见面(如今我双亲早已离世,唯一的妹妹远嫁在外,寓所中仅剩我与女佣小千二人),我在房间里算好时间,估摸着小千差不多出去买菜了,才悄悄地将房门拉开一条缝,从门缝里偷偷溜出去。确保家里没人后,我才肯阔步走下楼梯。我已经许久不曾下过二楼。二楼只有我的卧室,一件洗浴间和一张桌子。平时我的主要活动都在房间,只有吃饭和洗漱时才会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吃饭时,小千会把饭菜端到二楼的桌子上,敲几下我的门,然后下楼。之后我再悄悄打开房门走出来,吃完饭后又悄悄回去。剩下的再由小千上来收拾。我和小千过着这种没有照面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
出门前,我特地在冰箱上留了张纸条,告诉小千我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不必预留我的午饭和晚饭。否则的话,以小千的性子,倘若发现我不知何时偷偷溜了出去,怕是会紧张得报起警来。
本家的寓所是一栋偏西式的二层建筑,位于东南沿海的某城市树木林立的郊外。从寓所到朋友婚礼的酒楼,要经过一条两侧种满了芒果树的林荫道。芒果树的果实早在夏天掉完了。记忆里中学时放学回家,黄澄澄的果实掉在地上炸开,烂熟的黄色果肉几乎堆满了整条道路,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酸臭。所幸现在已是深秋。或许是南方气候温暖的缘故,此时的芒果树仍然绿叶葱盈。层层绿叶交叠掩映,在林荫道的上方几乎形成一道长长的拱门。我就在这道绿色拱门下彳亍着。郊外鲜有人迹,因此不必担心会突然与人相遇,以引起我的不适。
自然,是完全不同于人的存在。自然即不会感恩我们,也不会记恨我们。在自然面前,我可以放下所有抵御世间的防备,放下所谓无神论者的自矜,毫无忌讳地与其赤裸相见。啊啊,自然,乃是比神明更神圣,更弥足珍贵的事物。在林荫下赶路,原本因要见人而紧张的心情,竟意外平静了许多。
我边走边思索着,想起了很久没照面的小千。啊啊,怕人的我,为了参加朋友的婚礼,可以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去面对更多更可怕更费解的陌生人,却没有勇气见一面日夜悉心照料我的佣人。想到这,我不由得心生愧疚。小千来我家干事已有五年之久。自前年母亲去世后(家父已经先母亲五年离世了),家里失去了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两年前,我才刚开始从事写作,每月的稿费甚至不足以支撑我自己的生活。更何况,我当时已经开始出现畏人的情绪。我的生活能力正在一点点丧失。最明智的选择,应当是直接将小千辞退,以减轻我经济上的负担。然而,小千也正是因为失去了双亲才来到我家的。她初到我家时,伶牙俐齿,聪颖可爱,做起事来也很勤快。加上开朗纯真的性子,她深受母亲和妹妹喜爱。这五年里,小千俨然成为了我们如家人般的存在。倘若把小千辞退,她一人无家可归,无依无靠,处境甚至比我更加艰苦,更加凄凉,更加无助。倘若把她辞退……“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想到这,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定决心了。
母亲下葬的那天夜里,我把小千叫到餐桌前。我把家里仅剩的所有积蓄和存折都摆在桌子上(父亲生前好赌,去世后留下了许多债务。母亲去世前为了将所有债务还清,并未留下多少钱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千我当前所有的经济状况。小千一直沉默地听着,忽然落下泪来。受她的影响,我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上一丝委屈的哭腔。
“嘛,总之,目前就只有这么多了。虽然跟着我也不好过,但让你一个去外面摸爬滚打,才更叫我心痛呐……总之,你看着办吧。”我是试图故作轻松地说道。
小千抽噎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直拼命地点头。
(啊啊,多么纯良,多么美丽,多么可怜的孩子啊。只因为我,她不得不过这种拮据孤苦的生活。遇见我这样懦弱无能的人,是她最大的不幸。)
次日,妹妹托人从夫家捎来一笔钱和一封信。妹妹在信中说:
“……请原谅妹妹我因家中事务缠身,无法亲自回家探望哥哥……我出嫁时,便时常为哥哥的精神状态担忧。如今母亲的离世,想必给哥哥带来的打击一定是极其痛苦的。啊啊,身为妹妹,对母亲的离世,我与哥哥一样感到悲痛欲绝,呜咽不止。哥哥,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因而我不能不为哥哥往后的生活深感忧虑。昨夜我与丈夫商谈,身为妹妹的我只能尽绵薄之力,托人为哥哥捎去这些钱。啊啊,不能亲自去探望哥哥,我真的、真的好愧疚,好愧疚。我好想念母亲。想念哥哥。想念我们以前的家。……
一想到哥哥身边还有小千,我也就放心了些。说来小千也要成年了吧。我托人捎过去的钱里,有一份是专门为小千的成年礼而准备的,请哥哥务必要交给小千……从前往后,都辛苦小千了。”
我突然意识到,亲人与亲人之间的情感,是这个世间仅存的唯一能够被称之为“爱”的东西了。想到这,我不由得心生悲凉,紧攥着信纸呜咽起来。
脑子里尽是杂乱无章的事。我原本稍微被抚平的心情又开始紧张起来,不发也不自觉加快。霎时走出林荫道,我全身都被暴露在秋日微凉和熙的阳光中,我却从心底、从骨髓深处生出一阵刺骨的寒意与恶心。赤裸。这是我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词。近乎神圣的日光,将我照得体无完肤。我所有的——隐藏于单薄外衣和脆弱皮肤下的——所有的丑陋、罪恶,以及那颗仅由一根肋骨悬吊着的痛苦抽动的心脏,在神圣的日光下全都暴露无遗。我感到恶心,一阵反胃感袭来。视线逐渐被眼前如老旧电视机雪花屏式的眩晕遮挡,耳畔充斥着市井街道杂乱无章的噪声,使我的心脏不能不揪成一团。我愈发看不清眼前的路,只能凭着直觉直直地走着。我感到有一种信念。前进。前进。不遗余力地前进。穿过人流,挤过人群,我感到有似乎有无数只手正拦着我、阻挡着我。我奋力挣脱,忽然向前奔跑。跑着跑着,我的四周充斥着汽车的鸣笛声。我跑入一片黑暗,之后失去了意识。
三、
我在大街上醒来。大街上。睁眼的那刻,我马上意识到这一点。我挣扎着从地上坐起,头部却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像是被人用钢管敲了一顿。同样,我的胸口也异常沉闷。眼前依旧是一片雪花屏式的眩晕,看不见一点东西。待我恢复视力时,却惊讶、甚至惊恐地发现: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景致。完全是一个我所不认识的地方。就在我着急忙慌地四处张望时,一转头,一个黑色的脑袋几乎趴在我的右肩上,与我四目相对。
“你醒啦。”黑色脑袋向右倾斜近三十度,咧嘴露出一个十分诡异的微笑。
我被吓得直接跳起,顾不上难以忍受的头痛,连声尖叫着向后退去。在我惊恐之余,那个黑色脑袋直起身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真是十分抱歉……看到有人躺在路上,就忍不住好奇心蹲在一旁了……真是不好意思。”他收起那种诡异的笑容,略带羞涩地笑了笑。
淘气鬼的恶作剧。
我说不出一句话。有意还是无意,我不得而知。面对眼前这个面色浮肿,头发半白(此时我才注意到他有不少白发)的奇怪男人,充斥在我心中的情感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困惑。
……
此时,我正跟随着这个自称朱麟的古怪男人行走在我所完全不熟识的街道上。这里的一切都无不透露着一股阴气森森的寒意。街道旁的门店紧闭,大马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我和朱麟在昏暗的淡黄色天空下一前一后地慢步走着。几分钟前,这个刚做完自我介绍(其实他也只是说了自己的名字)的男人说要带我去找一个容身之所。朱麟走在前面,但走得很慢,很随性。我在后面低着头盯着他的后脚跟走,一边试图回忆起晕倒前的发生的事:林荫,人群,无边的黑暗和奔跑……我想不起任何有意义的事,只有零零散散的片段,而我的头还在剧烈地疼痛着。这时,我突然发现朱麟脚下踩的是木屐。
原来他穿的是和服。
我越发难以忍受这头痛。我甚至想闭上眼就地躺下,以此来试图缓解头痛。
“那个,要不我们叫辆计程车吧……我实在是有些头痛得走不动道了。”因为疼痛,我喘着气跟他说。
“啊呀,你在说什么呀,现在可是大半夜十二点喔,大家都在睡觉呢。”
“十二点?!我明明晕倒时还是上午,而且天不也是亮着的……不对,这里到底是哪?”
“你说的是‘世间’吧。世间的那套时间,在我们这可不管用哦。”
“世间?”我无法理解他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超出了我的认知。
他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着我。从他浮肿的脸上,我竟看到一丝严肃和悲哀的神情。(混乱中我突然意识到我竟可以听懂他的语言。)不过那份严肃很快被收敛起来,继而又转变成那种温柔的微笑。
“呐呐,你还没意识到吗?”他眯起眼,微笑着看着我。顷刻,我觉得那种温柔得如梦一般的微笑,在他浮肿的脸上扭曲、变形,变得可怖起来。然而,惊恐之余,我似乎猜到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你已经死了哟。”
风。我感到风正从我的背后吹来,使劲推着我往前走;又或者,风正轻柔地抚过我的双颊。不知为何,亲耳听到他不可思议的回答,竟使我先前对新世界的恐惧烟消云散,揪成一团的心脏在顷刻松开。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丝毫不亚于鹳鸟费尽心思解开了打成结的脖子后的愉乐新生。我顿时不再反感这个男人了。
“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然而,我仍感到我的头痛愈发难以忍受。我想催促他走快点,快点到达目的地。
“再往前一点就到啦。我本来想带你去一家旅馆的。但是这个点估计老板娘也睡了……不过我家还有一个六铺席的房间,应该还可以给你凑合一下。”
朱麟转过头,脸上依旧是那种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微笑,左手指向前方约五十米处街边的一个二楼建筑物。
“呐,就是那了嘛。”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空依然是那种半昏不亮的淡黄色。我随着朱麟踏进他家门时,已是异世界的凌晨一点了。
四、
我想我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我如今所处的异世界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可我昨晚(其实是今天凌晨)刚踏入朱麟家的门,一阵极度疲惫、极度困倦的感觉突然不可抗地涌了上来。我直直地倒在地上,跟死尸一样昏睡过去。最后是朱麟抓着我两只脚,把我拖到二楼的房间里去的。据朱麟所说,我当时就真的和尸体没什么区别。
“我拖着你上楼的时候,还在担心你会不会被台阶硌醒……事实证明显然是我多虑了。我甚至差点以为我真的在拖一具尸体。”
我中学时代所信奉的所谓无神论已经被这个到处透露出白骨一样阴冷气息的光怪陆离的世界打破了。不仅是这个世界的事物,这个世界的人(或者说应该说“魂”?)也浑身向外散发着一股阴气。每当处在朱麟周身一定范围内,便会有一种阴湿寒冷的感觉钳住我全身,让我不禁毛骨悚然。朱麟似乎注意到了这点,因此每次都会刻意与我保持一定距离。实际上,朱麟除了第一次见面时将我吓了一大跳之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在他家留宿的那段日子里,他把我照顾得很周到,与他交流时也是趣味横生。尽管他所说的话总是在我的预期之外,但我却没有因此感受到那种在“活人们”中的羞愧和恐惧。
死,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死的灵魂,毋宁说就是活人失去肉体躯壳后所剩的意思。没有了肉体的阻隔,意识与意识之间的碰撞,可谓流水相汇。
因此,所谓“无神论”被打破,我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崩溃大叫。相反的,我对这个世界,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肯定了它。意识到这些后,我不禁为世间人与人之间由柔软肉体组成的铜墙铁壁而悲哀。啊啊,世间的一切不幸,都源自人与人之间极度匮乏的信任。因为这层阻隔,人们不能坦诚相见,一辈子都生活在猜忌和怀疑的不安中,心惊胆战地度过一生,最后潦草离世。
我在朱麟家六叠大的房间里昏睡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刻,我才悠悠转醒,头痛也消减了大半。虽然偶尔还会从头颅内部传来阵阵刺痛,但已经不会影响我的正常活动。我拉开纸拉门走下楼梯,看到朱麟正好从餐厅里出来。
“你醒啦。睡了一整天一定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吧。”
我才意识到从醒来到现在,我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跟着朱麟走进餐厅。
晚饭时味道很普通的饭团。说不上难吃,但也绝谈不上什么佳肴。我一边咀嚼着饭团,视线飘向餐厅的窗外。
“这里的天一直都这样吗?”
“是的。”
“那你们怎么判断时间?”
“这个嘛……”朱麟咬了一口饭团,咀嚼着思索了一会,把食物咽下去后才慢慢回答我。“其实吧,确切地说,这里应该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人们死的时候,大都是以一个混沌不清的状态来到这里。那种混沌感,就像做着永远将要日出的朝晨的梦。蒙蒙胧胧的,时间永远静止在那一刻,永远介于光与暗之间……所以呢,这里的天也就永远都是这种半明半暗的状态啦。”
“但是,人们总归是要休息的。所以就还是沿用了世间的‘时间制度’。不过,这里的时间流逝,不是世间所能理解的。”
“所有死去的人都会来这里吗?”
“是的。”
我们之间短暂地沉默了一会。期间我望向窗外。不知名的绿叶掩盖着窗沿的一角,几只黑点般的鸟在淡黄色的天空下盘旋掠过。我想寓所旁的林荫道。想起我从我二楼房间的窗户向远处望去,视线越过层层绿树后所能抵达的海的一角。
“真神奇啊……从未想过人死了以后还能跟活着一样生活。”
“是啊。我初来乍到之时也是满是惊喜。这里有书店,有酒吧,有广场,有电影院……世间的一切与这里并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只是一团团意识。”
“是啊……这里简直就像……”
“一个小镇。”
五、
据朱麟所说,小镇是亡灵的世界。不,确切地说,是世间一切拥有血肉之躯的生命死后,剩余的意识的世界。按世间的话讲,就是一切鬼魂与神明的生息之所。(或许大部分信徒不愿意承认,但实际上,不仅鬼魂是亡灵,神明的本质也是亡灵呐。你看佛陀不曾是印度宫廷的王子吗?耶稣也曾以肉身背负十字架在人间行走。)亡灵们的生活与世间并无二致。他们也跟活人们一样吃饭,睡觉,娱乐。小镇上甚至设有学校,目的是为了让那些早夭的孩子的灵魂学习基础的生活常识。不过,亡灵的身体乃是不能再生长的了。也就是说,他们会一直保持着的死前的样貌。比如早夭的婴儿,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们用婴儿的两条短小的肉腿在大街上稳健地行走;青壮年死去的人,他们的面庞依然青春美丽(当然还是得依据死者具体的样貌);吞药而死的人,他们大多数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意外的平静;坠楼而亡的人,当然是一滩烂肉;溺水而亡的,因死时在水中浸泡的时间并不算长,所以看起来只是身体与面部略微有些浮肿。同样,那些断头的,分尸的,可能会捧着一堆肢体在街上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行走。世间刑法之多,人们的死相也千奇百怪,一一列举的话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就不再过多赘述了。
总之,有的亡灵很美;有的则不堪入目。幸运的事,我的样貌并没有多大改变。尽管我仍然想不起来我的死因。亡灵究竟是人的剩余意识,自然也有爱美之心。那些死相凄惨的人,也会因为自己这一幅丑陋的“躯壳”感到羞愧难当。因此,小镇特地设有“形体修复院”(类似于世间的整容院),来让那些死状惨烈的人恢复正常的样貌。虽说灵魂只是人的剩余的意识,但外貌却与遗容息息相关。这或许就是生前死后唯一的物质联系了吧。
“照这么说的话,你应该是溺水而死的喽?”我看着朱麟浮肿的脸问道。
“是的。”
“是失足吗?”
“不是……是殉情。”
“殉情?那和你殉情的那位,你们还有交往吗?”
“早就没有了。我啊,来到这里之后,就再也碰过女人了。”朱麟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悲哀地说道。“世间的每一秒死去的人都数不胜数。我与她的死亡,仅仅只是因为几秒的差异,便在茫茫人海中失散了……况且,殉情,不过是作为自杀的‘跳板’。一旦自杀成功,其他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过了一会,他又自己小声嘟哝道:“要是当时能再勇敢一点就好啦……无数世人为之动容的殉情看似浪漫而壮烈,实则不过是为胆小找的堂皇借口……实际上,我才是耽误了她们人生的头号罪人啊。”
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男人,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因为胆小而不敢一个人去死,我何尝不是这样贪生怕死、却又一心向死的胆小鬼呢?蛰居在家的一年里,我不止一次想过:啊啊,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不如今晚就趁小千睡下时,悄悄溜出大门,跑到路上被车撞死,或者跳进大海一死百了算了。可是,转念又想到依靠着我生活的小千,和远嫁在外仍时刻挂念我的妹妹,我忽然又丧失全部去死的勇气了。最后只能草草服下安眠药,钻进被褥里,企图用睡梦来驱赶走这些“死”的想法。
我不愿承认,但我留恋世间。世间的美不能不令我向往。世间的美也不能不令我痛苦。
“你为什么自杀呢?”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不光彩,我嗫嚅着小声问他。
“嘛……这个很难说……或许我死了,世间就会原谅我的罪行吧……不,世间会爱我吗?我不知道……虽然胆小,但说到底,也正是因为懦弱而死的啊。世间……不,个人。不,他们都一样。在那样的世间,我总感到一种莫名的战栗。终日生活在恐惧的重压下,与地狱无异……即使这样,我也依然渴望世间的爱啊……”朱麟的表情愈发悲伤,连声音都不自觉颤抖起来。
“这样啊。”我想起世间裹挟着我的那份无法名状的恐惧。然而无论多大的恐惧,即使磨灭了我与人交流的欲望,但它却怎么也不能让我对人类死心。有时我也会幻想着自己是一个自信多才才的雄辩家,优雅而坦然自若地与众人谈笑风生。然而事实却是我缩在阴暗的房间里,一想到“人”就止不住浑身发抖。这样的我,实在是糟糕透了。
“说起来,你生前一定是一个作家吧。看你身上总散发着一种忧郁的气质,很多作家似乎都被这样一层阴郁笼罩着呢。”
“是吗?那可就过奖啦。单凭我这种资质,成为作家还远远不够格呢……我嘛,我只是一个俳人。不过,你一定就是作家了吧。”
“是的。”
“你看起来相当年轻呐。”
“今年刚满二十九。”
“是吗?那我可还要比你年轻两岁呢。”
“欸?!”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憔悴的面容。实在是难以令人相信他只有二十七岁。
“很难以置信,对吧?”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也很正常……那时的人,大都以为我已经四十有余。”
“你在世间遭受了相当大的磨难啊。”
此后我们都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朱麟以喝酒为由出门了。我回到二楼六铺席的房间里,倚着窗坐在榻榻米上,观望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景发呆。我并不为我的死感到可惜。毕竟我这种人,在世间活着,死或不死都没太大干系。换句话说,我早该死了。这个小镇里的事物,依然遵守着各种科学定律:水往低处流,火会把人烫伤,长时间不睡觉会精神失常……然而,我却再没有从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现象中获得那种所谓的“安心”。只是些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道理,极度缺乏美感与观赏性。不过,作为一团意识,我对其他人的恐惧也大大减少(原本我就是因惧怕包裹着人心的人皮而足不出户的)。至少我会跟着朱麟一起到外面走走,吃饭,逛街,看电影,喝酒(其实只有朱麟一个人在喝,我生前不曾饮酒)等等。不过朱麟酒量很大,酒品也很好,基本不会出现需要我扶着一滩醉泥回家的情况。
然而,尽管我试图去否定我的想法,但我不能不承认:与已故之人的交流,比起现世,实在是轻松太多太多。人的意识同根同源,世间说缺乏的只是赤裸相见。而我的不幸,我在世间所受的苦难,正源自我自身。源自我因无力与人类被肉体包裹起来的内心直言直语而产生的恐惧。源自我的软弱无能。源自我名为“无神论者”的可悲外套。我呢,爬山所谓“无神论者”的高峰向下观望,渴望从高处观察世间时,就能够直视那些被隐匿起来的人心了吧。而我却也因这所谓的高峰于世间隔开。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呐。世间孤立了我,我也孤立了世间。我内心那种幼稚的想法,不正是有神论者们所信奉的神明所以通达之事吗?我渴望世间对我,不,甚至是我与世间坦诚相见呐。“我就是那个时代一心巴望成为神的人。”啊啊,多么愚蠢,多么天真。这才是我丑陋的可笑的真面目——渴望成为神的无神论者。高傲,自矜,狂妄,胆小,做作,我所有的罪恶、我这一生数不清的所有罪行,皆源自于此。
生前死后第一次,我竟对那名为“神明”的不明事物感到畏惧——不,毋宁说是在真正的神明面前无地自容的羞愧,恨不能再躲回我那阴湿的卧室里,不再出来。
六、
严格意义上来说,小镇更像是一个海岛,或者一个海滨城市。我和朱麟走在离海岸莫约一百米的街道上,隐隐约约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昏暗的天空为小镇蒙上一层灰纱,使镇上的路灯不得不全天开着。我依然低头盯着地面,听着朱麟“嗒嗒嗒”的木屐声走着。
“真神奇。我们居然有影子。”我望着脚下不断变化的黑影,不禁觉得有些奇妙。
“当然啦。虽说世间普遍认为灵魂寄寓于形体之内……与其说形体是一个容器,毋宁说是一件灵体的外套。毕竟——还是实在的东西看起来比较安心嘛。”
“说的也是。”
“不过,如果世间所有人死后都到这座小镇来的话……小镇明显容不下那么多人吧?”
“肯定容不下。”朱麟顿了顿。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所以呢,有些人其实是可以再回到世间的……”
“回去?!”我惊讶道,“人可以死而复生吗?”
“当然不能……不,其实我也说不准……神明的旨意,不是我等鄙人所能揣测的。”
神明。又是神明。我感到我的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神明,世间所谓的佛陀、耶稣,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神,真的都居住在此吗?”
朱麟没有立刻回答我。他转身背对着海滨的方向,望着小镇内陆的上空。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到了淡黄色天空下灰蓝色的絮状云。
“当然啦。”良久,他小声喃喃着。“神明被人们虚构出轮廓,在被人们赋予涵义,于是神明也变成了一天天意识呢……所谓神明被世间赋予的意义,即至高无上的精神权威和精神支柱。所以说啊,无论那些神明存在与否,信仰也好,不信也罢。每个人心中都信奉着某种与‘神明’无异的东西。”他又看向我,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无限的悲悯和怜爱来形容。那是只属于“神”的光辉。
“你心中也一直信奉着某样东西,不是吗?”
我感到我的身体正在扭曲、变形。变成一个我所不认识的陌生的怪物。
“你相信那些……世间所谓的神吗?”我试图故作轻松地问他。而后我才发觉我问了一个多么愚蠢、多么无聊的问题。
“我嘛……”他笑了笑。然而,那种近乎神圣的笑容却掩盖不住他原本悲哀的神色。“上帝选民的恍惚与不安俱存于吾身。”
“神明的爱宽宏大量,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神的爱与恩宠……神明……啊啊,神明。世人都无一例外地在渴求着神的救赎呢。”
是的。神明是世间的救赎。亦是世间最大的悲剧。
七、
我突然发现街对面有家书店。
“喂,朱麟,这里竟然也有书店吗?”
“要过去看看吗?”
五分钟后,我与朱麟踏进那家书店的大门。书店的一楼大多摆放的都是些生活指南,主要面向那些早夭的孩子销售。我随手拿起一本(书名我早忘了,或者说我根本没看书名),快速地翻阅了一下。书中清一色讲的是“花是什么………树是什么……房子、车……”这类识物指导。
我“啪”地一下把书合上,再把它放回去。这简直不能叫“书”。充其量只是本说明手册。
“这也太无聊了。”
“毕竟这里的人已经不需要再通过文字来表白了嘛,因而文学类书籍的实用性也就减小了。只剩下这些实用类的书籍还有些价值。不过,有些旷世之作还是有在贩的。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遇见作家的灵魂。”
“在哪有卖呢?”
“二楼。”朱麟平静地说。
我和朱麟踏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来到一个疑似是废弃阁楼的地方。木地板和书架上的灰尘几乎把整个阁楼都变成了灰白色,那些书的表面也宛如盖上了一层白纱。“仅仅是因为失去了实用价值就被人们遗弃了呢……这里和世间一样令我感到悲哀。”这一点上,我十分认同朱麟。
厚厚的灰尘将书名与作者都掩去了。我随机挑选了一本翻阅起来。
“是D先生的书呢。”朱麟站在我旁边正挑选着别的书,瞟了一眼我手中书上的内容,漫不经心地说。
书的内容与我在世间看到的并无二致。熟悉的文笔使我想起中学时,我因阅读D先生的书而泪流不止,猛地感到胸口一紧。时至今日,我仍然不得不克制住想要为他哭泣的冲动。
“你在这里,有见过D先生吗?”
“没有。不过我生前对他倒是有所耳闻。说起来,我和他也算是同时代的人呢。”朱麟一只手捧着一本书,仰头另一只手抵住下巴,眼睛盯着更高层的书。“不过那个时代的人们,普遍认为他的作品太晦涩难懂。虽然有才,但过于做作,大有无病呻吟之虞。”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他看着我,不明显地笑了一下。
“爱哭鬼。”
我把书放回书架,重新挑选了一本。这一本是A先生的。D先生和A先生,都是我所尊敬的前辈。中学时代阅读他们的作品时,我也都曾为他们哭泣。不过,初次阅读D先生的文章时,我其实是很厌恶的。他将世间的丑陋之处描写得淋漓尽致,使我不能不感到一种对美的亵渎并心生反感。甚至,我一开始这样想到:啊呀,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想法呢?然而,我很快就缴械投降了——我从那晦涩难懂的文字中感受到一种近乎于温暖的力量。美丽而脆弱。柔软而坚强。在世间活着的痛苦中我感到一丝安心。一种全然不同于所谓科学带给我的安心的安心——有D先生的兜底,无论我在世间活得怎样落魄,怎样颓丧都不为过。啊啊,我正是因为这种心安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活着的鼓励,因而泪落不止。A先生的文字,在我尚在世间时,便如利剑一般穿透了我肉体的躯壳,直刺我的心脏。美。我被A先生笔下悉数盛开的花簇的美深深刺痛着,同时伴随着阵阵欣喜。那是一种近乎于在纯白无暇的神体面前自惭形秽的刺痛,被莫大的仰慕和尊敬之情所震撼而不自觉地流泪。中学的我,正是在这些沉重的欣喜、羞愧和景仰的交织之下,跪在书前掩面痛哭。
世间之美。我为我黑暗而污浊、不曾见过光的、死得不明不白的一生感到羞耻。
再这样下去,可能连站稳脚跟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合上书,把书轻轻放回去。朱麟也恰好翻阅完一本书,把它放在了刚才D先生的作品旁。
“那本是什么?”
“死屋手记。”
朱麟的灵魂深度远远在我之上,远远不是我所能触及的。他很巧妙地将陀氏和D先生的作品总结在了一起——败北者与背德者。
走出书店时,已经是傍晚六点了。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去吃寿司怎么样?”
“啊不,我不喜欢寿司……还是去吃拉面吧。”
“好。”
前往拉面店的路上,一群芝麻大小的黑鸟在淡黄色的天空下盘旋。其间夹杂着一只白鸟。我想起刚才在书店翻阅的D先生的作品,那正是一篇姐姐与妹妹的故事。妹妹和小千的脸骤然浮现在我脑海中。我不禁潸然泪下。
啊啊。世间之美。
“欸?怎么哭了?不要紧的吧?”
“没事……眼睛进沙子了。”
在小镇待的七天以来,我第一次产生了回去的想法。
八、
我时常拉着朱麟到海滨散步。望着与寓所旁相似的海面,多少抚慰了我心中某种近似于乡愁的情感。然后朱麟似乎对海并不感兴趣。即使是在海滨,他也总是背靠着栏杆,若有所思地望着小镇空荡荡的上空。
某天,我把手肘撑在海滨的栏杆上,望着大海发呆。朱麟则背倚着栏杆,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海的那边是什么?”
朱麟吐出一口烟,摇了摇头。
小镇的海并不是世间那种碧空如洗的蓝色海面。在黯淡天空的笼罩下,海水呈一种浅淡的紫蓝色。愈往远处,水的颜色越深,昏暗的天空与海的界线愈是模糊不清。最后融为一篇黑色的混沌。
如果一直朝着海面行驶下去,回去到哪里?是另一个小镇,还是无穷无尽的海水?抑或是……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我甚至为我心中的想法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神明,神明……”我小声喃喃着。“所谓神明,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
朱麟抽完了烟,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他转向我。我突然有种预感。既不是好的预感,也不是坏的预感。有某种力量在冥冥之中正冲击着我的灵魂。某种力量正推着我前进,推着我接近某个真相。
朱麟用很严肃的语气问我。但他的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悲哀,以及一丝别样的、我读不懂的感情。
“你能看到山吗?”
“山?”我被他的问题震住。如果说朱麟对小镇的认知不过是白纸一隅,那么我对小镇的认知连碎纸屑都算不上。
“是的。山。”他的声音蒙上一层厚重的伤感。“就在小镇的中央,我时常观望的地方,是一座绿郁葱松的山。那些神明——所谓佛陀,耶稣,以及大大小小的各种神,都居住在那座山上。”
“实际上,不同的灵魂所能看到的小镇的部分,是不同的。你呀,看不见山;我呢,也看不见海……你眼中的海,在我的视线中,依然是无限向外延伸的城镇。亡灵的数量在增加,小镇也在无限向外扩展。所以呀,小镇实际上是……”
“无边无际的。”
“是的。无边无际。”朱麟顿了顿。突然间我看懂了他悲哀的神色下掩藏的另一种情感。那正是羡慕之情。
“能看到海的人是多么幸运啊……因为小镇对他们来说是有边界的。这意味着他们将有机会离开小镇……”
我的灵魂为之一颤。
“回到世间吗?”
“是的。”
“死而复生吗?”
“否。人死不能复生。以怎样的形式回到世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真正能回到世间的,才不是依靠什么神明的力量呢。我曾造访过那些神明,祂们空虚的灵魂里尽只有世间赋予祂们的爱人与怜人的本领。除了悲天悯人、自作多情和每天“哎呀哎呀”地多愁善感以外,祂们什么都不会。”
“能看见海的人,也是被神明恩宠着的。……虽说神明一无是处,但祂们仍拥有某种爱和惩罚的权力。像我这样的人,永远看不到小镇的边境,永远没有离开的开小镇的可能。这正是神明对我出言不逊、大失礼敬的惩罚啊。”
眼看着朱麟的神色愈发哀伤,他周身的冷气也不断蔓延。连我的声音也不自觉颤抖起来。
“你很留恋世间吗?”
“是啊。”他突然停住,沉默了许久。远处紫蓝色的海面上正飞舞盘旋着一个白点。白鸟。白鸟是何其纯净、何其美丽的生命啊!白鸟因其纯白的外貌,被世间赋以善良纯真的品格,以彰显其在污浊世间的弥足珍贵和神圣美好。然而无论世间如何歌颂,如何挽留,白鸟终究是只属于春山的。白鸟拍打羽翼,穿梭于山林间,它的鸣叫乃是如神明降下的恩宠般慰藉着世间。白鸟,是比神明更被世间所崇敬和赞美的神使。末了想起妹妹出嫁时,穿着白色的婚纱在化妆间里翩翩起舞。我的眼里不自觉噙满泪水。
“前辈说,‘世间之美,只会映照在临终者的眼里。’虽说世间总令我感到恐惧,但我每每入睡,梦中浮现的都是世间熟悉的景象啊。醒来时,常常泪流不止。啊啊,世间……我啊,可不是因为畏惧世间才自杀的呢。相反的,即使是曾经令我痛苦的事物,世间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无比亲切,无比温馨呐……我不怨恨世间,我也不怨恨神明。我只恨我……啊啊,都是我不好啊……”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双手捂着脸,趴在栏杆上号啕大哭。
九、
我在远离小镇中心通往郊区的路上,已经走了整整两天。
朱麟说,神明的力量不过只是爱人和怜悯。真正回到世间的方法,历来都是灵魂们自己探寻的。
“如果你真的想回去的话……小镇郊外的原野上住着一位前辈。如果你去找他的话,说不定会有办法呢。”
“你不一起去吗?”
朱麟苦笑了一下。“我啊,只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见到过大海。小镇的郊区在我看来也不过是排排房屋……我既没有死的决心,也没有回去的勇气。或许这也是神明对我胆小懦弱的惩罚吧。”
“谢谢你。”
“欸?”朱麟惊讶地看着我。“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知道后人怎么评价D先生的吗?”
朱麟摇了摇头。
“他们说:‘他呀,诚实又乖巧……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呐。’”
顷刻,他浮肿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水。
“……谢谢你……真的不胜感激……”良久,他嗫嚅着小声说道。此时我正坐在朱麟家的餐厅里,嚼着作为晚餐的饭团。窗外淡黄色天空昏暗的光线,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人们身上某种特质的真面目。这层掩饰无意间抚平了我心中某种近似于乡愁的情感,同时亦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某种念想。
那是我与朱麟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
如今我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脚下踩着的雾蓝色的草拖沓着步伐。毋宁说这片原野较小镇海滨紫蓝色的海水更像“海洋”。远离了小镇的中心,我周身方圆几里内都是这样如蓝色海洋般的原野。我很难想象,这里,在朱麟眼中竟满是与小镇中心无异的街景。想起他,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苦,甚至差点哭出声来。
不知在蓝草中行走了多久。只是突然间,宛如魔术戏法般,在远处淡黄色天空与原野昏暗的交界线中,奇妙地出现了一个白点。霎时我的心中仿佛受到了某种类似于指引般的召唤,我开始在原野上奋力奔跑起来。风呼啸着掠过我的耳畔,一种前所未有的犹如新生的力量随着风扑面而来,从我的指尖流入,流淌遍我的全身。生命。所谓白鸟,不就是这般掠过原野,掠过楼梯上空,在世间疾疾飞过吗?我的生命早已停止。我却在死后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生命的可贵。我朝着天际那一点纯白跑去。白点在我的视野中也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放大着。从点,到模糊不清的四方轮廓,再放大,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一个房子。与其说我向那房子奔去,毋宁说是房子正向我靠近。不多时,我在白房子门前,双手撑在膝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是一栋两层建筑物。房子外表纯白得没有一丝污垢。我不由得心生感慨,却同时生出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太干净了。宛如新生儿一般纯净、不带任何杂质的白纸。喘气过后,我走上前去敲门,意外地发现门竟没有锁。啊啊,一定是屋主早已料到会有我这样一个不速之客,冒冒失失地闯进他家,所以特地留的门吧。我被一种“宿命”的悲哀感裹挟,感到深深的无力感。
推开沉重的白门,里面的景象却不由得令我吃惊。房屋内是完全迥异于其洁白外表的昏暗,毋宁说充满了污浊的气息。我小心翼翼地在昏暗中环顾四周,发现一楼没有人。于是又蹑手蹑脚地踏上楼梯。在二楼一个堆满书的房间里,一个莫约三十多岁、理着五分头的瘦弱男人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上,正借着窗外淡黄色天空昏暗的光线看书。不知为何,望着那人单薄的剪影,我也变得伤感起来。询问过后,这正是朱麟口中那位名唤“柳川”的前辈。
“朱麟先生说,在您这里,或许可以找到回去的方法……”柳川先生阴翳的面容不自觉地为我本就伤感的内心平添一份紧张,以至于我的双膝随着我的讲话止不住地颤抖。
“是吗……不过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并不知道所谓‘回去的方法’。”柳川先生略感困惑地摇了摇头,随即轻轻叹了口气。然而他的神情却没有丝毫起伏,我不禁猜想他是否为吞药而死。
落寞。希望被打破。我突然想起朱麟的话。
“可否问一下先生,先生眼中的小镇,是什么样的?”
柳川先生注视着我。从那毫无波澜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一丝平淡而轻柔的忧伤。
“什么都不是。”先生眯起眼睛,说话的语气似乎怜悯者像我这样天真无畏的无知者。神的悲悯。(啊啊,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不恰当、最不贴切的形容。)
“所谓小镇,在我眼里,不过是一片荒漠……”
闻言我骤然望向窗外,发现蓝色的原野不知何时已经如潮水般退去……不,毋宁说是白房子正循着先前靠近我的路,又回去那晦暗不明的的黑暗中。
“所谓小镇,不也是别样的世间吗?然而世间之美,绝非我等鄙人所能奢求的。”
“然而,我却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晰地看到世间之美。我也比任何人都要更爱和渴求世间的美……哪怕只是望着荒漠上小镇海市蜃楼的景象,多少有点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痛楚中给了我一丝安慰。”
柳川先生的嘴唇平静地翕动着。我注视着先生隐入黑暗中的面庞,随即我也被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君看双眼色,不语似无愁。
我不禁潸然泪下。
十、
周遭都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我惘然无措地走着。分不清方向,也不知前往何处。
心中毫无波澜。我已经不再有那种迫切的渴望了。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是所谓意志不意志的问题了。一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漫无目地行走。没有光感,几乎失去视觉。这是我悲惨的一生。无数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行走,这正是世间。世间停滞不前,于是世间创造了光,指引他们前行。而我,我并不相信那人造光。那人造的光也曾照在我身上,但我却躲开了它。我曾试图创造我自己的光,寻找自己的路。到头来却只能把自己关进无光的房间,与世间就此隔开。这也是神明对我不自量力的惩罚吗?一定是的吧。
不知在黑暗中徘徊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一阵轻浮但有力的脚步声。我转过身,发现柳川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站在一束一门宽,向上延伸的白色光束旁。
“回去的路,只有一条。便是你来时的路。”
我不禁毛骨悚然。然而步履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那白光。
“那样的世间,与地狱无异。”柳川先生平静地看着我。
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也不必再多问什么了。一旦到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无法挽回了。我是被世间如潮水般推搡着走上悬崖的。
窄门。“你要努力过窄门。”
柳川先生的话很正确。世间的窄门通向天国;我的窄门通往地狱。
十一、
再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妹妹和小千都守在我床边,连妹夫也在场。看到我醒来,小千和妹妹几乎在瞬间哭了出来。望着她们沾满泪水的美丽脸庞,我的视线竟不自觉也开始模糊起来。
“醒了好啊,醒了好啊……”我听到妹夫小声感慨道。
事后他们说,那天我在去参加朋友婚礼的路上等红灯,突然发了疯似的跑上马路,随后心脏病突发晕倒在路中央。所幸没有汽车碾过我的身体……妹妹说,我昏迷的那一个星期,就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我没敢告诉她们我确实死了。且不知何时,我在异世界积攒的所有与世间交流的勇气,早已消失殆尽。倘若说之前我还有勇气出门走上街,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任何交谈的欲望了。
我返回世间,并不是为了什么“下定决心好好过日子”。绝不是。我只是突然、突然很想再看一眼这个世间,这个带给我无限苦楚和悲痛的、满目苍夷的伤心之地。此外,别无他求。
出院后,我又回到那个阴暗湿冷的卧室,回到了从前如下水沟的老鼠般见不得光的生活,进行暗无天日的创作。我开始着手写这篇手记,其间不曾离开房间半步。我的灵魂是极其空虚和无趣的灵魂。我的枝桠上缀满的是未经开放就已经腐烂发臭的花苞。我的神明是被长草遮挡了视线的迷路的孩童。我的人生是缺乏鲜血的涩滞和羽毛的凝重的白纸。可我却还总想着留下点什么。留下点什么吧。留下点什么吧。要让世间相信小镇的存在,或许是一件很难的事。而我也不指望世间会因这篇手记,就会对“神明”什么的产生什么别的情愫。只是临终之人,比所有人都要更清晰、更深刻地认识到并更深沉地爱着这世间。是的。临终之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再见了。我是不曾见过光的黑鸦。我的乡愁是延伸向无边天际的市井废墟。我的归宿是无数只手伸向天空的湿地泥沼。今天是我创作这篇手记的第三天。今夜我就要将自己打扮好。洁白的鞋跟踩在湿漉的泥土上,提着裙摆悄悄地奔赴他乡。再见了。我是没有故土的游子。亦是没有信徒的神明。再见了。世间。我们永不相见。
十二、
一封遗书:
妹妹:
不必为我的死而哭泣。与世间而言,我早就是一个死人了。今夜我将服下安眠药,没有痛楚地前往另一个世间。自前年母亲去世以来,家中的事一直都是你在打理照料。而我一个当哥哥的却只会躲在房间里,把脏活重活扔给妹妹和佣人。啊啊,对不起,我是一个软弱无能、一无是处的哥哥。都是我不好。像我这样好吃懒做、生活不能自理的世间的滓渣,还是早些死了好啦。至少不用再麻烦至亲之人、浪费别人的时间,我也不必再遭受罪恶感和羞愧生不如死的折磨。像我这样的人,世间的“活死人”,已经失去生存的价值了。
妹妹。
我的死,是用来赎罪的。世间待我不薄,我却一直在东躲西藏,自作多情地遮遮掩掩。啊啊,没有什么是比拒绝他人的善意、辜负他人的期望更大的罪过了。究其根本,是我没有接受“善意”的能力。没有依靠他人而活的勇气。啊啊,真讨厌啊。这样的我,胆小又懦弱,愚蠢又自私。我只会因世间对我的善意而更加恐惧世间。终日背负着诺大的恐惧和耻辱行走,我的精神早已不堪重负。世间,是我的地狱。因此我只能去死。
妹妹。
记得你出嫁时,在后台的化妆准备的房间里,穿着洁白的婚纱跳舞转圈,逗得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妹妹。自我们成年以来,就少有这样温馨快乐的时光了。其实,举办婚礼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躲在酒店的房间里偷偷啜泣。啊啊,妹妹。我也很想念母亲。想念父亲。想念小时候我们一家四口的日子。母亲每天都会变着花样我们准备食物。父亲也还没染上赌博,每每出差回来都会给我们带来惊喜……啊啊,家人。我也想当个凡人,只过着普通人平凡的生活。可是不行了。一切都不行了……
妹妹。
能再看到你们的笑脸,我也算死而无憾了吧。啊啊……
对不起,妹妹。还有小千。请让我再最后道一次歉吧。为我的过失,我的自私,我的天真,我的愚蠢。为我的一切。请让我再最后道一次歉吧。对不起。
妹妹。
一想到你们仍美丽地活在这世间,我就泪流不止。明天,朝日会依旧升起,沐浴着你们青春的面庞。我等待着白鸟带给我的好消息。早安。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