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这天,原是惊蛰,下过一场雨之后空气里都是干净的泥土气息。杨家二小姐此刻正在自己住的小院子里摆弄新搬进来的那几盆花,春雷响动,万物复苏,正是花开的时节。
“小姐,老爷那边过来传饭了,您放着吧,我待会儿来帮您弄。”二小姐正乐在其中,丫鬟青青却过来了。二小姐抬头看了看天,夕阳的余晖映衬着西边的天空,煞是好看。“那你好生照看着,我吃完饭就回来了。”二小姐虽不情愿,无奈每日的晚饭是非得在正房的父母那儿用的。“哎,知道了,小姐,只是今晚怕是要晚些回来呢。”青青轻笑了一声。“怎么?今日是有什么事吗?”二小姐略微一怔。“小姐您忘了吗?过几日就是您的生辰了!”生辰?二小姐一愣,轻轻呢喃道:“竟这么快了。”“及笄之后便可以出嫁了,不知小姐是否已有意中人?”青青调笑地看着二小姐笑着问道。“呸,你这小丫头越发没规矩了,姐姐尚未出嫁,我还早着呢,再乱说小心挨打。”二小姐佯装生气,蹙着眉毛怒视着青青。这小丫鬟却并不在意,吐了吐舌头便去摆弄花草了。二小姐叹了口气,抬步向外走去,在院子旁候着的小丫鬟便会意跟在了后面。
席间姐姐和父母在讲什么有趣的乐事,笑声不断,二小姐还是沉默着吃她的饭,一言不发。“对了,过几日便是轻舟的十六岁生辰了。”谈话声戛然而止,父亲猝不及防地提到了她的生辰。二小姐此刻却在心想:父亲多久没有这样称呼过我了?除了每日的问安,父亲点点头应一声“嗯”之外,很久都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因着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事件的主人公,二小姐便硬着头皮将头抬了起来,看着父亲道:“是。”“行及笄之礼的事宜可都准备好了?”父亲又将目光投向母亲。“这……”母亲面露尴尬之色,半天没有说个所以然出来。“父亲,”二小姐涨红了脸,直视着父亲的脸,“姐姐尚未出嫁,我还不想这么早行礼。”“是啊是啊,轻舟现在还早了些。”母亲赶紧打圆场,略带歉意地扫了一眼轻舟,却见她并未在意,依旧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碗,一时都有些沉默。“嗯,这样也好。”主座的男主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为这句话松了一口气。
二小姐踩着月光进了院子,青青便赶忙迎了上来:“怎么样,小姐,老爷和夫人提了及笄的事吗?”“提了,但我说了姐姐尚未出嫁,请父母延迟行礼的事宜。”二小姐语气平平,一如既往。“这样啊。”青青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她还太小了,总是喜欢热闹的场面,对婚礼太过期待。晚上睡不着觉,二小姐打开窗户,用手支着脸看着窗外的月亮,今夜月色格外明亮,让她想到了两年前姐姐行及笄之礼的那天,那天晚上月色也是这样的好,姐姐似乎很是兴奋,第一次拉着她说了那么多的话,月光映在姐姐明艳的脸上,衬得姐姐越发漂亮,让她联想到“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这句诗。行过及笄之礼后,家里渐渐热闹起来,每天都有男子前来拜访,想要求取姻缘。杨家大小姐的美貌早已名声在外,此次一行过笄礼,方圆百里的适婚男子趋之若鹜,差点将杨家门槛踏破。看到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如此受欢迎,父母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可是大女儿却始终没有中意的人选,虽说结婚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但是杨家是个大户人家,又宠溺女儿,唯恐她受了委屈,大女儿势必要挑一个合意的夫婿,也就任由着她去了。时间一长,普通男子便知自己没有多少希望,求亲者慢慢冷却了下来。
思绪飘回当下,有风时不时从窗户吹进来,二小姐觉得似是有些冷,便准备关窗睡觉。谁知这时一个人影从院墙翻了进来,躲到了屋旁的角落。二小姐一惊,此时却好奇大过害怕,这么晚了,谁这么大胆翻墙进来,莫不是偷盗之人知道后面是女眷的院落?于是她小心翼翼关好窗户,准备出去让丫鬟告诉前院的仆从。等她走到外厢一看,青青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而房门似乎有些响动。还未等她叫醒青青,便有人推门而入,二小姐霎时呆住了,推门的是一名高大的男子,大颗的汗珠顺着侧脸的线条往下滴落,他的左手捂着右手的手臂,似乎受伤了,隐隐有血迹渗了出来。二小姐就这么看着来人,那人估计也没想到一开门会是一张人脸看着他,顿了顿,开口说道:“这位小姐,我被人追杀,走投无路进来寻个藏身之处,无意冒犯,还请见谅。”那男子说完之后看着她,像是观察她的下一步行动。二小姐听完怔怔地往后退了退,那男子便走了进来,反手关了门,找了个角落靠着墙站着。二小姐打消了惊动他人的念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尴尬之时,外面骤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还有火把在朝这边移动。“糟了!”那男子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眉头紧蹙着。“要不你躲到里面去吧。”话一出口,二小姐自己都吃了一惊。“那就谢谢小姐了。”那人听罢挤出一个感恩的笑容,转身走进了内屋。
“二小姐。”不多时,外面便响起了敲门声,似乎是管家的声音。她装作已经睡了的样子没有应声,此时的青青似乎终于对外界的声音有了反应,扭动了一下身体。“小姐,您睡了吗?”管家又砰砰地敲着门。过了一会儿,二小姐故意走动了两步,隔着门问道:“有什么事吗?”“小姐,有几位官爷进了府,说是在搜查什么犯人,您得开门让他们搜查一番才可安心,免得让坏人流窜进来伤了您。”这下青青终于醒了过来,惊起问道:“坏人?什么坏人?”二小姐很是无奈,刚想解释,门就被人粗鲁地一脚踹开了。二小姐转头看去,只见那人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是何人?怎敢如此无礼?”青青恼怒地看向那人。“我是何人?我是官府的人!”那人斜睨着青青。一听到官府二字,青青顿时底气全无,结结巴巴道:“那,那又怎样…”“哼!”踹门者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转身就往内屋走去。“哎,你干什么,那是我家小姐的闺房!”青青急道。那人却并不理会:“反正都闯了,也不在乎多闯一会儿了。”青青求助地看向门外的管家,管家却摇摇头,示意她别管。那人进去了好一会儿,气氛越发紧张起来,二小姐的心在砰砰直跳,她想弄清楚那个受伤的男子的身份,却又不想他被抓住。大约过了一刻钟那么长,那人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看来并未抓到人犯,表情很是不甘,二小姐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一伙人却押着一个人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待他们走至跟前,二小姐蓦地发现他们押着的正是之前受伤翻墙进来的男子,想必也就是他们所谓的犯人了。“老大,人抓到了,这小子又想翻墙逃跑,被我们在外面抓了个正着。”带头的那个人向着凶神道,看来凶神是他们的头领。“哈哈哈哈,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带走!”恶煞仰面大笑,大手一挥。
正待一行人转身离开之际,家里的男主人带着家丁步伐匆匆地赶了过来,身后似乎还有一位女子的身影。“管家,你好大的胆子,竟不通知我主动带人进到家里,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男主人的声音威严中带着怒气。“老爷,这几位自称官爷进来抓捕逃犯,奴才不敢阻拦官爷办公啊。”管家声音平静如常。“呵,官爷?我已经差人去报官了,我倒要看看他们真的是官爷还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尖细的女声在黑夜中响起,众人转过头,便看到大小姐在火把的映衬下忽明忽暗的脸,她看着恶煞一行人,眼中满是不屑。那恶煞听罢脸色一变,用眼神示意手下的人,似乎是想强制带着那男子离开,与此同时,这间宅子的男主人在他们移步之前抢先带着仆从拦住了恶煞一行人的去路,宣誓着主人的威严。恶煞看着这老爷的动作,不屑地笑道:“这位老爷,我这儿可是实打实学过功夫的手下,您确定您那几个会点花拳绣腿的下人能拦得住我们?我劝您还是省点功夫吧。我把我要的人带走,以后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闯进我家在我家随便抓人还说得这么好听?反正我女儿的官已经报了,孰是孰非就请衙门来定夺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那人将声音提高了三个度,拔刀对着拦住他们的人,他手下的众人看到也纷纷将刀拔了出来,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当差的衙役一转身已进了院子。为首的那个长着一张方脸,粗眉鹰眼,鄙视着恶煞,恶煞顿时有些怂了,为了不在手下面前丢脸,强撑着姿势。“杨员外,可是你报的官?”方脸官差看着杨员外道。“正是。”杨员外语气甚是恭敬,虽说这衙役只是个后辈,但却有一股逼人的强大气场。“拔刀者何人?”方脸官差看向恶煞,眼中满是不满,似乎在怪罪他大晚上惹事扰了他的清梦。“我乃吏部尚书徐大人门下,此次也是因公捉拿嫌犯,还请官爷勿要阻拦。”“别听他胡扯,我根本不是嫌犯,是他们想要谋杀我。”恶煞话音未落,被抓住的那人粗哑着嗓子辩解道,他本就受了伤,此刻一激动经不住咳了两声。方脸官差看了那嫌犯一眼,并未说话,转而逼视着恶煞道:“哦?因公办事?想来我们知府大人与尚书大人历来也是有些交往的,不过既然杨员外报了官,不管总是不好的,不如还是到衙里去说清楚吧,也可以给杨员外一个解释。”“这…只是这次事出紧急,我还急着交差,怕是没空去衙门坐坐了。”恶煞显然有些急了。“若是不能去的话,这人你可就带不走了,毕竟你深夜闯入别人的家里抓人我们没有不管的道理。”恶煞整整高了那方脸官差一个头,但方脸官差的气势丝毫不输。恶煞有点急了,知道跟众人纠缠下去必定讨不到什么好处,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解决法子,这人肯定是不能交出去的。“怎么样啊,官爷,夜已经深了,大家也都困了,总没有陪你耗着不睡觉的道理吧?”方脸官差眼神锐利,仿佛早已看穿恶煞的心理。“那不如让我先把人犯带回去吧,然后再让我家大人亲自去向知府大人解释。”恶煞暗暗在心里盘算着,准备采用迂回战术。“话虽这样说,但我看这位公子气宇不凡,怕不是一般的嫌犯吧,让你私下带回去难免再生枝节,我也不能保证你所说的句句属实,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可难逃罪责。”“可……”“别废话了,你不想睡我们还想睡呢,要么把人留下,要么你跟我们走,兄弟们的大刀早已饥渴难耐了!”就在二人你来我往之际,方脸官差后面虎背熊腰,留着络腮胡的衙役大声打破僵局。气氛顿时有点尴尬,当然,是恶煞一个人尴尬。“那就废话不多说,动手吧。”恶煞一横心,手中大刀旋转飞出,直逼方脸官差,说时迟那时快,后面的络腮胡衙役一刀迎着刀锋劈了过去,化被动为主动,劈得恶煞顿时后退三步。场面再度尴尬起来,恶煞的手下也不知道该上还是不上。“都是吃屎的吗?还不给我上!”恶煞顿时又羞又怒。“那你们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了,外面还有一百来号人呢。”方脸官差风轻云淡地说道。此话一出,恶煞的手下本就犹豫的动作更加犹豫了,不等他们考虑清楚,方脸官差就一声令下,他身后的衙役一拥而上,不多时,恶煞一行人全部落网。夜深时分,方脸官差带着众人离去,杨员外如释重负,对着大女儿说道:“女儿啊,你可吓死爹了,若今日出点什么差错可不得了啊。”“放心吧,爹,从我知道管家没通报任何人便放那狂徒进来我便料到事情并不简单,看那位公子的打扮肯定不是普通人家之子,此事怕是会牵涉到皇亲国戚,且静观其变吧。”大小姐似乎不以为然,信心十足。杨员外便点点头,让下人押下管家严加审问,想要问出那恶煞的底细。院子渐渐冷清下来,二小姐孤零零地站在厅门旁边,没有人注意到她,甚至连一句关心的话语都没有,好像大家都忘了发生这件事的地点是她住的院落,要不是她刚刚救过那个受伤的男子,她都要怀疑自己为什么站在这儿了。
三日之后,真相大白。原来被当作嫌犯的男子竟是当朝宰相之子李重山,因宰相与二皇子近来往来密切,太子唯恐二皇子威胁到他的地位,故而让与他一派的尚书指使门下之人暗地里抓住宰相的儿子,以此来威胁宰相。事情败露之后,吏部尚书王大人避之不及,极力撇清关系,二皇子更是躲得远远的,知府便收押了恶煞一行人等待处置。几日之后,李重山亲自登门向杨员外道谢,并向杨员外的千金提亲。
出嫁的那天晚上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一拜天地!”媒婆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着,久久才散去。二小姐看着姐姐的大红嫁衣微微发怔,宴席上她对上了那个让她第一次产生莫名情愫的男子的脸,剑眉星目,神采飞扬。那一眼,似是过了一万年。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喉头一紧,一股腥甜在嘴里弥漫,身子一软,便缓缓倒下。耳边似乎有人在轻声呼唤:“轻舟,轻舟。”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终究是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