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韧的柿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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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结婚后,子扬倾其所有,在公路旁自家的田地盖了三间大平房,开了一家餐馆,取名为“好运来”。

子扬去办理营业执照,扬嫂催了半个月,子扬才总算办了下来。看他这样子,扬嫂那雷厉风行的作风爆发,于是从店面装修到招募人手办理证件,到市场采购、菜单的制定,事无巨细一样都离不开扬嫂。于是,后来,不管是谁,从员工到顾客,有事就找扬嫂。日复一日,老板娘便成了店里的主心骨。

无论做什么都是“万事开头难”,餐馆从夏季到了秋季,又进入了冬季,那生意还是半死不活的。子秋每次见到扬嫂,发现她的眉头总是舒展不开。

马上就元旦了,街上一片喜气洋洋,而三叉路口的“好运来”却冷冷清清。平常晚上就无所事事的子秋,周五晚上,吃过晚饭后便到村口看看哥嫂。

子秋刚进门便听见的哥哥在说:“快元旦了,我们不如推出一些新菜式来吸引顾客?”

扬嫂生气地说:“你试验了那么久的烤鱼到底成功了没有?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还有那么多的食材,如果没成功,就不用考虑了。”

“我也想快点研制出来啊,可这毕竟从到鱼的品质、到各种调料和火候都得掌握好,才能做好呀!”

“这样吧,明天我亲自来试试,你只告诉我配料都有什么就行了。”

子秋一听,要做好吃的,于是她马上来了兴趣,反正每天都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干,她就决定先回家,明天早点起床来看哥嫂做烤鱼。

2.

临睡前,子秋想起了小时候与子扬在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

子扬是家中的老大,子秋是家中的老二,两人的年纪相差十二岁,因此子秋总是跟进子扬的后面,是个十足的跟屁虫。为了能跟进子扬的后面,子扬无论让她干什么,她都会很乐意地干。当然,子扬也是极爱这个妹妹的,一直是妹妹的保护神。

子秋记得有一回,到了煮饭时间,子扬就懒洋洋地躺在灶前的长条凳上,嘴里嚼着干草,子秋趴在用泥砌成的灶前,脸贴着地,鼓起腮帮吹火煮饭。火苗嘭地燃烧起来。她急忙跳起身,揉揉被烟熏得灼辣的眼,拉下前额的头发看看,已经被火舌燎焦了。当子扬明白是怎样一事回事,马上从凳子上跳下来,手捂住肚子笑个不停。子秋本来没事的,听哥哥在笑,就嘤嘤地哭了起来,他这才停住笑,安慰她说把那一撮头发剪掉,很快就长出来了。

子秋身子一直很弱,还总是咳嗽,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看医生。因为这样,子秋晚上学了一年。一年级时,她和堂弟分在一个班,堂弟是班里的调皮捣蛋鬼,而她就是老师喜爱的学生。头几年,大人们忙着家里无穷尽的杂事,并不在意孩子的学习。堂弟从小被奶奶惯坏了,懒、笨,放了学,从来不知道帮家里干活,倒要生病的妹妹去刷锅洗碗。

不过子秋是个聪明沉稳的孩子。她知道自己总是生病,给杨爸杨妈和家里增添了不少的麻烦,从小就知道人活在世上不容易,需得拼了命去努力。

上三年级的时候,子秋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医生建议长时间休养,于是杨爸给子秋办了休学手续。等她的身体有好转的时候,堂弟已经上五年级了,她就不好意思再去上学了,杨爸杨妈也理解她,就任由她在家里帮忙干点家务活。

十四五岁的子秋,在人们印象里,她总是细细的,瘦瘦的,默默地想着心事。无论得了大人赞扬还是受了大人训斥,总是一样地眨着深不可测的大眼,望着别人。不笑,也不哭。不显高兴,也不显懊丧。在哥哥面前,子秋是很活泼很快乐的。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她是不快乐的,因为她生病不能上学。

想着想着,子秋蓦地喉咙一紧,眼泪出来了。她急忙用手抚去泪水,一直啜泣到鸡啼。

临天亮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起白衣裳,跟着哥哥走向村外的吉水河。河边的青草绿又蓝;青草里盛开野菊花,小朵小朵,金黄金黄。梦见柿子树上那红色的柿子,随着哥哥的喊声,一、二、三、四、五、五只,掉呀掉,全掉到她的怀里······

3.

第二天早上,子秋跟着哥嫂来到了厨房。

半个月前,子扬为了做试验,按批发价买了一箩筐的草鱼回来,现在只剩下几尾了。如果再不成功,就对不起这些鱼的牺牲了,他先从鱼池里捞出了一尾已经养了半个月的鱼,清洗干净鱼的身体后,就从鱼肚子开了一刀,但不切断,掏出内脏后,认真地清洗着鱼肚。

扬嫂将处理干净的鱼放在一个大碟里,用盐轻轻地洒了一层在鱼身上,接着用一块姜片把鱼身全部涂抹了一遍,最后抹一层十三香,里外都抹到。因为鱼要腌制半小时,这时她找出番茄两个,豆芽一斤,娃娃菜一棵、土豆、洋葱、胡萝卜和彩椒各一个后,剥去洋葱的外衣,把土豆胡和萝卜的削皮后,就把这些配菜全部放进盆子里进行清洗,清洗干净后,用滤篮装好,就准备烤鱼了。她把鱼尾巴包上锡纸后,就把鱼放进了刷了油的烤盘,烤盘送进烤箱后,将上下火调制到180度,把时间扭到20分钟。

扬嫂伸了伸懒腰,又低头干活了。她取出一小块五花肉,切成片状,放进锅里煎出油脂。不一会儿,她就捞出五花肉。加入蒜末、葱段炒香,然后倒入甜辣酱、豆瓣酱炒匀。随后,将胡萝卜片、土豆片炒匀,接着倒入一大碗纯净水,再把洋葱入一半,加入糖、蚝油后中小火炖煮三分钟。最后,把彩椒和煎过的五花肉放进去炒匀,才关了火。

等了一会儿,烤箱里的鱼也烤好了,她取出烤盘,倒出里面的汤汁。将准备好的大部分配菜放在鱼身的下面,随后将余下的配菜铺在鱼身上,撒上葱花、白芝麻,最后将烤盘再次送入烤箱上下火180度烤制 20分钟。

漫长的二十分钟终于过去了,在打开烤箱的那一刻,子秋闻到了浓浓的香味。

看着色香味俱全的烤鱼,子秋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扬嫂递给她一双筷子,她便迫不及待地夹起了一块鱼腩往嘴里塞。

子扬尝了一口后,双手竖起了大姆指,子秋看着哥哥嘴巴里塞满了鱼肉,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扬嫂一脸喜悦地说:“只要我一出手,就没有搞不定的。”扬嫂夹起了一块鱼肉,嚼了一下,发现鱼肉更结实有嚼劲了,脸上的喜悦之情马上暗淡了下来,幽幽地说:“原来不是我的功劳,而是鱼的功劳!这鱼瘦身半个月,把身上的脂肪都甩掉了,还因为只喝山泉水,腥味也袪掉了,自然就变美味了!”

“原来如此,谢谢老婆大人!”子扬一把抱住了扬嫂亲了一口。扬嫂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脸颊。

扬嫂转头看向子秋:“我还得感谢子秋,在你的监督下,我严格遵照每个步骤,用心地做好每一个环节,才有了今天的成功。小妹你真是我的贵人!”

“嫂子客气了,我只是个小吃货而已,都是你用心的结果!”

过两天就元旦了,扬嫂决定从今晚就推出瘦身烤鱼。

4.

元旦过后的那个周日,扬嫂买了子秋爱吃的柿子回家了,说烤鱼在小县城引起了轰动,这些日子,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餐厅都是满座,甚至还有人慕名而来,情愿等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也无所谓。

子秋和妈妈都开心地笑了,杨妈为有能干的儿子儿媳妇而感到自豪,子秋是为以后可以轻易蹭吃蹭喝感到高兴。

冬月来了,这几天忙得累极的子扬回到家,说要子秋来饭馆做工,就是端碟子上菜收拾桌面,工资也照开,子秋想都没想就开心地答应了。

每次看到子秋露出甜美的笑容在开心地干活,子扬也高兴了起来。就这样,“好运来”的烤鱼成县城的第一家烤鱼店,随着客人越来越多,子扬承包了村背后的一口鱼塘,专用来放养买来的草鱼。

在随后的三年里,店里的生意一直都是红红火火的。

谁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毒,让每个城市都静默了,小县城的生意自然也不好,十多个员工开始陆陆续续辞工,到第三年的时候,只有子秋和另一个后勤工留下,但子扬夫妇两人仍然苦苦着支撑着小店。

子扬夫妇为节约成本,决定在鱼身上动手。鱼塘的租约到期,子扬就没再续租。草鱼从市场买回来,就直接放在后厨里的鱼池养着。扬嫂则把烤鱼里的五花肉这一配菜省掉,虽然这些并不影响烤鱼的口感,但子扬心里一直都觉得做生意不能这样,只是扬嫂说又几个人能吃得出来,有啥关系呢?

有一天,以前每周都来吃烤鱼的那个退休老人来了,子扬心里不禁有些紧张,扬嫂安慰他说,没关系的。但子扬知道,那老人是个会喝酒的人,而且他那味觉是灵得令人吃惊。本地产的酒,甭看商标,他抿几口就能叫出名;此外,酒里掺没掺水,掺了多少,是什么粮食作的,是何种香型,都能一一报出。用这张嘴来吃鱼,那体验当然就比别人更为深、细,评价得也就更为中肯。

很快,一份烤鱼上桌了,老人闻了闻,还是原来的香味。用筷子挑了块鱼腩进口后,他觉得似乎与往常有点不一样,再试了几口,老人觉得味道与以前相比,差远了,他勉强地吃完了半条鱼。子扬见状,连忙向老人说抱歉,老人生气地取出钱,拍在桌上就走了。

自从老人走了之后,子扬起初只是觉得对不起人家,为此,还跟扬嫂争吵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子扬越来越觉得,事情还远远不止如此。心头不光是欠着老人的面子,还常常会觉得直发空。就像那戏台子儿的名角一下子失去了最懂行的观众。他再也听不到像老人这样的内行来称道他的鱼了,再也看不到老人那眉毛胡子一齐舒展的样子了。

久而久之,子扬竟觉得这日子里缺了什么味道。是哦,百个外行夸百句,不如一个内行夸一句。可惜的很,即使子扬向不少家人打听老人的下落,他都再也没见过那个老人。

5.

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经济开始逐渐复苏,那些老顾客又回来了。子扬相信店里的生意会越来越好,就重新承包回鱼塘,并要求扬嫂在烤鱼里不许少了五花肉这个配菜。

这天晚上,半夜时突然雷鸣电闪,风雨大作。轰隆的雷声自远而近,铿锵地打在房顶的水泥地上,震得这简陋的平房门窗也剧烈晃荡,接着而来的是那一泻千里的疾风骤雨,整个小山村都被这风雨雷电压得在痛苦地呻吟、呼唤。

子扬马上惊醒了,他顾不得多穿件衣服,就戴上竹笠,还披了件塑料雨衣,就出了门往鱼塘走。

而此时,与哥哥感情深厚的子秋也被惊醒了,她也担心鱼塘里的鱼跑了。于是,她马上穿好衣服,戴上竹笠,还披了件塑料雨衣,锁上门就往外边走。

子秋一走进黑沉沉的雨地里,就像掉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深渊中一样,四顾茫然。她经过村旁那口水塘转往鱼塘方向时,一阵急骤的风雨旋转着扑过来,刮走了她头上的竹笠,把她拢起的发髻也抖散了,顿时像有无数柔软而又有力的手抓起了她的长发,散乱地飞舞······

凌晨四点多,子扬回来了,扬嫂问子秋怎么没有与他一起回来,子扬说没看见。扬嫂大声说要出大事了,马上拉着他去找子秋。

最后,他们在一个深沟里看到了子秋,但她已经昏了过去。扬嫂先站到沟上面,子扬跳到沟里在下面托住子秋,她那小小的身体居然很沉。他扛着她,一手小心护着她的腰,别一只手握住大树根,一点点把她往上托。他两只脚踩在外凸的树根上。攀树根的那只手被磨了一下,先是麻木,接着灼痛,热乎乎的血流了出来,顺着胳膊流到了手背。扬嫂趴在上面,伸下两只手夹住了子秋的胳肢窝。一个在上面拽,一个在下面托,费好大的劲才把子秋抬上沟来。

子扬背着子秋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家门口,杨妈听到敲门声,很快就来开门了,看到兄妹俩的狼狈样子,快吓坏了。但没一会儿,她马上醒悟过来,急忙烧火做姜汤。

杨爸听到大动静,也起来了。马上进房找来子秋的衣服,让儿媳妇帮她换上。杨爸随后拿了子秋的一块毛巾,又拿出一个脸盆,装了半盆冷水,再从暖瓶里倒了半盆开水出来。他微颤地叫子扬把水盆端进房间,让扬嫂帮忙把子秋的脸和手都擦干净。

很快,杨妈就把姜汤煮好了。她端了一碗过来要亲自喂女儿喝,让儿子儿媳妇去厨房喝完姜汤就回店里睡觉。

喝过了姜汤,子秋的意识似乎恢复了,但还没有睁开眼睛醒过来。

6.

大阳正要从地平线上升起,东边辉映着一派耀眼的光芒。

回到店门口的扬嫂刚好看见了这柔和的光芒,伸出手后贪婪地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她兴奋地说:“辛苦老公了!还好,你及时扒开鱼塘的一个口,放水出来,否则我们就损失惨重了。”

“我不辛苦,我就担心子秋娇弱的身子是否承受得住。”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的,毕竟那深沟里没有水。”

折腾了大半夜,子扬回房后很快就睡着了,朦朦胧胧中,他回到了小时候子秋病得奄奄一息时,父母请了一个鬼婆来叫魂的情景。

子秋一动不动地躺在堂屋中间的地板上,只见鬼婆点点头,神色忽然变得冷落、肃穆,两片薄嘴唇闭成一条线。她先把煤油灯吹熄了,然后把香烛线香点燃。随后,她洗手、抹脸,打开大门,遥向空中拜了又拜,闭目念咒。最后,她坐到八仙桌上首,头上蒙块白布,双手交叉胸前。躲在门缝的子扬突然瞧见:屋里骤然变黑,烛光摇曳不定,古怪的影子在白墙上闪动,一时拉长,一时缩短······

此时的子扬时而瞪大眼,时而屏住呼吸,时而大口大口地呼气。

过了一会儿,子扬看见鬼婆轮流踏动双脚,两肩一高一低。她在走路,表情和动作说明她的真灵已经出窍,走向冥冥中不可知的所在。似乎遇到好多人,有相熟的,也有不相熟的。不断打问:“小妹在哪?子秋在哪?”又走,又问,左右顾盼,前后寻找。临了,高兴大喊一声:“子秋!”找到了·····于是又双脚踏动,时时回头招呼,好像子秋就跟在后面。突然,鬼婆的身子顿时僵直不动了,烛光晃了几晃,那八仙桌平白无故对角摇动。鬼婆身子又猛然一抖,伸手掀开头上的白布。

鬼婆最后给子秋喂了几口黑乎乎的水后,没多久子秋便慢悠悠醒转了过来。从此以后,子扬对子秋是百般的呵护,生怕妹妹受一丁儿的委屈。

7.

而此时的子秋正在做梦,在古树林的草坪上,手捧着两个红柿子。她似乎变成了一个哑巴,正对着一个向她问路的小男生,先指指他,跷起大拇指,又指指她们村庄的方向,然后指指他的手,指指他手中的书,比画出写字的动作,又比画出一本方方正正的书,又伸出大拇指,指指天空。她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他由起初的一愣到隐隐约约明白了点什么,目光温顺得像个大孩子。她像花儿般笑着,张着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接着她用手掌拍拍他的心窝,然后,跺脚,吼叫,脸憋得通红。过了好久,小男生才完全理解了她的意思,感动得不行,向她说了声谢谢便走了。

杨妈一直在照顾女儿,她看见子秋一直昏睡,就想着是累了,所以就留下子秋独自在房间睡着,她去做早饭了。

杨妈吃完早饭进房,见子秋还没有醒,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就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刚一触碰到她的额头,就感觉烫得厉害。“老头子,子秋应该是发高烧了,赶紧去找子扬,把她送医院。”

正在吃早饭的杨爸应了声“好”,便啪踏着拖鞋出门了。

十多分钟后,子扬就开了摩托车回来了。他快速地了停好车子,就马上冲进房间,扶起了子秋,让杨妈扶住妹妹,而他就蹲下身子,把她背在背上,杨妈在后面扶着。到了摩托车旁,扬子把子秋放在了车上,自己也上了车,准备踩油门,杨妈焦急地说:“子扬,你真糊涂,你妹还迷糊着,等你爸把她绑在你身上。”

杨爸马上把早已拿出来的布条搭在子秋的腰上,接着在两人身上绕了两圈,最后在子扬的身旁打了个活结。

看着子扬开着车子风驰电掣一溜烟不见了影,杨妈不经意间看到柿子树上结了很多快红的果子,想起子秋生病时有了柿子就会开心,就马上让杨爸搬了张凳子放在柿子树下,又指挥他挑选了两三个红柿子摘下来,她马上把柿子拿进厨房用水洗干净再用保鲜袋装好,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护在胸口,才拉着他往医院方向赶去。

8.

子扬到了医院,停下摩托车,马上解开带子的活结,抱起子秋就快步往急诊室走去。经过医生的仔细检查,子秋要输液。

子扬望着因发烧而满脸绯红的子秋,开始在记忆的长河里跋涉,寻找着关于他和妹妹的点点滴滴。那个少年时代的自己,洋溢着精力和热情,恨不得拥抱全世界,他和小强打篮球、踢足球;他和小坚讨论春节前去哪里玩,一起去古树林的草坪上,吹着口哨惹得一群小女生围观;他和小光一起去饭馆打工,经常觉都睡不了几个小时······在他缤纷的青春中,有太多飞扬,太多精彩,太多事情要做。随着他一点点地搜寻,他竟然发现子秋的影子无处不在。在篮球架旁,有她小小的影子;在古树林柿子树下,有她小小的影子;在饭馆外,有她小小的影子;在他和小光两人穷得每天喝白开水吃馒头时,也有她小小的影子······可当他想看得再清楚一点时,那些记忆就如老旧的黑白影片,不管现在播放的仪器再好,依旧是画面模糊,闪着雪花点,让一切都很朦胧。

也许是因为熬了一夜,子扬觉得眼睛发干,有一种酸涩的疼。他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凝望着朦胧薄雾中的小城,心中好似有惊涛骇浪,一波接着一波翻涌。

“哥!”子扬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唤,转身回到病床边。他伸手摸了摸子秋的额头,感觉已不烫手,就问:“子秋,舒服点了吗?”

子秋无力地点了点头。“那就好,等输完液,我们就回家。”子扬微笑着说。   

子扬知道,子秋对自己有极强的依赖性,一直以来对她和颜悦色的,从来都不会斥责她。如今,谢天谢地,她总算无大碍。   

没多久,输完液了,子杨喊护士过来帮忙拔了针头,就扶着子秋走出了急诊室。刚走出急诊楼,子扬就看见杨爸杨妈正急急忙忙地走来。

“妈,你身体不好,怎么也过来了?爸,你也是,明知妈腿脚不好,你还让她跟来?”   

“你妈担心子秋!你不是不知道你妈的倔脾气,我阻挡得了吗?”   

“我只是走得慢些而已,又不是走不了。子秋怎么样了?”她马上把手中的柿子递给了子秋。   

“谢谢爸妈摘了我爱吃的柿子,我没事了,你们不用担心!”   

“子扬,那你带妹妹先回家,我和你爸慢慢再走回去。”   

“好,那你们小心点。”

子扬带了妹妹回家里,热了点早饭给她吃,等她上床上躺下,他才回了店里。

9.

休息了两天的子秋回到了店里,但子扬怕她累倒,只让她帮客人点菜,帮忙收拾碗筷。

过了一个月,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子秋的气色也越来越好,干活也越来越勤快了。店里每个人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子扬就请了四个打杂工。

有一天中午吃饭时,子扬发现子秋的脸色很苍白,身形也越来越瘦了,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说胃口不好。

饭后,扬嫂悄悄地把手捂住腹部的子秋拉到一旁问:“子秋,你是不是肚子疼呀?”

“不是呀!”子秋咳嗽完,马上觉得一阵恶心,喉咙像要涌出东西来,就马上跑进了卫生间吐了起来,呕吐物里夹挟着红色的血。

“子扬,子扬!在哪里?赶紧把子秋送医院!”扬嫂大声嚷嚷了起来。

子扬从房间出来,拉着子秋就上了摩托车赶往医院。

经过一系列简单检查,医生说暂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就建议做胸部腹部CT,好不容易做完了检查,已快到医院的下班时间了,子扬就带子秋回了家,让杨妈熬点粥给她喝。

第二天下午三时多,子扬载着子秋到医院拿检查结果。子扬让妹妹坐在凳子上等他,他自己去取。当他看到诊断书上写着他看不明白的词,但他知道病情应该是很严重的。

当子扬听到医生说疑似肺癌时,顿时感觉天旋地转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至于医生又是怎样说的,他一概记不清楚了,只听到医生那句:病人只有几个月的命了,得好好待病人,她想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她想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

子扬从办公室走出来,远远地望见子秋朝自己这边望来,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必须保持镇静,千万不能让子秋或父母知道诊断结果。于是,他微笑着对子秋说:“医生说你肺不好,就开了些咳嗽药,到时你记得按时吃药。你在这再坐一会,我现在去取药。”

子秋应了一声,就继续玩手机。

子扬取好了药,便带了子秋回家。“子秋,记得按时吃药。等身体好了,再回店里。”

子扬说完了,就开车一溜烟走了,因为他怕自己说得太多,会露出破绽。

子秋在家休息了一天,觉得很无聊,就回到了店里。

“你怎么不多休息两天?店里忙得过来。”子扬柔声地说。

“在家太孤单了,这里热闹,就是干起活来也不会累的。”子秋笑盈盈地说。

“子秋是个好帮手,我巴不得她天天过来。”扬嫂大笑着说。

10.

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微风吹拂,窗外柿子树的叶子随风轻轻地摇摆。远处草丛里偶尔传来几声蛐蛐儿的叫声,打破了这夜晚的宁静。

躺在床上的子秋,很想好好欣赏一下月色的,但觉得特别累,就要闭上眼睛睡觉。突然想到中午路过哥哥的房门,听见子扬悄悄地对扬嫂说,不要让子秋干太多活,若她高兴干,就让她干;若她不高兴干,也不要责怪她,毕竟她的日子不多了。

什么叫日子不多?联想到自己自从上次拿了检查报告回来后,全家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她甚至有几次半夜听到妈妈独自啜泣的声音,当时以为妈妈不开心,现在想来,妈妈是担心自己。而自己又总是咳嗽,肺部还有硬块。难道真的是肺癌?

犹如当头一棒,顿时打得子秋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天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来子扬骗了她。在一刹那间,她真想才不管什么半夜三更了,现在立即马上就去店里找子扬理论,质问他为什么隐瞒?

子秋一激动,就坐起来准备起身,就咳了起来,经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她只好再躺下。心想自己这从娘胎就带来的病,估计是治不了,找哥哥理论也是无济于事?这事任谁都没有什么办法!何况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只好听从命运的安排。因为这不但无法超越客观条件,而且还是宿命。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事,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实现。

当然,子秋也知道自己是一个多么卑微的生命,但卑微并不等同于卑贱。自己虽然弱小,但只要努力进取,让就会让她余下的生命和和病魔抗争。虽然自己只是个小小的服务员,但仍然可以给很多客人带来欢声笑语,甚至于自己的微笑,经过潜移默化或是电光石火的碰撞,已经让某个人从不苟言笑变成微笑常挂在嘴角。在这个过程中,她在付出和虚弱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深刻和稳定,也许这就是用一个生命在点亮别另外一个生命,用一个生命在擦试另外的生命的缘故吧?

子秋想清楚了,既然是命运的安排,那自己就在余下的时间里好好享受生活吧!想到这,子秋沉沉地睡去了。

11.

十二月末的安福山和吉水河边上的树木几乎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站立着。植物的种子深埋在土地下,做着悠长的冬日的梦。地面上,一群群乌鸦飞来飞去,寻觅遗漏的颗粒,“呱呱”的叫声充满了凄凉······

这天夜里子秋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多少往事在她耳边喧嚣,在她心头动荡,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炸。坏了,要犯病,她想。头昏,胸口憋闷,浑身紧巴巴的难受,她赶紧爬起来吃了药。

但剧烈的咳嗽和疼痛让子秋再也睡不着,她想起这三个月来,是漫长又是短暂的。她在这期间忍着疼、忍着痛、忍着苦,心中留下数不清的痛苦记忆,她感到这三个月是漫长的。她在这里也有过欢乐和愉快,明白了不少事,获得了亲情,开阔了眼界,抛弃了许多乡下姑娘的狭隘与偏见·····一切都好像才刚刚开始,可马上就要结束了。让子秋深感遗憾的是自己还没有恋爱过。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怜悯,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如今生命已到了倒计时,不管再怎样嫉妒那些漂亮的、开朗的、魅力的姑娘,再幻想能像她们一样,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能吸引几个小伙子爱慕的目光;再幻想能像她们一样被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苦苦追求;再幻想能像她们一样发在朋友圈的告白的图片,都已无济于事!自己到底已虚伪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啊?自己都变得不认识自己了!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喜欢过他呢?算了,还是别想了!

痛,还是痛,而且血是越咳越多,子秋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今晚就与这个世界告别。

她小心地取出了之前一点一点藏起来的安眠药,数了一数,有二十几颗,分量足够了,就分几次吞进了肚子。但无论如何,子秋还是庆幸自己度过了快乐的二十年而感到高兴。在这些年里,她爱讲得好故事的爸爸,她爱唱沙软眠歌的妈妈,她爱对她百般照顾的哥哥。她也爱窗前柿子树结的红色柿子;也爱古树林的一草一木;也爱叽叽喳喳的燕子······她一直有一颗纯真、烂漫的心,凡和她接触的,她都与他们稔熟,亲密,现在,她一律在心里默默地拥抱了他们,作最后的告别。

此刻,仍忍着疼痛的子秋,她那叶想象的白帆又驶回了遥远的童年,在记忆中的每一个温暖的港湾里停泊了一下。她想起在安福村的阳土坡上,她和哥哥用肮脏的小手一块刨茅草根吃;想起夏日里的吉水河,不流一片碧澄,她跟着哥哥嬉闹着互相往身子上糊泥巴;秋天的安福山上缀满一个个红艳艳的柿子,哥哥赤脚上去,给她摘了那么多;冬天虽然寒冷而荒凉,但他们心里热呼呼的,手拉着手走过吉水河的堤岸,穿过古树林飘落—地的红枫叶,在古树林的草丛里寻找那些破碎的小石块。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再也看不见那柿子树,再也吃不到甜甜的柿子了······

12.

清晨,天湛蓝,太阳很亮,但并不暖和。蕴含在光线里的热能,被呼啸的北风掠夺了去,遗下干燥的冰冷,洁净的苍天更使寒意无遮无拦。

杨爸杨妈吃完早饭后,还不见子秋出来,杨妈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马上冲进了子秋的房间,只见子秋安静地平平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皮有点浮肿,使她的脸看起来有些变形,依然是平和的。嘴角微微上扬,犹如还微笑着。杨爸往子秋的鼻孔下伸去食指,已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

闻讯而来的子扬扑到子秋的床前,他顿时觉得从内到外,分离成了好几层。心里如一块见棱见角的寒冰,锋利地刺向每道骨缝。寒冰之外是一团愤怒火光,也不知要燃向何方,在心头如有一团火一样膨胀着,烈焰熊熊。最外层,又是一层冰封的外壳,没有任何裂隙。他的脸似铁板一块,因为他要用脸上肌肉的全部力量控制住牙关,免得它们不争气地嗒嗒作响。尽管他个清楚地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没想到这么快。

子扬转头忽然看见一滴胶水般的眼泪,黏黏糊糊地从爸爸浑浊的双眼上缓缓淌了下来,溢出松驰的眼角,像溪流似的分散在他皱巴巴的脸上。而他那张阔嘴的嘴角,浮现出了绝望的神色,而妈妈已哭晕在床上了。

尽管子扬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剪不开,理还乱,头都想疼了,不愿再想了。他也想赶快回家,被子包住头好好睡一觉。

但此时此刻,他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必须承担起责任来。于是子扬站起了身,打电话通知殡仪馆来人,默默地陪着父母送了子秋最后一程,并将子秋的骨灰盒带了回来。

一路上,杨爸杨妈都是呆滞的神情,两人的眼深深的陷在眶儿里,眼珠有点瘪而痴呆,扬子心里一阵痛。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痛苦?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们简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

子扬强忍着泪水说:“爸妈,你们不要难过了,子秋选择就这样离开,其实是一种解脱。她从小就有一颗善良的心,她也不希望你们悲伤难过。她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懂得她不能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想要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穿什么就穿什么。因此,不管她多么饿,穿的多么破烂,从来都不向我们开口。只要我们没有注意到她的需要,她就能一直忍受着。她心疼家里所有的人,随时留心着看能为我们帮点什么忙。”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杨爸哽咽着说。

“爸妈,请你们放心!我会代替子秋孝敬你们,所以请你们振作起来!”子扬抚摸着杨妈的手说道。

子扬心想:生活还得继续,自己应该就像窗外那棵和妹妹一起种下的柿子树一样,有着坚韧的精神,用它那灰褐色的枝干正积蓄力量酝酿准备春天拱出了灰色的锥形幼芽,很快就会争先恐后生长出茂密的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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