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胭脂,民国十六年的冬天嫁进了沈家。
最近我总是做梦,梦见一片红,还有一支花步摇。
我嫁进沈家的那天,大雪积满了整座城,迎亲的队伍从沈家排出来,就堵住了大半个城。
坐在镜子面前,有人替我梳妆,一绺一绺头发绕过发簪紧紧箍在头顶上,头带凤饰,碎花步摇,耳坠玲珑。我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柳叶细眉,唇红齿白,确实美,怪不得大少爷喜欢我。
“抱歉,手麻了,能松松绑么?”我嘴角慵懒地翘了一下,斜了一眼手腕,已经勒红了。
“小姐,这是老爷的吩咐。迎亲的队伍眯缝眼的空当就来了,来,把口脂抿了。”
红纸穿过两个唇瓣间,润进那清浅的纹理中,一道一道,红得魅人。
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鼓锣号子响了,我叹了一口气:“哎,不知外面几尺深几尺厚的雪,愣是没能挡住那些个人的步子。”
“好了,你也别埋怨了,木已成舟,我看你还是好生嫁过去吧。沈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你一个戏子出身,能嫁进沈家也算是高攀了。”
这话我便不乐意听了,这城中谁不知胭脂傲气,想抽出手来打她,腕子处却勒得更紧了。
“我的大小姐,您就安生些吧。”她一边整理着我的喜服一边说道。
“我怎么啦?我柳胭脂好歹也是这城中名角儿,说嫁人就嫁人啦?”
她撇了撇嘴,不理会我。
聒噪了一早上的迎亲队伍总算是到了门跟前,出了房间门,姐妹们都探出头来看我。小凤是我在园子里面玩的最好的,这时候她拿着一个镶着金的首饰盒往我手里一塞:“胭脂,送你。”泪眼汪汪,没半点笑意。
我生平最不喜哭,冲她翻了一个白眼:“行了行了,我大喜的日子,又不是奔丧去,快把你的金珠子收回去,可别掉我的嫁衣上了。”
又冲喜婆子道:“春婶,把这首饰收着,手被绑着不方便。”
我是这西楼园子里第一个风风光光被绑着嫁出去的,一辆黑色四脚轮子在门口停着,沈先生一身红色长袍,头发梳得油光瓦亮,今日的沈先生看起来格外不同。
“柳姑娘,我来接你了。”
我轻笑,冲他咬了一下唇:“今日我美么?”
“美,柳姑娘哪日都美。”
我上了车,半倚在后座上:“哎呀……西楼美人美,楼外游人醉,这西楼园子里这么多的角儿,沈先生为何就偏偏相上了我呢?”
沈先生从前座回过头来:“柳姑娘自然是比其他姑娘有过人之处了。”
我稍稍侧了一下身子,脱了鞋,把脚抵在前座人的肩膀上:“过人之处?可是因为比别的姑娘心里多住了个人?”
沈先生一时尴尬,不停地舔着唇,脑门冒汗。
“怎么着,沈先生话都还没说就口干舌燥了?沈大公子知书达理,满腹经纶,被一个小女子问得不知如何答话,不至于吧?”
“好了,柳姑娘莫要取笑我了。”沈先生从袖子中取出一个灰色帕子来,往额头上蹭了蹭。
我笑了两声,把脚拿下来。窗外不少人看着,这么大的迎亲阵仗,我柳胭脂也算是露了一把脸了。雪下得大,轮子陷得深,车子开得就慢。
没了兴致我就自顾自地靠在座椅上哼曲儿:“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沈先生鼓起掌来:“柳姑娘真是一副好嗓子,仅仅是哼唱,便好似流水,听来顺意满心舒畅。”
我挑眉:“沈公子果真是才子,说话也带文气,就这小词儿,我们这等人可说不出来。”
“柳姑娘怎么又说这般见外的话,以后你我便是夫妻,都是同等人,可别再说‘这等’‘那等’的话了。”
腕子上的麻绳磨得我生疼,我只好又换了一个姿势:“哎,沈先生可千万别这么说。像强人所难这种事情沈公子这等人干得出来,我们可不行。”
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便知他表情难看,也就不再打趣他了,只希望这雪再浅一点,早点到沈府去。光在这小黑驴子里打趣他,没甚意思。
沈先生是园子的常客,凡有我的段儿,他几乎都会来捧场,一曲作罢便带头叫好,给我带了不少的生意。说句良心话,若没沈先生捧,我万不可能在几天之内就成了园子里的头牌,一时在城内大红大紫。
不远处便是沈家,又宽又高的宅院大门,是城中不少女人做梦都想进的地方,呵呵,如今我柳胭脂还不是轻而易举地便来了。
大门外两串大灯笼,处处张灯结彩,车子还没行进到地儿,门口的挂鞭就噼里啪啦响起来了,不少人围在门口探头看。
“柳姑娘,一会儿拜堂还请你配合。”临近下车,沈先生诚恳地说道。
我故意打了个哈欠:“柳先生就是喜欢开玩笑,胭脂哪敢不配合,这都五花大绑上了,胭脂就是想玩花样不照样动弹不得么?”
车子停下,沈先生先行下车,把后车门打开:“柳姑娘,得罪得罪。”说着,替我解下手腕上绑的绳子,腕子上已经磨得红肿了,侧边也已经磨破皮挂着血印子。
沈先生心疼地握住我的手腕看了看:“这些人怎么下如此狠手,都磨破了。”
我冷笑一声:“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千金小姐,不碍事的。倒是柳先生,您的事情可是大事,不能坏了先生的事。就是一连绑了几天,生活确实不便。”
“唉,这也怪我。”
“得了,时候不早了,别误了时辰。”我露出笑脸来,但我敢笃定,此时我一定笑得十分难看。
刚关了车门,沈先生脸变得倒快,立马露出笑脸来了。进了大门,管家在前面引着路,沈先生牵着我的手跟在后面。此时老夫人已经在等了。
厅前摆放着两把太师椅子,只老夫人坐在上面,左右也有两把,坐着两个法国人。我偏偏头,热气吐在他的耳朵上:“怎么还有外国人?”
沈先生低声道:“这是证婚人。本想给你一个西式婚礼,母亲不同意,不肯搞外国那套,我就请了两个证婚人。”
“哦,”我动了动头上的红纱,“不过这红纱怪不吉利吧,眼睛在里头看,看谁身上都是血。”
沈先生脸色又难看起来了,我就又笑他不禁逗。
老夫人的脸色倒是要善一些,端庄坐着,是有些大家长的样子。拜堂步骤琐碎,起先不情愿,但看那沈先生为难的样子,我也就都照做了。好不容易如木偶般照办完,那两个法国人就又站起来叽哩呱里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我没忍住在红纱盖头里翻了两个白眼。
最后一步,送入洞房。我终于被人送进了一个满是红的房间,坐在软床上,我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
我把头顶的步摇取下来,藏在了枕头底下。试了试这里的窗户,关得死死的。凭着从小唱戏练就的软功夫,我上了窗台,却如何也打不开。
依稀听见有脚步声,我回过头去,是个送饭的丫头。此时正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我。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从窗台上跳了下来:“你先放桌子上吧,我过会儿吃。这屋子闷得很,你去把窗打开,透透气。”
丫头听话地把窗户打开,又不忘疑惑地看我一眼。
晚上的沈府要吵闹多了,好似成亲这件事和我并没有多大关系。宾客们在外喝酒闹事,沈府上上下下都是一片熙熙攘攘。
从窗户上跳下去的时候,居然还有人来扶。
“本姑娘上个茅厕,你们先下去吧。”
“姑娘,我陪您一块去吧。”
我摆摆手:“怎么着,还怕我跑了不成?”
当大家拿着火把找到我的时候,我正从茅房顶往沈府门外围墙跳出去。火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顺带看清了他们脸上惊异的表情。
新婚第一天沈府上下就都知道沈少爷娶了一个不老实的新娘子。晚上回到新房里,沈先生的脸色最难看。
随意捏了个果子,咬了一口是酸的。我笑:“新婚之夜就不给新娘好果子吃,你们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
上床,脱衣,睡觉。
沈先生终究什么都没有干,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叹气。我就又勾起笑来了,枕头下面的花步摇还老老实实躺着,看来今晚暂时是用不到了。
第二天一早,我正睡得迷蒙,就听见沈先生着急地叫我。我翻了个身,没理他。
“柳姑娘,快起床,母亲要丫头来取白巾子。”
闻言,我一个激灵坐起来:“什么白巾子?”
“就,就是……”
“就是落红的巾子。”我翻了个白眼,看到一旁桌子上摆了把剪刀,拿过来就要往手指头上戳。
沈先生慌忙拦下我:“还是我来吧。”说完,便把剪刀拿了过去,在食指上打了个小洞,血便慢慢渗了出来。不消片刻, 白巾子上就渗上了深红的渍。
我面无表情地用剪刀从我的喜服上剪下来一块布子,给他包扎。缠线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
“怎么,突然被感动了?”
他回过神来:“嗯……若,若是柳姑娘能一辈子如这般待我,我……”
“打水,我要梳洗。”系好线上的结,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等到我梳洗完,外头已经是日上三竿了。老夫人找了几个丫头来催,通通被我关在了门外。选了一身墨绿色的开叉旗袍,一来显身材,二来又不太招摇。
沈先生共三室妻子,我是第四室。等到我来到前堂的时候,几个人都端端正正地等我敬茶。
“娘,胭脂来晚了。”我脸上赔着笑,“昨晚实在劳累便起得晚了些,娘可不要怪罪呀。”
正室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出身,面带浅笑,妆容得体,一副规矩的样子坐在老夫人的身边。二夫人是个狠厉的角色,眼睛里便带着敌意。若眼神能杀死人的话,我现在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她是小户人家出身,但身底干净,是沈老爷给定的娃娃亲,与沈先生青梅竹马,总角之宴。
三夫人是舞女出身,沈先生从江南带回来的,听说身子骨弱得很,平时也不喜出门,在静香苑待着,此时也是善眉淡脂,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哟,这不是什么什么胭脂嘛……名角儿,我看沈府是装不下了。”二夫人上来没好气地说道。
我上前去,把丫头手上的茶壶拿来,倒了一杯,送到老夫人面前:“妈妈,再大的角儿也没用,嫁到了我们沈家就应该做好自己的本分,管住自己的嘴巴。”
“你!”二夫人昭怡气地站了起来。
老夫人脸上的怒气虽说没有缓过来,但至少话里有意思了:“好了昭仪,就你话多。”
先后给各个夫人敬完了茶,我才往旁边一坐。
“各位姐姐,妹妹不才,但会做些家乡的风味。若是各位姐姐不嫌弃的话,今日晌午妹妹下厨,就当是给各位姐姐赔罪了。”
“反正我不吃,脏。”
我就喜欢昭仪这样直爽的性格。言多必失,必然不招人喜欢,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更得我的心意。
正室名叫诗婉,微笑着接过我的茶:“多谢妹妹,茶不茶的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好生打理家里,侍候好邵文。”
我点点头,突然想笑。
敬完茶我就坐在房间里,看炉子缓缓烧着。这时候又有丫头来敲门,说是老夫人要去三里外的岁安寺烧香,问我是否一同去。
“不了,昨夜身子乏累,告诉老夫人,下次一定同去。”
关了门,嘴角勾起一抹笑,像岁安寺这种地方哪像是我这种狐狸精去的地方。狐狸精就应该生在深山里蜷着,在烟火里缩着,在黑夜里才露出狐狸尾巴来,寺庙?去不得。
老夫人已经出走两天了,正室跟着去了。此时我正坐在院子里的亭子下数落花。
“姑娘看什么呢?”仙凤是沈府给我房配的丫头,一对双髻,双腮肉嘟嘟的,模样倒是可爱。
“一片、两片……不正是像我一样的美人儿?在树上是美的,落下来的瞬间是美的,落到地面上呢,就枯啦。”
“姑娘……”
大抵还是沈家的丫头,和她说多了也无用。这几天二房昭仪天天往我胭脂苑跑,去了也熟络,进了门就要丫头泡茶,叫我唱曲儿。
我自然是不唱的。从前在园子里头唱,兜里没有几块钱别想听我唱曲儿,那些男人为我叫好,给我花钱,现在她说要听就听?
这就算是惹了她了,于是连着两天定时定点地到胭脂苑去,不唱曲儿就不走。
“姑娘,方才管家送来一封信,说是姑娘你的。”
我扔下手里的花:“什么人送的?”
仙凤摇摇头:“信放在门口了。”
一切都好像是命定,和这间宅子,和沈家。
“仙凤,回去吧。”
“怎么了?这会儿二少奶奶怕是又要去了,不是出来躲清净的么?”
“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辈子么,不就是想听曲儿,我唱就是了。”
“姑娘……”
说话间,仙凤已经落在我的身后了,见我走得急,又慌慌忙忙跟上。这时候昭仪果然在胭脂苑,早一副先入为主的样子等着我了。
“呦,胭脂妹妹回来了。难请啊。”
我冲她点头,算是行礼:“不难请,若是知道姐姐在这里,还要更早回来呢。”
“今日妹妹倒是乖巧。”昭仪捏起杯子来,盖子在杯口处蹭了蹭。
“乖巧不乖巧又能如何呢,毕竟我们做女人的,相夫教子就是本分,嗯……说到这儿,姐姐嫁进来几年了?怎的也没个一儿半女呢?”是啊,你的嘴皮子是厉害,但是在我这儿谁都别想得到半点便宜。
“你!啊——”茶杯打翻,昭仪惨叫了一声。
杯子里的茶悉数洒了出来,深色的茶叶也倾得到处都是,昭仪的手上红了一大片。我赶紧叫仙凤去拿凉水巾子,巾子还没递过去,昭仪就一把夺了过去。
“真是见了鬼了,这胭脂苑跟人一个样,都妖里妖气的,流枝,我们走。”
看着昭仪的背影,我不禁笑着哼出声来。来我这撒泼,就连杯子都看不下去了。
“姑娘,你没事吧。”二少奶奶刚走,凤仙就着急地问道。
我慵懒地叹了口气,指甲上的金珠子闪闪发亮:“我能有什么事儿啊,得看你家少奶奶有事没有。这二少奶奶也是,没事儿总往我这跑什么呀,没听着曲儿空蹭一身的烟火气,多不值当。”
也不知仙凤是不敢说话了还是懒得回我,光是低头一个劲地擦地板,收拾杯渣子。
沈先生晚上回来了,又睡在了我房间的地板上。
我穿着睡衣,胳膊肘抵在枕头上,手托着下巴,就这么看着他,眼睛里也带着笑。
“胭脂姑娘为何一直看我?”
我笑:“既然胭脂房里无床可睡,为何不去别的房。这要是传出去了,沈府上下都知道沈先生在我这里受委屈了。”
“不委屈。”
“那……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人,为何还要娶我?”
“你心里有谁我不知道。”
不知道?多讽刺啊。就因你一句不知道,便赠我半城风雪?就因你一句不知道,便赠我后生肝肠寸断?就因你一句不知道,便想要锁住……罢了罢了。
“呵,那你倒是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沈先生把书轻轻合上,平平整整放在一旁:“我只知道,只要看见你,我就欢喜,比你喜欢的人,还欢喜。所以不愿意把你放在梨园里,让那些男人看你。”
我咬了咬唇,躺了下去。枕头下面还放着那支花步摇。
“上床来睡吧,地上凉的。”我捂着被子说道,然后把身后的位置留了出来。
背对着沈先生,我能感觉到地上的人起身,又听见他放书的声音。这时候我就在想,该不该拿出枕头下,那支烫了金的花步摇。
许久,身后响起了沈先生的声音:“胭脂姑娘,我送你的花步摇你有没有好好收着?”
“收着了。”我说。
我能感觉到一只手正在我的后背游走,从上到下。
“我美吗?”我问他。
“美,比沈家院子的所有女人都美,比整个城里的女人也美。”
“那么,是不是……原来诗婉美着,后来不美了。后来昭仪美着,前些日子也不美了。前些日子倾婷也还美着,可现在,也不美了。”
后背上的手停了下来,沈先生坐了起来。
那夜,他告诉我,诗婉是母亲安排的,嫁进来之后才知道她不会生育,于是母亲又把昭仪娶进了门。昭仪嘴巴毒,只要去了诗婉的房她便过来闹一次,因此多是睡书房的。
那夜,他和我说了很多事,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身上的香水味笼罩着整个房间,我问他:“身上的香水味好闻么?”
他把头埋在我的发间:“好闻。”
“闻香识女人?”我冷笑一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花才刚浇到一半,老夫人房间的丫头就急急忙忙跑过来。
“少,少奶奶……快,快……”
“有话慢慢说便是,这么着,老夫人是想听曲儿了还是看舞啊。”
话音刚落,老夫人的拐杖便进了我的院子:“到底说舞厅里出来的,嫁了人也别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
身后跟着的,是大少奶奶还有她的丫鬟,一个个也都愁眉苦脸的,看不出欢喜样子,鼻尖里淌着的,是整座沈府特有的气息,深沉的,说不出的尘埃味道。住在这里,也难怪。
“妈,您这么快就回来了,早说一声,胭脂也好下厨去,给娘和姐姐接风。”我上前挽过老妇人的胳膊肘,“您坐。”
不料,手被重重地甩开了,面前的人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你别在这给我说好听的,走,去看看你干的好事。”
昭仪吊死了,用一条大红色的裤子,吊死在了房间的正门口。这时候的昭仪不再嘴巴伶俐,就连那跋扈的性子也弱了几分。全身草草套上了喜服,唇脂也抹到外头去了。
不,那不是唇脂。看这如血一般的艳色……这就是血!想到这里,我不禁后退了几步。
昭仪的嘴巴被人剪开,血迹顺着那白皙如瓷的脖颈留下去,再从裤管里淌出来。一双眸子狠狠地瞪着,写满了恐惧。没人知道在这之前发生过什么。
房间里处处凌乱,镜子碎片散落在地上,描妆的物件也都七倒八歪,这时候我注意到了抽屉里那盘被打碎了的胭脂。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诗婉眉头深深地皱着,不愿意再去多看她一眼。
从早上胭脂苑的怒气冲冲,到现在的质问,我终于懂了。昭仪是个聪明的人,住在这宅子里的也都是些聪明人,可是,唯独什么都不愿意沾染的,最后倒是沾染了一身的尘。
唇角勾起一抹笑:“姐姐说什么呢,胭脂才疏学浅,实在听不出姐姐话里的意思。不过,怪也就只能怪二少奶奶平时太招摇,说话不过脑子,这不,被人剪了嘴巴。”
没错儿了,这就是一个杀人者应当有的姿态,卑劣,且理直气壮,她们对此很满意。
我被赶进了后院的厢房,这里处处杂草丛生,但也舒服。听说我搬出来的时候,大少奶奶带人把胭脂苑上上下下搜了一遍。落难的主子,陪葬的丫鬟,仙凤也只能跟着我搬到这个杂草丛生的草房子里。
闲暇的时候我还问仙凤,是不是和这沈府里的人一样恨我。仙凤眼睛闪躲我,我也就不再问了。如今我搬进这间厢房已经三四天了,门口的积雪已是几重深。想来有空应当扫扫雪的,至少好过无事可做。
“姑娘,听说沈先生要来看您,被老夫人拦下了。”
我笑笑,看与不看,也还是这副样子。闲来无事便看雪,雪花飘零就想起来那封信,心底这才再凉透一遍。
日子老去,仙凤说是才没过几日,我却感觉已经过了无数个春秋。
“姑娘,姑娘。这……那,后院……”
我把袄子又紧了紧:“怎么着,后院的雪再不扫就要埋人了?”
“真……真的埋了人了!”
看着仙凤慌张的样子,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伸出手摸了摸她冻红的脸颊:“瞧你的可人模样,火刚生起来,还不赶紧去暖暖。让戏班子的人瞅见了,保不齐把你抓起来,送进园子里唱曲儿去。”
“外,外面……”
我按住仙凤的肩膀,让她在床上坐下。重新拿上手里树枝子,蘸着屋前的水沟里的墨,在墙上画着字。
“除了这屋子里面的事,别的和我们都没半毛钱关系。这宅子里的人要你死,你根本活不过明天,何必上赶着找死呢。”我冷哼一声,“哎呀,笔没墨了,不写了。”
仙凤这才安静了下来,但那双似着了墨的眸子仍旧不停地,慌乱地动着。
老夫人又来了,依旧怒气冲冲,许久不见,双鬓好像染了不少旧年代的霜。
“妈妈,您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屋里脏,就不请您坐了。”我身子都没起,但总觉得失礼,于是把鞋子穿上了。
要不是被人架了出去,我是不愿意出门的。但是我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沈家就是这样把我娶进门的。难得的是,沈先生在。今日他不再是长袍一身,而是西装笔挺地站在雪地里,半背着手,好不英俊。
被埋在雪里的,是沈家大少奶奶。她面容温婉,全身赤裸地躺在雪地里,睡着了一样。她的身下渗着一张血床,顺着蜿蜒的印迹,一直流到了那边的河里头去。
最抢眼的,要数诗婉头顶上插着的那支碎花步摇,从墨色的发间穿过去,又从脑门的另一头穿出来,混着一些脑浆。
“大少奶奶真是不该,活着体体面面,死了却是这副模样,可惜啊。”我摇摇头,欲走。
“慢着。”
我长呼一口气,看样子,这锅我不背就又是错了。
“诗婉头顶上的步摇,你应该认识吧。现在怎么好端端地跑到她的头上去了?”
“呵,从胭脂苑搬出来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带。老夫人若是不喜欢我,大可让沈先生把我休了,何必费此周章呢。再不然就叫来警察,查查到底是什么人把这脏水往我身上泼。我虽然是个戏子,但琴棋书画样样不比大户人家差,杀人的勾当,我才不屑做。”
这时候沈先生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不然我总觉得那里站着一个死人。
“妈妈,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儿交给我来办。我先把胭脂送回去。”
沈先生揽过我的腰身,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踩在雪地里,前面的人没有灵气,身后的人也没了魂魄。两只鬼就这么一前一后飘着,谁也不说话。
眼见到草房子了,我拿下他的手。
“你信我吗?”我问他。
他点头:“怎么会不信,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会平息一切过来接你。”
“那你再问我。”
“问你什么?”
“就刚才的头一句。”
“你信我吗?”
我笑:“我不信。”
过了一阵子,沈先生托仙凤送来一个雪白色的小盒子,外嵌着宝石,小巧得很。我接也没接,就让她随便寻个地方放下。
其实,我对老夫人撒谎了,从胭脂苑出来的时候,我还带了一封信。从拿到它的那天起,我就每晚拿出来看一遍。
城里早就开始传出一些风言风语了,沈家招了祸水,从四少奶奶嫁进沈家,还没到正月,就连着死了两个,要么是这戏子命硬,克死了同门的姐姐,要么就是骨子里头带邪气,大抵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每天在这杂草丛生的后院待着,也算是讨了清净,任他们怎么说,都传不到我的耳朵里。沈先生每天都叫仙凤送来一份元宝糕,那是我在园子里的时候就常吃的。
就这么清净了几个月,春分这天,我收拾得干干净净,叫仙凤去院子里采几朵花儿来,磨了粉子好做胭脂用。这天沈先生来了,还是那般温润如玉的样子。
“姑娘今日尤其美。”
我心不在焉地绣着袄上的扣子:“美也在后院美着,终究有一天人老珠黄了,就不美了,比不上那两个躺在棺材里睡觉的两个姐姐。与其这么熬着,不如永远美着。”
沈先生是个商人,光是这座小城就开了十几家首饰铺子,一天到晚忙得不见人。胭脂的名号刚红火起来的时候,他日日都要兼顾我的生意,点了元宝糕也不吃,叫跑堂的送去给我,还要带上一支红色玫瑰。
“吃了没?”沈先生问我。
我答:“吃了的,丫头特意跑去厨房拿,不吃怎么能成。”
“我问的是元宝糕,吃了没?”
“也吃了。”我不抬头。
沈先生从背后轻轻抱住我,一股子檀木香扑鼻而来:“你在怨我。”
我轻笑一声,哪敢怨你啊,要不是那昭仪和诗婉死得早,我哪能过上这么清闲的日子。不用请安不用奉茶,舒服着呢。
闻言,沈先生突然怒了,站起身来要走,临了在房门口留下一句话:不用等了,那男人的心,早化在你身子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被针扎了个血口子。
我疯了般追上去,狠狠地撕扯着他的衣服:“你说清楚了!”
沈先生忽然笑了,透着那副厚厚的眼镜,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带着狠戾,仿佛要嚼碎了镜片,跳出来吃人。我安静了下来,向后踉跄了几步。
“你就是个畜生!吃人的畜生!”我跌坐在地上,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光。
“不不,吃人的是你。那男人的心,早就和着元宝糕吞进你的肚子里去了。怎么样,味道还好么?有空把信烧了吧,他不会来了。”
他从没那么笑过。那笑声从后院传到大门,又从地面刺到天上。他一步步朝我逼近,脚步很慢,也很轻,我看着面前的男人,开始发冷。
“胭脂,我爱你啊。我用尽一切卑劣的手段,都是因为爱你。你要玫瑰,我便日日赠你玫瑰。你要那男人的心,我也日日送你。你困恼一分,我困恼十分,你欢喜一分,我便欢喜十分。这城中的女人万千是,听话的女人万千是,可,都不如你。你越是不正眼瞧我,我便越是要得到你。”
我咬牙,猛地将他推开。
他耸耸肩,故作轻巧地离去:“你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呢,我就来接你。”
一日的晌午,仙凤蹲在井边打水洗衣服。我又问她,觉得我可不可恨。
以前觉得可恨,但现在不可恨了。
为何又不可恨了呢?
姑娘看起来嘴巴损得很,可这些日子下来,姑娘的为人别人不知道,仙凤心里清楚。
我帮她把衣服拧干净挂了起来,吃了晌午饭就搬回了胭脂苑。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连门口的花草都齐整。
即便我已经搬回了胭脂苑,老妇人还是不待见我。沈先生去南方出差,回来带了燕子酥。说好是要尝一口的,再加上他盯着,这才抿了一小口。
还没来得及下肚,光是那酥腻的味道冲进嘴里,就引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靠着墙边干呕起来。
“怎么了,不舒服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大碍,只是天气越发热了,有些苦夏了吧。”
沈先生还是不放心,非要带我去医院。老夫人都说沈先生宠我有些过了,心上总胭脂胭脂地挂着,没有她这个妈妈了。
医院大抵还是没去成,我坚持着,沈先生就只好遂了我。没过几个时辰,就听说静香苑那房也病了,老夫人叫我有空去照应着。
我拿上没动的那盒燕子酥去看她,倾婷的脸蛋里夹着红,没看出不舒服的样子。反倒是我,才刚打开盒子,就又作呕了起来。
“姐姐是不是害喜了呀?”倾婷赶忙扶住我,手腕上的力道轻得很。
“妹妹可别瞎说,怪臊人的。”
倾婷捏着小巾子抵在鼻尖上笑:“姐姐有什么不好意思,这是大好事,公子知道要欢喜坏了的。”
我呵呵笑着:“这都不知道谁的地界了,还公子公子地唤着,可人得很,怪不得沈先生宠你。”
“姐姐别说笑了。从姐姐进了沈家的宅子,公子就把姐姐放在心尖尖上,方才那番话,叫公子听了去,要生气的。”还没说上几句话,那一双眉清目秀的眼睛就先泛了泪光。
这儿有琴呢。我移了视线,看到了床边帘子里摆着一架古筝。
“是呢,我平时也不喜出门。一日上街看中了,听价格怪贵重的,可公子非要买了送我。这不,闲暇了弹弹,也算解闷儿。”
这几日身子确实软了不少,挪不了几步就累了,心里想着要去找大夫看看,真是害喜了也说不定。于是起身和倾婷告辞。
正当我刚走出门口的时候,身后的人突然开口问:“姐姐,那日插在大少奶奶头顶上的花步摇你可有再见?”
我没敢回头,拉着仙凤一气跑回了胭脂苑。
“仙凤,去,去曼斯路药房请个大夫来。遇上不愿意出诊的,就出双倍价。”
仙凤前脚刚走出屋子的门,我后脚便喘着粗气把所有的门窗都上了锁。屁股沾上椅子的时候,一抹脑门全是汗。
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了,睁开眼睛听见门外急急的敲门声,夹着沈先生,还有老夫人和仙凤的声音。
我把门打开,屋子外头全是人。
“怎么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了,叫了半天门也不开。”沈先生的声音里带着责怪。
见我不说话,又赶紧摆摆手:“好了好了,既然胭脂没什么事情,你们就都下去吧。”
大夫给我开完方子就走了,沈先生开心地直要把人送上黄包车才肯罢休。屋子里就剩下我和老夫人两个人了。
她握着我的手,年代的纹理在她的手心里乱描地不成样子,划得我手生疼。
“胭脂,你和妈妈说,诗婉和昭仪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我摸了摸小腹的位置,安静无奇,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妈妈,我有时候说话是尖酸刻薄了些,那是风月场子里惯有的性子,难改。但不至于为了留住男人做那种事。”
“那妈妈心里就清楚了。”
清楚或者不清楚,谁又知道呢。我总不能探进老夫人的肚子里,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信我。更何况,信与不信,都与我没半点关系。
“胭脂,我看得出来,邵文喜欢你。把你娶回家来,他是真真欢喜的。从娶了大房以来,一直没个一儿半女的,现在你怀上了,是他的福气。我们沈家有一只祖上传下来的花步摇,自打它到了沈家人的手里,就是传给大少奶奶的,但是邵文把它送了你。诗婉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可惜不能生育,就是把它拿去也没得用处的。”
老夫人说完这番话就走了,走时,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
那天,诗婉把步摇从胭脂苑里搜出来,就被多事的昭仪撞见了。昭仪性子直,见了那碎花步摇,免不了要抢,不然就和人说去。诗婉一时愤恨,剪了她的嘴巴。
老夫人平素和诗婉的关系最好,故意和她问起来步摇的事情,诗婉支支吾吾说是在我这里。老夫人便故意叫她去后院取来。
倾婷听话,也按了老夫人的吩咐等在大少奶奶回来的路上。倾婷凭着舞蹈的软功夫底子,轻易便将那步摇抢了过来,谁知道诗婉不死心,还要抢。就在二人争抢之中,倾婷一时失手,将步摇插进了诗婉的脑袋中。
诗婉瞪大了眼睛倒在雪地里,说不上来一句话,鼻孔中还冒着热气。
倾婷吓坏了,脱下她的衣服,将衣服扔进了后院的臭水沟里。
诗婉也死了,就这样生生冻死在了冰天雪地里。
听完老夫人的话,我知道倾婷活不了多久了。即便要活,也不会安生。
好在她还算聪明,听了我的话,没过多久就疯了,赤着脚就往街上跑,拦也拦不住。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听说外面的地界乱得很,时常有鬼子到家里抢粮吃。沈先生这些年的生意也不好做,店铺已经连着倒闭了好几家,于是索性放手不管了,一个月几块钱,交给下人做事。他呢,就安心留在家里陪我养胎。
小腹眼见着一天天大了起来,坐也不舒服,躺也不舒服。饭吃不下去人也见瘦,沈先生着了急,吩咐厨房只许煮粥,磨碎了再下锅。出了锅端来喂我喝,总要眼见着我喝下去才放心。
又一年的冬。
生产的那天,雪花还没成双成片地落下来,光是天气清冷了些。小腹下毫无章法的疼痛让我几次晕厥过去,再次醒来,头发就又湿漉漉的了。
伴随着尖锐的一声哭,我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来,略一偏头,窗外洋洋洒洒地飘了雪花。
听说是个女孩,老夫人脸色一沉,要接孩子的手生生缩了回去,气呼呼地出了门。
沈先生倒是喜欢,爱不释手地逗弄着。房间里早就备好了摇篮,还是托朋友从外国带回来的,只要稍一碰碰绳子,摇篮就好似秋千般晃了起来。
“快看,长得多像你,长大了要是个美人的。”沈先生笑着,大叫着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欢喜的人了,“你说她这般漂亮,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看看窗外,雪花飘得正盛:不如,就叫落雪吧。
沈落雪,沈落雪,落落大方,出尘胜雪,这名字好。沈先生说着,就又欢喜起来了。
趁着沈先生叫人去做落雪的衣裳的时候,我下床沏了一壶茶,茶水热气升腾着,烧得人暖洋洋的。落雪在摇篮里睡着,时不时吐出一点舌头尖来。
落雪,落雪,注定一世孤冷,半生飘零。
一壶茶水的工夫,他就又急急忙忙回来了,一刻也不肯离开他的女儿。
“喜欢么?”我给他倒了一杯茶。好些年没有仔细看他,原来他嘴角已经生出蛋壳青的胡茬了。
“当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简直喜欢得要命!”
说完,他兴奋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既然你这么喜欢她,就把她撒进你的茶水里,化进你的身子里头去好不好?”
他的脸色很快就变了,由红褪成白,最后又开始发紫:“你好狠……可,可……还是爱你。”
沈先生说完这句话就倒头死了,丫头仙凤进来给小姐换尿布,看见房里的情形吓得跑了出去。老夫人一听儿子死了,一口气没上来,气死了。
偌大的沈府一时间变得空空荡荡,月牙白的平头靴子踩在雪地上,穿过沈府的小路,又绕过那座枯井,还有那条着着墨色的臭水沟。
沈家大户,终究也如同那支花步摇,消失得不知所踪。
沈先生一生说爱我,到底也没亲手再把花步摇送我。女人们都在抢那支步摇,最后也都死得干干净净。得步摇者可当家,那支步摇究竟去了哪儿呢?
也许,连同诗婉那赤裸的尸体一同盖进了棺材里吧,毫无意义的东西,我也不必再想起它了。
民国二十五年,我抱着不满一岁的落雪去银店里打了一把锁,锁上刻着落雪两个字。如今我又回到了梨园的门口,小凤还在梨园里唱着,见我回来眼睛里都是泪。
从我怀中抱过落雪,提起了当年送我的那个首饰盒子:“怕你嫁出去过得不好,特意在里面塞了钱的。”
我疑惑地从包袱里掏着,当年从小凤手里拿到首饰盒子的时候,喜婆子塞的,时间久了便忘了。
摸索着,倒真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来,雪白的盒身,已经发黄了。
我轻轻打开它——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支花步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