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生活不总是风平浪静，往往在猝不及防间，掀起惊涛骇浪，欲把人卷入无底的深渊。

那时，小月正在上大三。

一个漆黑的夜晚，爸爸因为酒后驾车，撞断桥杆，连人带车跌入河中，一命呜呼。

爸爸下葬后的第二天，出租屋里突然闯进来两个陌生人，说死者上前欠下二十万的赌债。

白纸黑字上赫然写着小月爸爸的名字，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的玉秀软泥一样瘫在地上。

小月跪在地上，抱住妈妈的头，嚎啕大哭。

半晌，妈妈扶着桌腿，强撑着站起来。

深深呼吸几口气，然后平静地面对彪形大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找人核对，如果确认无误，我家肯定还钱。人不死，账不烂，你们尽管放心。”

待要债人走后，亲朋好友苦口婆心地相劝：买车和治病，还欠人一大堆钱，现在拿什么去还赌债，拿命抵啊？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有能力把赌账揽身上？要不，干脆退掉出租房，离开水泥厂，躲去远远的外地，他们还真能挖地三尺？

“不行不行，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整天被人追着屁股要钱，还有什么脸面？一天到晚东躲西藏，只能缩在阴暗的角落苟延残喘，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不管怎样，再穷再难，我们母女都要活在太阳底下，堂堂正正地做人。”玉秀断然摆手拒绝。

小月止住了哭泣，眼前的妈妈看上去弱不禁风，但是她掷地有声的话语，给予人坚若磐石的力量。

那一刻，小月决定打工挣钱还债。爸爸已离开，不能把千斤重担压在妈妈一个人的肩上，沉重的债务她一人如何背负呢？

玉秀听说小月要休学一年，拿起笤帚训斥她，作势要打她。

06

从小到大，这是妈妈第一次朝她发这么大的火。妈妈平时慢言细语，眼中带笑，极少疾言厉色。

小月吓得直往后退，举双手向妈妈保证立刻去学校，可是转身，泪如雨下。

半月后的一个早晨，小月正在大学宿舍楼上给学生送早餐，突然接到邻居阿姨的电话：“这些天，你妈妈在码头搬水泥，白天黑夜连轴转。昨个晚上，突然一头倒在煤堆上，被硬弄回家，喝了一碗红糖茶，今天一早又来加班了。不舍得吃，不休息，真是准备拿命还债了，还不准我告诉你，幸亏我偷偷存了你的手机号码。”

撂下电话，小月恨不得插翅飞到妈妈身边，可是，她不能停课，不能耽误学习，那样妈妈会更着急。

做家教、送早餐赚差价、在图书馆整理书籍、帮校园超市收发快件……小月每天利用课余时间，一分钟摔八瓣，马不停蹄地打工，可这样的收入，对于外债终究是杯水车薪。

其间，妈妈来过电话，告诉小月，前几年在村里新砌的楼房已卖，刚好还了赌债，要她好好学习，不要操心家里的事。

可是邻居阿姨，又悄悄打来过好几次电话，说小月你妈妈下了班家不回，直接去码头玩命干活，接连晕倒。

小月心急如焚，可她目前能做到的，就是拼命挣钱，这个想法整天盘踞在小月的脑海，挥之不去。

可是，如何才能在短期内挣到大钱，以避免妈妈被沉重的负担压垮呢？

07

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直到那个秋天的下午，小月的银行卡上如期收到一大笔进账，她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蓝天澄澈透明如被水洗过，大地色彩斑斓，小月兴奋地走出校园，乘上当天最后一趟从省城回家的客车。

灯光朦胧、人影绰绰的码头上，找到正低头弓腰推送煤渣的妈妈。

小月再次蹦起来，把妈妈拉到一旁，掏出银行卡，喜滋滋地递过去，并说出一个大数。

初见女儿的喜悦转瞬褪去，孙秀紧张得不行，冲口而出：“哪来的钱，你去偷了？”

小月上前揉住妈妈的肩，“哎吆喂，你想哪去了！我投稿的中篇小说，被北京一家网站录用了，十万元的稿费到手啦。”

孙秀半信半疑，“钱不是来路不正？”

“是的，嗯，不不不，没有来路不正！”

一丝慌乱在小月眼稍纵即逝，即便星光黯淡，玉秀还是捕捉到了。

她紧紧抠住小月的手腕，连声追问：“你没有骗人，没有走歪路，没有不学好，没有胡作非为，是不是，对不对？”

被妈妈抓疼，再加上夜以继日的辛苦，和不被理解的委屈，眼泪瞬间冲上眼眶，“妈妈你说什么呢？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有过做坏事，让妈妈瞎操心？”

见女儿大声哭泣，玉秀心疼地松开了手。小月抽抽鼻子，从背包里拿出小说获奖的证书。

玉秀破涕为笑。

她知道小月一直爱读书，从小就喜欢写写画画，经常拿作文比赛的大奖，长大后更喜欢吟诗作对，高中三年学习那么紧张，还写下几十万字的小说。

女儿写小说获奖，玉秀喜不自禁。

哪怕孩子有微小的成就，不都在当妈的心中被放大许多倍，并为此骄傲自豪吗？

她搂过小月的肩，拍拍她的后背，“孩子，你瘦多了！我们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08

夜太深，四周阒寂无声，母女俩臂挽臂肩并肩，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

头顶那方蓝丝绒的天空上，无数颗晶莹的星星，如同生生不息的希望，在母女俩的心头闪闪发光。

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

但是，她们各有隐瞒，互相欺骗。

玉秀不会告诉小月，卖房的钱加上她早早晚晚扒水泥的收入，还是不够还赌债。借亲戚的钱还没有还清，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求人，万般无奈，只有偷偷通过地下渠道去卖血。

她担心，赌债利滚利，最后变成深不见底的大坑；她担心，债主跑去省城的大学骚扰小月，影响小月的声誉和学习。

她不会告诉女儿，自己吃多少苦遭多少碾压，也在所不惜，但是，她不能眼睁睁地让女儿受到一丝一毫地伤害，女儿的安好胜过自己的性命。

小月也不会告诉妈妈，她分秒必争地打三个月工，收入不过两万元。她的中篇小说被网站录用，稿酬不过三万元。而这些远远不够外债。

宿舍同学借贷买奢侈品，给了小月启发。

她即刻向学校申请助学贷款，又通过正规网络平台申请贷款。

当所有这些，凑够十万元的时候，她一分钟也不耽搁，立刻回家送到妈妈手中。

这些钱的来源，她当然得隐瞒妈妈，不然妈妈肯定会着急伤神。

她人生的路还很长，但是妈妈只有一个，一旦妈妈有闪失，将成为她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她不敢想象，自己将来学业有成，而妈妈不能分享她的喜悦。

所以，她要护妈妈周全，因为她现在应该有这个能力，而她所有的能与力，都来自于她搬水泥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