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在曾经的鼎盛时期,至少容纳了2000万人。这还是保守估计。”同事马可低着头一边说,一边在厚重而杂乱的历史材料中翻阅着。我则抬起头,看着车窗外密密麻麻耸立着的、里面却空无一人的楼群,显得格外萧条衰败。我们已经在主要城区转了一圈,像此刻终点这样的商业圈星罗棋布,但都已人去楼空,甚至很多已倾颓坍圮,至少看上去摇摇欲坠。现在,官方公布的常住人口,只有区区三十万。
同事看向我,说:“我们脚下的这一块土地,正是曾经当地的硅谷,在大约两百年前,无数以计算机、互联网为主的创业公司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加上毗邻众多高校,如火如荼地发展了很多年。”顿了顿,神色怅然地补充,“然而现在,不管是创业家、工程师,还是大学教授、科研人员,已经几乎成了这里乃至整个国家消失的行业了。”
“是啊,”我接过话来,同时伸手拿两瓶我们从万里之外带来的饮用水,“现在的职业分布非常单一,除了以体力劳动者为主的第一和第二产业、个体户,其余也就是公务员了。”
我们戴上已经污浊的口罩,匆匆向暂时驻扎的办公室走去,有太多事情我们急于弄懂了。
一、消失的人口
“最令我不解的是,人数最多的中产阶级为什么在短短几十年间,凭空消失了?”马可眼中除了困惑,还有一丝惶恐。出身工程师家庭的他,本能地最关切自己熟悉的人群。
我不敢看他,于是转向电脑,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整整一代人,几乎没有生育。”
“什么?”
“听上去确实荒唐,但我慢慢分析给你。
“首先,经济原因。一名处于婚龄育龄的典型中产,平均月收入15000元。然而,仅仅是交税,就和以高税收闻名的北欧并驾齐驱,将近1/3的税收扣除后,只有10000元可供支配。然而,将近一半要用于支付高昂的房租。当时这里不像现在空空荡荡的,而是完全的卖方市场。”
马可实在忍不住打断道:“畸形的市场,为什么要留在这儿不可呢?去小一点的城市,应该能过得很滋润吧?”
“这又是另一个需要说三天三夜的话题了。技能型人才,在小城市根本没有容身之处。从很多方面,他们都别无选择。
“至于剩下的5000元,除了支付饮食、交通、通信、社交等基本生活成本,已经所剩无几。至于买房,五百万、一千万起步的房价,那是中产们连想都不敢想的。
“然后,由于此前控制人口,导致老龄化严重,青壮年劳动力不足,老人的养老金逐年缩水以致无以为继,只好依靠子女。”
马可皱紧了眉头:“也就是说,勉强收支平衡。即使生养得起,在经济上也不可避免地极大降低生活质量。”
“而且,上学时间长,教育成本投入多,中产阶级硕士博士占据大部分,这些人理所当然地期待高水平的生活质量、有所盈余的收入,来在经济和心理上弥补投入。此外随着文明程度提高,人们认为结婚生子不再是搭伙过日子的必需品。
“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是,女性的平权意识觉醒,相当数量的女性过上了较为优越的单身生活。然而,同时代男性在意识上却往往固步自封,看不到另一半社会角色和观念的变化,‘丈夫’、‘父亲’的角色仍然长期在家庭内部缺席,这意味着女性结婚后,很可能要做一个灰头土脸的、兼顾工作与家庭的‘单亲’妈妈。”
马可理解地点头:“这样的确是想结婚生子也不敢。”
“另一方面,让我们转到环境污染。当时空气污染已经非常严峻,很多人的健康受到不同程度的威胁。”我正色道。
“为何措辞这么含糊,数据上看,和伦敦、洛杉矶比,严重程度怎样?”
“短时内的强度和伦敦、洛杉矶相差很多,但持续时间长。所以其危害也是间接、慢性的,于是很难直接统计因此罹难的人口,但显然,心脏病、癌症等以其为诱因的疾病,夺去了更多人的生命,而小孩首当其冲。
“无孔不入的空气污染成了当务之急,但人们因此忽视了,当时已经在路上的、后果也更加万劫不复的水、土壤污染。生活垃圾、工厂废料,还有很多有毒有害的物质,渗透到地下水、土壤中。干旱的北方,可饮用的水一度告罄,超市里的水抢购一空,国家当即尽全力调度,从南方甚至友邦紧急输送大量饮用水。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人被活活渴死,或者迫不得已饮用了有毒的水,后果等同饮鸩止渴。
“还有因土壤污染而带来的食品污染,当时震惊世界的标志性事件是“八月毒水果事件”。由于八月天气炎热,人们对于西瓜、桃等当季水果需求量加大,可没想到,有一年八月,全国各地突然爆发大量因吃了水果导致重金属中毒而死的病人。受灾范围很广,几乎每个省都有。紧接着,不仅水果,白菜、菠菜、西红柿、土豆等常见蔬菜,也接连不断被报道有毒物质超标,人心惶惶。进口水果和蔬菜,不是根本解决之道。于是这些事件之后,是一次盛况空前的移民潮,中上层阶级批量出走,顶层阶级更不用说。只要稍微有点家底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甚至房子车子都不管不顾,像逃难一般,哪怕提前一分一秒,也要尽快离开那片土地。有些没办法移民的,也宁可铤而走险偷渡出去。
“而剩下的人,往往已经被自身或亲人的重病和巨额医药费拖垮,只能在静默的绝望中,挣扎着活下去。”此话说完,一股难以名状的沉重笼罩着我们。
马可简短总结了一句话敲进电脑:“目前来看,人口锐减的原因主要有:污染带来的浩劫、批量移民和无力生育。”
此后不知多久,我们都没再说话。不知是马可意识到背后的原因远不止语言表述得这样简单,还是在思考什么。模糊的天空,刺鼻的味道。天似乎更暗了,酝酿着一场酸雨。
二、断层
一个词在我的脑海横空出世——断层。科技、经济、文化,都遭遇了空前断层。作为这三者载体的人一旦没有了,它们本身只是三个空洞的词。
一个人死了,他/她所承载的知识、技能尽管以文字形式保留下来,但后继无人,就是一纸空文;一个家族身后无人,他们所发展的产业也随之不复存在;一群人不在了,他们的文化不被传承,而是清零。
那些连根消失的人,他们曾是这个社会的中流砥柱,耗费毕生力量,从方方面面将社会的文明程度、发达程度推向一个令人瞩目的高度。但是,一切也随着他们的消失而灰飞烟灭,倒退百年。
首都,同时也是这个国家最先进的城市之一,尚且如此。我和马可,决心看看其他城市,处境几何。出发,五十公里、一百公里、二百公里地向腹地开,由于很多公路已经年久失修,甚至废弃了,我们比计划慢了很多,幸而有惊无险。沿途所见的三个城镇,无一例外地,百废待兴。曾经车水马龙的盛景已无从想象之后,小城市也好,大城市也罢,个中区别,已不足分个高下。甚至,得益于当年和城市精英形成鲜明对比的贫困阶级“越穷越生”的怪现象,他们的后代生生不息。然而他们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无法担起接上断层的重任。
我们一面受好奇心驱使,一面也在打退堂鼓,不知还有没有继续行进的必要,然而,车还是麻木地在崎岖的山路颠簸。终于,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层峦叠嶂之间,我们竟然远远看到了一个几十户的看起来与世隔绝的村子。
在周围试探了一会儿,马可说:“这个村子似乎没有通往任何地方的路,不管是下山还是与其他村子联络。”
我们手脚并用地缓慢接近它。远处有一位衣衫褴褛、佝偻瘦弱的老人,在照看一旁玩耍的孙子孙女。在向他说明来意和简单寒暄之后,我问道:“您和家人出过山吗?会去哪里?”
老人瞳孔微微放大,似乎有点莫明其妙:“出山?不,从来不出去。我们村也没人出去。”
“也就是说,村里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还是什么时候迁移到这里的?”
老人简短地说:“从来就在这儿。”
环顾四周,可以看到家家户户都有大片菜地,鸡犬相闻,远处也有广阔的农田。房屋简陋而破旧,但这里的空气、水土,却已经是这片大地上可遇不可求的世外桃源了。
沉吟半晌,采访已陷入僵局。正盘算告辞,老人却开口了,眼睛没有聚焦地望向远方:“倒是听我爷爷说过,他小时候村里还有人出山,大多一去杳无音信。记得有一个回来的人给他天花乱坠地讲,城里有多神奇。尤其有一件巴掌大的东西令人印象深刻,用它能听见、看见别人,甚至还能聊天。怎么可能呢,村里人就当神话故事一样听,准是越传越离谱了。”转向我们,问,“你们是外面来的,知道得多,你们说,是不是骗人?”
马可掏出手机展示给老人看:“您看是不是像这样的东西?”
老人却只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不是,那东西要么不存在,要么是个怪物。”
我们顿了顿,礼貌地向老人告辞。
马可和我,作为某国际组织特派的考察员,纪实任务到这里也决定结束了,翌日就要离开这座太平洋中的孤岛,一个昔日在国际上煊赫一时的国家。
只是我一直忘不了那个老人,很想告诉他,如果他爷爷时期的很多人,没有因为污染背井离乡,没有在众多疾病中丧生,也有足够的能力成家、生儿育女,那么他现在,也许正坐在通了公路、电路的家里,娴熟地摆弄着手机。
(本文纯属虚构)