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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棋牌室是李叔最爱去的地方,李叔在这地方最爱说一句话:“但求夕阳无限好,何必惆怅近黄昏。”
这天,李叔见几位牌友已经把麻将牌错落摆好,他手拿骰子清了清嗓子,像唱京剧前的表情准备似的,目光扫视一圈说道:“但求夕阳无限好——”
“哎呀,老李头,何必惆怅近黄昏,你这词全国人民都记住了,咋还没准备换换?”崔姨半开玩笑地截过老李话头,“赶紧扔骰子,趁着咱夕阳无限好。”
“老李呀,万事想开点,老婶子患癌症去世小半年了,你还把老婶子的话整天挂在口头上,怎么可能‘夕阳无限好’呀!”王叔叹了口气,伸手拿走第一张牌。
棋牌室里气氛忽然沉寂下来,大家的心都吊到嗓子眼:这次要再触到老李痛处,惹他滚大把大把眼泪的话——今天这牌局……
1
十二年前,也就是李叔五十二岁的时候,他和潘姨关闭了在村里自办的幼儿园,搬到城里帮儿子照顾孙子。潘姨性格活泼,能歌善舞,很快就成为小区广场舞的领舞者之一;李叔会拉二胡,可以跟着民乐队演奏的那种水平。其实,像潘姨李叔这种自学成才的艺术奇才在以前的农村很常见,不过,村里人都没有“奇才”这个概念,只说:“那可是个能人,吹拉弹唱样样会。”
潘姨凭借强大的组织能力,在村里做了多年妇女主任;后来又紧跟时代潮流,承包了村小学的幼儿园,自任园长。李叔性格内向,不擅社交,但做事沉稳,乐感好,就负责园内各项打杂事务,是名副其实的“贤内助”。这“妇唱夫随”的故事一度传为村里佳话。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潘氏幼儿园创办的第八个年头,李叔十三岁的孙子李铁蛋出了车祸,手术线从脑袋前拉到脑袋后。最终,娃的命是保住了,但人基本痴呆,说话只会“啊啊啊”,脾气也极坏,动不动就乱摔东西。李叔儿子儿媳在城里开饭店,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只有更努力赚钱才能确保这残废儿子一生无忧。
李叔潘姨就这样住进城里。每见到孙子那破相又痴呆的样子,李叔就忍不住心酸抹眼泪,肚子里像缠了一个又一个线疙瘩。潘姨说:“事已至此,再发愁有啥用?凡事都得往好的路上走!”李叔苦着老脸说:“咱就这一个孙子,娃这样子以后可怎么娶媳妇呀!”“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这不还有咱俩吗?从现在起,咱就一心一意照顾孙子,娃长大了能自食其力最好,实在不行,就给孙女找个上门女婿!”潘姨的话像定海神针,把一家人的心都稳了下来。
次年,孙女高中毕业,和在学校谈的男朋友一道名落孙山,俩娃都没有再升学的意愿,这倒正合了一家人的心意。看着白白净净又干活利索的孙女孙女婿,潘姨高兴地给李叔说:“看吧,老天总会在你最坏最难的时候给你劈出一条新的出路来。”李叔也笑得合不拢嘴:“是呀是呀,看这俩娃多般配,以后把家产留给他们,铁蛋也能有个依靠!”
从那年夏天开始,潘姨跳广场舞带着孙子,李叔打麻将带着孙子,潘姨李叔一大早去超市排队领鸡蛋也带着孙子……铁蛋的衣服总是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渐渐地,孩子见人还会点头示意了。无论是迎着朝阳载歌载舞,还是踩着夕阳散步聊天,小区里的人在这一家人身上看不到一点苦难强压的愁苦痕迹。
日子就这样风平浪静又过了三年,孙女的大女儿都躺在婴儿车里“咿咿呀呀”了。饭店后来又增加了夜市摊,摊上有砂锅有涮菜有扯面有馄饨还有各类烧烤,夏天的夜晚客人贼多,啤酒也是一瓶接一瓶。当爸爸妈妈姐姐姐夫爷爷奶奶都忙着做饭招呼客人时,铁蛋就坐在柜台角落里推着婴儿车与车里的孩子“哦奥昂啊”交谈……这个家庭像一棵遭遇过雷击的树,只在铁蛋的外表上残留着灼烧过的痕迹,内在的一切都生机勃勃。
2
潘姨在小区拉起了一个舞蹈队,扇子舞交谊舞旗袍秀等等,三天两头换着花样玩;李叔则和一些爱好音乐的退休老人组成一个小乐队,唱戏的弹电子琴的拉二胡的吹笛子的指挥的等等,兵强马壮的发展势头不亚于潘姨的“女子夕阳红”。铁蛋就在爷爷奶奶这样的音乐熏陶中逐渐长成一个大小伙子,大眼睛,双眼皮,和白敬亭有点形似,常有不熟悉的女孩子听到他唱《再活五百年》时会瞬间爱上他。铁蛋在音乐方面的过人天赋,真的印证了那句名言:“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等了解到铁蛋竟是一个智障男孩时,人们往往唏嘘不已!潘姨却说:“没有什么可惜的,人各有命,太阳总要东升西落;走过黄昏,熬过黑夜,天就亮了!”
天真会亮吗?人常说:“祸不单行,福不双至。”2019年7月的一天,夜市摊又忙到凌晨,白天的暑热还有余温,偶有凉风拼着命挤进来,垃圾车在“呼啦呼啦”呑收着整个小区的垃圾,还有三两个食客在杯盘狼藉中悠闲聊天。铁蛋的父亲在收拾残桌时忽然间摔倒在地,救护车十几分钟后赶到,人还凑合能说话,但在次日上午还是接到了医院下的“死亡通知单”,死因:脑溢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比冬夜最黑暗的时刻还要漆黑寒冷,饭店关闭有半年之久。再在小区里见到李叔潘姨时,他们的头发已经尽白,脸上挂着因过度悲伤残留的苦笑。邻居见面寒暄时都不知该如何问候二老,匆忙间说道:“叔,姨,节哀,人总得往后看奥!”其实,往后看啥?看儿子阴阳相隔只剩一个坟茔?看孙子智障残疾命途堪忧?邻居话刚说出口就觉不妥,低下头赶紧离开。
饭店终于还是又开门了,这毕竟是一家人维持生计的根本。不过,小区里再难见到两个黄昏老人的身影了,他们都在饭店给孙女孙女婿帮厨。看着在地上跑来跑去玩耍打闹的重孙子孙女,老两口的心像春水荡縠纹,幸福在一圈一圈漾,漾成了无数合不拢嘴的笑意。就是从这时候起,“但求夕阳无限好,何必惆怅近黄昏”成了潘姨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她对发愁的老伴说,她对家有烦心事的邻居说,她对借酒浇愁的顾客说,她甚至对偶尔闲聊家常的陌生人说……她说:“但求夕阳无限好,何必惆怅近黄昏。人老了,就像这落山的太阳,得抓住这黄昏的尾巴再好好靓一靓。咱要多买艳衣服穿,大红大绿的穿,人一辈子太短,得赶着时间儿活!”潘姨成了我们这个小区最时髦的老太太,惹不少人在背后议论说:“这老太太,儿子死了,她倒越花哨了,究竟是亲儿子吗?”
对于小区人们从当面同情变成背后议论的行为,潘姨置若罔闻。换了新主人的李家饭店倒是越来越红火,餐桌和厨房之间的墙拆掉了,现在只设一个收银台,顾客从玻璃挡板上就能看清楚厨房内的一切操作:潘姨一会清洗菜品,一会洗涮碗盘;孙女负责制作面食和调制凉菜;孙女婿在炒菜,炒锅在他手里不时翻着花样,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李叔负责招待客人,收拾餐桌;儿媳妇在收银台给顾客算账,兼顾看管铁蛋和俩孩子。饭店墙面也从石灰白墙变成了赭色漆墙,上面装饰着带有八十年代怀旧风格的自贴墙纸,现代感和代入感十足,给老顾客一种“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感觉。这个家庭的生活似乎总在往黄昏走,又似乎总能在黄昏里迎来新生。
3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潘姨了,我问李叔。李叔说,“潘姨病了”。我很纳闷,“那样乐观又精神的老太太真病了”?
李叔说:“是真的,脑溢血,住了一段时间医院,目前在家里养着。”
“医生说什么原因了吗,李叔?”我关切又好奇地问。
“还能有什么原因呀,想儿子想得经常失眠,长期熬夜导致的。”
“外表根本看不出来呀,李叔!”
“你潘姨那么好强,怎么可能让外人看出来呀,唉……”
李叔后来还絮叨了很久。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生如此复杂——人的外在表现和内在思虑真的会如此悬殊吗?我抽了个时间特地买了鸡蛋去探望生病的潘姨。潘姨的脸上透着血丝,衰老似乎是一夜间的事情,身形更加消瘦,她强打精神的样子给人感觉像灯光照耀下的白纸:苍白,无力又无助。
“真没想到,一下子就成这样子了,人的身体真是太脆弱了。不过,人都得老去,总得在某个病上面死掉,不是吗?”潘姨说话语气虚弱,但骨子里那股硬气还在。
“确实是,姨放宽心,好好养身体,到时候再给咱小区舞蹈队领舞!”我安慰道。
“宽心是必须的,跳舞不可能啦,老啦,姨这身体确实是老了!”
“姨不是最喜欢那句‘但求夕阳无限好,何必惆怅近黄昏’吗,养好了身体,一切都是好的!”
“你这娃真会说话,确实,反正‘夕阳近黄昏’是必然,痛苦面对是一天,快乐面对也是一天。不管啥时候,咱信念不能倒,斗志不能垮!”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次探望竟会是永别。三个月后,在潘姨的葬礼上,我才从李叔那里了解到实情,李叔说:“潘姨其实不是脑溢血,而是脑瘤,三个瘤子其中一个长在了脑干上,手术都没办法做。家人都瞒着病情,好让潘姨能安心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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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姨这一走,店里人手明显不够了,加上李叔没了老伴,精气神也大不如以前,孙女婿就雇了两个很能干的中年女人,饭店生意依然兴隆。已经六十多岁的李叔便开启居家养老模式,小区门房的棋牌室就成了李叔最爱去的地方,按说能坐到这牌桌上的人都是历经岁月磨砺、见惯了生老病死的人,可能也正因这缘故,他们更像一群老小孩,各自率性、随意碰撞,动不动就会有人被惹翻了,不过很快又与大家和好如初。
牌桌上,李叔总习惯性搬出潘姨的口头禅叨叨,起初大家还能体谅,常会轮流进行安慰。但搬的次数多了,大家便听得有些烦了,加上老年人对“死”的忌讳,便有大爷开始开玩笑截断李叔的话。之前几次,李叔都扔了牌一拍屁股走了,今天这牌局——
没想到,李叔今天竟没有摔牌而去,只顺手捡出一张牌说:“碰!”究竟是崔姨截话的缘故,还是李叔丧偶的伤口已经在悄悄愈合?反正,大家一直玩到黄昏日落,灯光亮起……
人入夕阳里,快乐更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